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是怎样写作的呢?他写作最主要的工作,是用长期间收集材料,与制定极详尽的写作大纲。 他善于观察人类的生活与性格,他对生活与人物的观察无不探索到人类灵魂最深处。他重视性格胜于情节。他在角色的制造上,费极大的功夫,择取多数“模特儿”之特性,以雕塑其所希望造成典型。他有丰富的舞台经验,他熟识舞台,他的作品竭力使他能适合舞台。写作时他无时或忘那些重要的舞台条件。他主张以个性发展故事,否定以情节发展故事的写作方法。他极注意角色所用语汇,务使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字义,能表现角色的性格,职业与其身处环境。他竭力避免叫角色说作者自己的言语。他以为“角色”的孕育时期,给他极多的愉快。
他愿意在“角色”未成形前以很长的时间与他们相处,使自己对“角色”熟悉,熟识他们如同自己的儿女。他不但重视台词的确当,更爱推敲台词的音节与语调,他在改作时都要用情感试读已写成的台词,仔细体味台词的音节与语调是否适合每一场戏的情调与每个角色当时的心绪。他留心每句台词的发音所给予观众的音乐效果。他写作的态度极为严谨,不肯放過一个单字,一句短话,或是一段对舞台工作者的说明与要求。他创作时,不肯忘却观众,顾到他们的理解能力与其需要,但并不过分迁就观众。他能确定主题,自始至终把握它,使每一场每句话属于主题,为主题而作。最后,他喜爱在每部新作中试用新的作风, 使每部作品赋有独特的风格。
曹禺的成功,主要因素,是他圆熟的技巧。而这技巧的获得,得益于他对古今名剧的博览。他的剧作,我们可以看出都多少受著名剧的影响,如《雷雨》部分的受易卜生《群鬼》的影响,《原野》部分的受奥尼尔《琼斯王》的影响,《蜕变》部分的受名电影剧本《白衣护士》的影响,《正在想》部分的受理格烈的The Red Velvet Goat 的影响……不过,受影响决不是生硬的抄袭,而是技巧学习后的活用。 其余因为他对各种学术有广泛的认识,哲学知识的丰富,帮助他对主题的把握,与对生活的深刻认识(在我熟识的剧作家中他可以算是读书最多的一位),对于他的成功,我们不能忽视他严肃的写作态度,他几乎将自己的作品当作他生命的全部。同时他对人类的热爱,与精进向上的精神,也促成他的成功。最后有一点,我希望提出的:我以为在他的作品中技巧多于生活,若是在他作品中再加增生活的含素,我想他的成功将更大。(这当然不是说他作品中的生活含素少于任何一个中当代的剧作家。)
曹禺对戏剧理论也有不少宝贵的意见,在剧作方法,他推崇“静的戏剧”,他憎恶那些没有“死亡”便不能写悲剧的作家。他认为真正有价值的戏剧不一定要有“死亡”“决斗”“离散”,因为在真实的生活中,“死亡”“决斗”“离散”是不常有的,常有的是难以言说的隐藏的忧伤,淡漠而难消的灵魂的苦痛与深切而丛杂的内心矛盾。
关于中国优秀演员的修养,他有这样的意见,对于剧校训练的演员,他并不给予较高的评价,认为剧校的演员,生活经验异常薄微,虽则在演技的基本训练上较有基础。一般中国的演员,生活经验确较为丰富,但忽视了演技的基本训练,可是,他们忘却世界上没有一个伟大的音乐演奏家能不苦练音阶而获得成功的。所以他们往往虽极努力,但不能觅得那进前的梯阶。他深以为造就优秀的演员,首先要注意生活与技巧的调协,不宜偏颇。
在世界著名的剧作家中,他对柴霍甫有较深的崇敬,极端喜爱他那极高艺术价值的“静的戏剧”。其次他爱莎士比亚的才华,能写多种阶层的生活,多型的人物,及他深入的人性的体验,诗情的词藻,丰富的语汇,尤为余事。对于易卜生剧作美妙的结构,远见的主题,精确的台词,亦有无限的钦慕。
他很少提及自己的作品,不过在许多零碎的谈话中,稍许可以知道一点,《雷雨》中太多的技巧,使他渐生厌恶,但仍极爱那没有登台主角《雷雨》的性格。对于《日出》虽比较满意,但他颇恨那新的希望的空洞,没有能在“黑暗的必然灭亡”外,将新世界的基础稳固的建设起来。他对《原野》颇有偏爱,虽然剧坛对它的评价并不高(尤其是主题)。他爱仇虎,金子,焦大妈,那丰盛的生命力,极端的仇妒,果敢的毅力与旺烈的生之意志。《蜕变》,他喜爱丁大夫那伟大的母性。更使他愉快的是他在以前只是将思想与希望寄托在虚渺中。(来源丨世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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