《遣悲怀三首》
(唐)元稹
【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元稹是唐代与白居易齐名的大诗人,世称元白,同为新乐府运动倡导者。《遣悲怀三首》是他怀念原配妻子韦丛的名作。
韦丛
韦丛出身于官宦世家,二十岁时嫁给元稹,当时元稹二十五岁,做着秘书省校书郎这样的芝麻绿豆小官,婚后的生活虽然拮据,但习惯安逸高门生活的韦丛并不贪图荣华富贵,相反她任劳任怨、贤惠持家,夫妻俩相敬如宾、温馨甜蜜。无奈造化弄人,七年后正当元稹升任监察御史,困苦生活终于熬过、幸福生活即将开始时,韦丛却因病去世了,年仅二十七岁。元稹悲痛万分,陆续写下了不少诗作悼念亡妻,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上述《遣悲怀三首》。
这三首诗语言浅近通俗,描绘娓娓动人,感情真挚深切,历来被视作悼亡诗的上乘之作。《唐诗三百首》的编者蘅塘退士评价道:“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现代大学者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也赞道:“夫微之悼亡诗中其最为世所传诵者,莫若《三遣悲怀》之七律三首。……所以特为佳作者……因能措意遣词,悉为真实之故。夫唯真实,遂造诣独绝欤!”
确实,抛开艺术手法不说,这组诗之所以成功,最大的特点就在于“情真意切”,每一首每一句都透着诗人对妻子的无限深情与真挚怀念,痴情缠绵,哀痛凄绝,读来令人动容。
假如仅仅从这三首悼亡诗来看,我们大概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元稹真是一位痴情的丈夫和暖男啊!然而实际情况是什么呢?——元稹似乎从来就不是一个用情专一的男人。
元稹和崔莺莺
据元稹自己记述,二十二岁那年,他赴长安赶考,途经普救寺时,邂逅了寒门女子崔莺莺,惊慕于后者的美丽,遂施展泡妞手段,很快俘获了美女芳心。两人在寺院西厢私通往来,夜夜恩爱。几个月后,元稹辞别莺莺去往长安,再后来联姻高门娶了韦丛为妻,从此与崔莺莺再无联系——可谓始乱终弃。如果事情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元稹念念不忘自己的这段艳遇,居然还专门写了一篇《莺莺传》来记录这段情史,并在《莺莺传》中写下了一篇三十韵的艳诗《会真诗》,记述和莺莺初次幽会的情形,其中有这样的诗句:“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朱唇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葱葱;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如此露骨的情色描写,尺度之大堪比后世陈冠希的“艳照门”,无怪乎要被后人叱骂为“淫言媟语”。
而如果说元稹与崔莺莺的情史发生在婚前,尚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在与韦丛结婚后,他和女诗人薛涛勾勾搭搭,就不知道让人说啥好了。薛涛是当时的交际名媛,相貌才华都属一等,元稹早就听同僚说过薛涛,对其充满好奇,存了猎艳的想法。一次出差到蜀地,就想方设法认识了薛涛。当时元稹三十岁,而薛涛已经是四十一岁的半老徐娘了。可是在元稹的猛烈攻势下,御姐薛涛彻底迷失,陷入情网,竟和元稹同居在一起,缠缠绵绵了好几个月。差旅结束分别时刻,元稹自然又是情话说尽,衷心掏完,只是结局当然也不出意料,回去之后的元稹从此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再也不联系薛涛了,迷上小鲜肉的薛涛却陷入无尽的相思之中,写了《十离诗》《春望词》等诗作表达思念之情和落寞之意,然而,离人始终未归。女诗人从此隐居度日,余生寡淡生活,孤独终老,令人唏嘘。
薛涛
就在元稹自薛涛处回去后不久,“七月九日,韦丛卒于洛阳”。与薛涛的婚外情似乎一点都没有影响到元稹对于亡妻的悼念之情,伤感至极的他陆续写下了《遣悲怀三首》、《离思》等一系列著名的悼亡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类似海誓山盟般的表白,曾经让后世多少人吟咏赞叹不已。然而颇有些讽刺意味的是,在写完悼亡诗之后不久,元稹又很快纳妾,依然寻欢,甚至到晚年还和至交白居易玩起了换妾游戏……
元稹
许多人说,纵观元稹一生,其人品和文品不一,根本经不起推敲。但要我说,这世上何尝有过百分之百表里如一、纯净似水之人?我相信那些断肠的悼亡诗里,确实寄托了元稹对于妻子最深挚的感情,这些感情都是真实的;我同样相信,他那些淫亵艳诗里所流露的诱惑与激情,也是绝大多数普通人人性中无法否认的真实存在。元稹与普通人的不同只是在于,他可以用诗歌的形式将矛盾纠结的真实人性表达得如此惊艳,甚至惊艳到让后人困惑的地步,而普通人则做不到。
我一直认为,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现实世界已然足够复杂,可是仍有一物比这现实世界更加复杂百倍,这就是人的内心世界,这就是最最幽深、矛盾、微妙的人性!元稹的悼亡诗和艳诗,自其问世之日起直到现在,都在不时地向人们提醒并证明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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