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作家严歌苓的新书《穗子的动物园》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穗子的动物园》是严歌苓几可等身的诸多著作中,绝无仅有的一本动物题材故事合集,包括了十二篇非虚构作品和两篇小说。

严歌苓从柏林回北京几天,笔者约她在酒店咖啡厅专访。专访时,她很酷地说:“我写作不管人家接受不接受,首先我自己写得很爽就行了。现在我年纪越来越大了,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了。岁数大了,可以活得更加诚实一点,诚实让人更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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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严歌苓:诚实让人更加自由

文 | 陈梦溪

来源 | 《北京晚报》

面前的严歌苓一身白色连衣裙,蕾丝勾边,缓缓走来,带着舞蹈演员特有的骄矜,和一点漫不经心,宽沿帽让她看起来像在海边度假般慵懒。我们约在永安里附近她下榻酒店的咖啡厅见面,室内的暖风隔绝了深秋北京的微寒,只剩午后的阳光照在脸上,让人放松。

与《陆犯焉识》、《芳华》、《妈阁是座城》等几次专访相比,这是最轻松的一次,这次只需聊聊她养的动物们。我说,我也养了只松狮,她立马解锁手机,打开相册,说,我给你看!下滑,点开,是一只胖胖憨憨、又密又蓬松一身黄毛的松狮。我脱口而出:太像壮壮了。她大笑:是壮壮的年轻版!还有一只呢。说着点开另一张,一只白色松狮,比黄色松狮嘴尖一些,毛薄一些,她接着介绍:这是一只半松狮。又点开一张,白色的比熊,卷卷毛,机灵的大眼睛。严歌苓说:这是嘟嘟,现在就养了这三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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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与女儿妍妍、壮壮和嘟嘟

当不能有尊严地活着

《》是《穗子的动物园》中最长的一篇。壮壮死的时候,严歌苓心如刀割,更让人难受的是,壮壮因承受不了病痛而安乐死这个决定,是严歌苓坚持的。很难想象,面对陪伴她多年的壮壮,严歌苓是如何艰难地做了这个决定。

医生给壮壮打了第一针“深度睡眠针”,壮壮暂时脱离疼痛,安静睡去,然后问严歌苓,要打第二针吗?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如不打,壮壮一觉醒来便什么都不会知道,继续熬下去。

“那永恒的安乐,是壮壮真正想要的吗?五分钟过去,我老了不止五分钟。医生还在等待,我冲他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我不会后悔。”严歌苓写道。她总在沉溺在悲伤时还能葆有一丝坚硬的理智。她想到,动物也有尊严,也应得到生活质量。

决定打第二针是严歌苓真正与壮壮的告别。“我怕它真的是很受苦,就违背了它的心愿,它那么能吃,证明它的求生欲望是非常强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决定我来支配它的生命长短。”严歌苓说,“我不希望写它的死,我想用‘后来壮壮走了’一句话带过去算了,可是想想又不行,又一点点找回来。我开始写它死前的那些事,因为我一直怀疑我的决定是对的还是错的。”

最初收养壮壮,严歌苓希望它陪伴女儿长大,但壮壮却因各种原因不得不辗转多地。严歌苓最后将它寄养到父亲的保姆小宋北京北郊的家中,一年后再次见到时,它身上“像绑了条武装带”。它身上的狗马甲一年多刮风下雨下雪都绑着,严歌苓的(严歌苓写完壮壮)(3)湿了以后被它体温焐干,不仅毛掉光,身上还长满了癞痢。严歌苓写,壮壮有九条命,得皮肤病没死,一次做眼睛手术到医院打麻药,过敏休克,医生说没救了,严歌苓坚持一定要救,用了心脏起搏器,又救活了。几近波折到了柏林后,又出了车祸,被撞飞起;差点掉进没冻结实的冰湖,到森林里又遇到一群身上长刺的野猪……后来几经争取,壮壮终于坐长途飞机来到了严歌苓于德国柏林的家中。

壮壮并不漫长却曲折多磨难的一生结束了。严歌苓引用刘禹锡的“将寿补蹉跎”表达她的微弱心愿。壮壮这么“蹉跎”,能用长寿弥补也好。事不遂人愿。壮壮火化后,严歌苓朋友讨来一只两个月大的松狮,就是第一张照片中的胖狗,与壮壮不同,这是只雌犬,但她固执地叫它这个男孩的名字,壮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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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壮 李鹄 绘

“我在潜意识里一遍遍叫它们,仿佛它们又重生了一样。”严歌苓说。未来的离别未来再说。

与动物的残酷青春

采访是欢快的,但《穗子的动物园》并不是一本欢快的书。偶尔几笔温柔细节像漆黑夜空中闪烁的点点星光,在空气的扰动中显得不那么真切。时间的早晚、时代的起伏左右着命运。

《穗子的动物园》中的十几种动物,出场在严歌苓童年和青年结局大都不圆满,甚至是残酷的。毕竟,在那些连人都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动物的到来和离开都是无可奈何的。《芳华》等小说中,“穗子”是严歌苓本人的名字,这本书写的就是属于女孩“穗子”孤单又有些悲伤的童年。

“动物园不是穗子的方舟,穗子并没有把自己在乎的这些生命保护住,甚至都没有聚拢住,有些动物与她同行一段时间,她留在原地,动物就走开了,或者她走到远方,回头看看,动物还留在原地。”书评人史航说,一般我们对动物园的理解是好多动物同时聚在一起,好歹是一种团圆,但实际我们看完这本书之后发现,它不是团圆,它是陆续的聚和散,而且散比聚多,散比聚写得更详尽,当然,也就更痛苦——人世间有很多藕断丝连,文学就是描述这些藕断丝连的。

童年的“动物园”与外婆有关。《布拉吉与小黄》一篇中,“布拉吉”是母亲为她缝制的红蓝两色降落伞图案的太阳裙,而“小黄”是父亲打猎时中弹却侥幸活下来的黄鹂鸟,这条伙伴们羡慕的美丽连衣裙上染上了小黄的血,怎么洗也洗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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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与小黄 李鹄 绘

严歌苓的父亲是知名作家萧马,严歌苓儿时,运动还未开始的时候,文武双全的父亲常意气风发外出打猎,年幼的穗子也常饱餐野味,直到她救了小黄,炸麻雀就不吃了,“不能一边为它疗伤,一边饕餮它的亲戚”。那是穗子第一次察觉,父亲以嗜杀表现的骁勇背后,是不是一种对野蛮的毫无察觉呢?

小黄的伤好之后,一天不见了,可能是被猫吃掉了,也可能是飞走了。那条心爱的染血的布拉吉也被人偷走了,后来穗子发现了它,晾在大院里。不管是布拉吉还是小黄的消失,那时的穗子都没有鼓起勇气探究到底,“缺乏那点残酷和好奇心”,毕竟真相有时会让人难以接受。

“麻花儿”是外婆送给奶奶的一只芦花鸡。穗子的祖母从上海搬到父亲下放的马鞍山,穗子大一点的时候来到祖母家生活。那时黑市上鸡蛋两毛钱一个,父亲工资停发,只有十八块钱的生活费,“麻花儿”每天下的蛋成了穗子兄妹俩重要的营养来源。

一次,“麻花儿”被孩子们用弹弓打得奄奄一息,一只眼珠挂在眼眶,“那最后令它恐惧的场面一定被摄入其中”,但它生命力顽强地捡回了一条命,从此成了独眼龙。穗子去当兵了,四年回家,已经没有“麻花儿”的踪影,她不敢问,只是猜想,在那个中国食品最困乏的时期,“麻花儿”一定被做成了一锅好汤。最后,严歌苓用近乎冰冷的笔调写了这样一句:“那些有趣的、强烈的经历都会增加它的滋味,那汤的滋味。”

到了《礼物》中的猫咪登场的时刻,穗子家的处境进一步恶化,父亲从工厂改造到淮北农村修水坝,来了个“下放的下放”,工资也进一步缩水。“黑市也越发昌盛”,十斤高粱换两斤大米,十斤粮票换一斤香油,大米严歌苓的(严歌苓写完壮壮)(6)五六毛钱一斤……猫咪的功能就显现出来了,米这么金贵,猫咪因擅长捉老鼠除害,常被邻居们请去保护大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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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与猫咪 李鹄 绘

“活到那时,一家人对生活的要求都已很低”,祖母生病去世,妈妈把猫咪送给了鱼贩子,想着让它不缺鱼吃,能过点好日子。没想到,很快鱼贩子便告诉她妈妈,猫咪什么鱼也不吃,绝食一周而死。“猫咪感到她被祖母遗弃了……猫咪不知自己干了什么,让人那么绝情。”严歌苓写道。

这本书对严歌苓来说,最大的难度反而是怎么样在过于激动时使感情收敛住。作为成熟的创作者,她深知创作写作是一个理性的过程,不能够滥情。“写任何东西,再有感情的人和动物,都要冷静,处理成淡淡的,不能丢掉作为一个小说家的态度和距离感,这是最难的。”严歌苓说。阅读的过程中,我们会为大时代下人和动物的牵连揪心,也能感受到作者无声而克制的控诉。

从穗子到严干事

《严干事和小燕子》是严歌苓已参军,成为铁道兵创作组的创作员,下到铁道部施工队采访创作。连队的人们看到美丽的姑娘来,又是上级机关派来宣传创作的,都称呼她“严干事”。

严歌苓却觉得自己一个初来乍到扎着马尾辫、一身碎花衬衫蓝色军裙的二十岁小姑娘,怎么也和“严干事”这个称呼不搭,但大家觉得直呼严歌苓有点“造次”,“小严”又有点没上没下,“老严”就更不合适了,想来想去,还是得接受“严干事”这个现实。

严干事下榻在部队招待所,白天去施工工地采访,晚上书桌前搞创作,一天进村,救了一只黄口乳燕,故事便开始了。这是严干事生来第一次独立拥有喂养的宠物,但在那个年代,“怎样从牙缝里省出口粮来填喂呢”?严干事开始了每天去庄稼地里捉虫子的工作。这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养宠物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只燕子每晚看着严干事在书桌将一张张稿纸填满,见证了中篇小说《倒淌河》的创作始末。它一天天长大,严干事回北京日子也近了,它怎么办?正在严干事烦恼它的出路,燕子却因为吃了严干事喂给它的馒头而饱胀致死。问题“解决”了,严干事没有了后顾之忧。这里,严歌苓将那把锋利的刀挥向自己,毫不留情——对小燕子来说,大自然或许比它的“人类养母”安全,严干事走了,只留下小燕子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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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鹄 绘

严干事随着文工团到西藏的时候,遇到了颗韧。颗韧是藏文中“爷们儿”的意思,它是一条藏獒。“颗韧脸上头一次出现人的表情,是在它看它兄姊死的时候。”颗韧刚出生就差点被吃掉,颗韧目睹了自己的亲属被几个月没怎么闻过肉味的“严干事”们剥皮烹煮,自己因为太小被留下,成了战士们的宠物。这本身便是一个由荒诞引发的开头。它与战士们相依为命,一同体验军旅的残酷。“爷们儿”颗韧并没有在这场残酷的生存战中幸存,人类社会的法则在狗身上同样适用。颗韧得罪了人,没有战士能保得住它,被一枪打死。颗韧死时,严歌苓只用了一句话便写出了大家的心理——大家都往后退,谁也不走上前,因为“我们都不想让它看清自己”。

从穗子到严干事,再到作家严歌苓,从一个天真懵懂的女孩,到独立思考的创作者,或许这些动物是帮了忙的。“我不认为它们真正死了,因为我相信万物有灵,我想我的父母都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们也需要这些小动物去陪伴,现在那边似乎是很热闹了。”严歌苓说。

【书乡专访】

严歌苓:诚实让人更加自由

我挺喜欢喝酒,平时要求自己太严格了,不是写作就是看书,晚上睡前最后两个小时,我希望让自己放松,骂骂人就骂骂人,有什么愤怒就发泄出来。

不然我也活得太“正确”了,偶尔也可以有一点点“不正确”的时刻。

我早就看开了,我就干这么一件“坏事”,还不行吗?哈哈哈。

——严歌苓

严歌苓的(严歌苓写完壮壮)(9)1997年养了第一只狗

书乡:收养动物是冲动下的决定吗?

严歌苓:我做什么事情都很随性,碰到孩子养孩子,碰到动物养动物。(笑)目前为止生活一直有动物,除了刚到美国不久自顾不暇的那段时间,没有机缘,也没有环境。搬到美国的新房子之后,我朋友的儿子买了一条狗给他做生日礼物,他不知道他的继父恨死了动物,没法儿养,我说,那给我养吧。那是严歌苓的(严歌苓写完壮壮)(10)1997年,我养了第一只狗,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有些“污点动物”,有过record(前科),肯定没人敢接受,但我觉得我应该试一试,给它们一个机会。

书乡:儿时许多动物来自外婆家?

严歌苓:外婆是个很喜欢动物的人。小时候外婆家有很大的院子,养了很多动物。小鸡小鸭都很平等,家里就像个童话世界,我跟它们是朋友关系。有一次,我的一套精致的瓷器碗碟被猫全部踢掉了打碎了,那是二姑姑留下的,很珍贵。我恨死那只猫了,外婆就跟我说,不可以这样对猫咪。外婆特别善良,从小这样教育我。

书乡:写得最艰难的是哪篇?

严歌苓:壮壮那篇。直到最后我才能正视它最后的那几天的生活,但写完还是大哭一场。(书乡:安乐死那里。)做完这个决定我感觉到一种解脱。如果这样没有尊严地活下去,它会非常讨厌自己。狗和人是一样的。

书乡:《可利亚在非洲》中,家养狗与流浪狗的境遇差别看出动物之间也并不平等。

严歌苓:狗仗人势嘛,丧家犬就是失去了所依仗的东西那种心虚和慌张的状态。它知道你多么爱它、宠它、保护它,反过来它也会保护你。遇到流浪狗我会非常难受。一次在路上遇到一只要生产的狗妈妈,我央求丈夫能不能把它带回家,他说不行,因为他是外交官,能养可利亚已经不容易了。我特别伤心无力,连个狗妈妈都救不了。那天下着大雨,我在想,它能去哪呢?它要在大雨里生下小狗吗?我只能捐一些钱给收养流浪狗的机构,用机构的力量帮助狗狗猫猫活得更好,有家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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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和可利亚

名字是尊重的开始

书乡:《张金凤和李大龙》中,这两只“土狗”被你从农村带到了城市,但结局还是悲惨的。

严歌苓:我原来一直喜欢那个叫小娟娟的保姆,后来我对她很失望。我以为我改变了这两只狗的命运,她也会用我的标准去对待它们,但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去过农村生活很多次,往往第二次去发现第一次见到的狗不见了。第一次去我问,这只狗叫什么名字,说叫小狗。第二次去看到不同的狗,我问这条叫什么,还是说叫小狗。

书乡:取名字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严歌苓:墨西哥有个度假胜地,是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那个男配角逃出来的地方,那里海龟的蛋经常被鸟吃掉。一对德国夫妇就帮海龟孵蛋,再把每一只小海龟养到足够大,放回海里。他们让我们给这些小海龟每个都取一个名字,他们的观念是,一旦你赋予它一个名字,它就变成了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它在严歌苓的(严歌苓写完壮壮)(12)大海里就拥有着一个完全不可重复、也不偶然的生命。我当时觉得这种保护动物的方式太做作了。我讽刺过他们,但后来我在看到一只狗看家好几年却连一个名字都没有,开始觉得名字是尊重的开始。

书乡:妍妍很喜欢张金凤和李大龙。

严歌苓:妍妍知道张金凤死之后特别伤心,她说这是我的狗,不是我爸妈的狗。她从严歌苓的(严歌苓写完壮壮)(13)八九岁时就给这两只狗拍照,发给同学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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妍妍和可利亚

书乡:妍妍能理解你写的故事吗?

严歌苓:她很难理解,但她不应该忘记,我们的国家经历了这些。虽然我们不是她血缘的父母,但我将来会给她写一本书,讲爸爸妈妈的家族是怎么回事,这样她会知道自己是个有历史的人。否则作为一个被领养的孩子,她会感觉自己是一个零,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一样。她从小到大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把一块小毯子装在箱子里带着,这就是她感情成长的一个锚,我跟她开玩笑,你这个毯子是不是有味儿了都,她说我这个毯子就叫smelly(带味的)。

书乡:人该如何介入或改变动物的命运?

严歌苓:人对动物命运的改变是非常有限的。我一个人肯定救不了那么多动物,甚至连张金凤和李大龙都救不了。我的院子能收留多少动物呢?如果我能用这样一本书去唤醒一些人,让他们开始反思我们和动物、植物、和大自然的关系,不是我想要它们活着就活着,我想支配它们就支配它们,如果所有人都重新思考和摆正人与动物的关系,我们的自然就有救了。

对年轻人有希望

书乡:《爱犬颗韧》中颗韧的兄弟姐妹都被吃掉了,自己也被打死了。

严歌苓:为什么我们的农村不是很尊重狗作为个体生命的存在,可能是他们温饱刚刚解决,生活中大的命题都没有解决,孩子的教育问题没解决,很多问题都在原始生存线上,包括他们对动物的态度。他们自身生活环境的粗糙和艰难,使他们对其他动物的忽略是很严重的。一个社会的进步程度体现在对待人和动物的态度上。确实我们还没有文明到那个程度,使你想到它也是一条生命,不能那么随便对它。

书乡:其中也有特殊环境的伦理困境。

严歌苓:任何伦理的存在和流行都与人们生存现实分不开。但中国今天已经有各种肉吃了,大家丰衣足食,还要吃狗肉吗?这种风俗要改。狗可能是所有动物中最早与人生活在一起的。一万五千年前,狗是打猎最重要的手段之一,难道要吃自己的伙伴吗?我坚决反对。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人们从中获利越多,就会越不择手段地残害动物。

书乡:吃狗肉这件事和经济发展水平有关还是传统观念使然?

严歌苓:我女儿就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吃狗肉。好在我对年轻人是感到有希望的。很多都是年轻人在从事保护动物的工作。现在的很多年轻人都在各种社交媒体上传播爱护猫狗的视频,这是一代人不可阻挡的趋势,他们和上一代人观念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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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

艺术不是服务

书乡:你从童年到青年再到中年,有没有一个转折点?

严歌苓:在文工团是一种集体生活,大家带着我,跟着队伍走,都做一样的事情,特别安全。后来我变成了一个作家,作家要独立思考。这就有了一个特别明显的阶段,我发现思考是一件最可贵的、最区别于其他人的事情。把思考的过程和结果通过作品反映出来,特别适合我的性格。我是一个很内向、很多思的人。

书乡:故事里穗子就是个喜欢想事情的女孩。

严歌苓:那时候“想得多”会有人说“这么个小孩思想挺复杂呢”。听到别人讲你“思想太复杂”是特别不好的,我当时气死了也吓死了。后来我发现我整个的人生、生活方式和挣钱的本领都来自于“思想太复杂”这件事,这就又成了一件好事。

书乡:你的非虚构作品并不多,之前只有《波西米亚楼》和《非洲手记》?

严歌苓:这本书里只有《黑影》和《爱犬颗韧》是小说。颗韧是我们整个文工团的士兵养的,虽然经历是真实的,但也有很多虚构,把很多细节的东西放在一起,事情发生的顺序也有变化。外婆收养了五只野猫,我把故事都放在黑影身上。相比来说,非虚构很好写,诚实就好了,写小说比较难一些。小说你需要给它一个高于生活、高于故事本身的意义。

书乡:这样的故事给孩子看会不会过于残酷?

严歌苓:我写作不管人家接受不接受,首先我自己写得很爽就行了。接受的人就看,不接受的人就不看,无所谓的。作家不能有一点点说我是为谁写的。艺术就是艺术,不是一种service(服务)。艺术首先是对人心理活动的审美。如果艺术家老想着大家接受不接受,那做不出来艺术的。

现在活得很坦荡

书乡:我挺惊讶你并没有把自己写得很伟大,写到很多自己的“阴暗面”。

严歌苓:写非虚构就问问自己,这件事是真实发生的吗,是的,当时我是这样想的吗,是的。我年纪越来越大了,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了。岁数大了很多东西可以活得更加诚实一点,诚实让人更加自由。比如美国大使馆每年都要调查我们家属的身体健康和精神状况,他们问我,你抽烟吗,我说不抽,问你喝酒吗,我说喝酒。你是不是喝太多酒?我说是。你喝多后会感到内疚吗?我说不。我女儿在旁边看着就乐。现在就是活得这么坦坦荡荡。

书乡:书里写你失眠就下楼去厨房,温一杯绍兴酒,可利亚在旁边陪着。

严歌苓:我挺喜欢喝酒,因为平时我要求自己太严格了,基本上从早到晚我没有让自己光阴虚度的时候,不是写作就是看书,再就是做家务,一刻不停。到了晚上睡前最后两个小时,我希望让自己放松,骂骂人就骂骂人,有什么愤怒就发泄出来,不然我也活得太“正确”了,偶尔也可以有一点点“不正确”的时刻。我早就看开了,我就干这么一件“坏事”,还不行吗?哈哈哈。

书乡:现在还失眠吗?

严歌苓:现在喝酒就不失眠了。已经不失眠二十年了。自从我到非洲,无事可干,没有电影院也没有剧院。所有的外交官和家属都不让出去,在一个院子里,我想出去到本地人的餐厅吃顿饭,要成群结队,严歌苓的(严歌苓写完壮壮)(16)七八辆车开过去。在那两年间,天黑下来就不知道做什么了,还经常断电。各家就轮着开酒会,就这么养成了喝酒的习惯,忽然发现喝酒还挺好的,不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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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

书乡:经历了这么多生离死别,还会再养动物吗?

严歌苓:人总是要得到、失去、再得到、失去,这就是我们的人生,是必须经历的事情。壮壮走的时候我伤心了好长时间,伤口一直都长不好,但是我不会停止收养动物。表面上看是它们需要我,但我也非常需要它们,有了这些动物,生命丰富了很多,它们给出的东西是其他东西不能给的。

书乡:现在的狗如果离开了,还会这么伤心吗?

严歌苓:那还不一定谁先离开谁呢。不想那么远,我只能让它们在有生之年生活得更好一些。壮壮和可利亚的去世我很难过,但后来又养了一只“壮壮”,另外一只还叫“可利亚”,在潜意识里一遍遍叫它们,仿佛它们又重生了一样。

原文刊载于2019年11月29日《北京晚报》

撰稿 陈梦溪

严歌苓照片摄影 周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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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严歌苓《穗子的动物园》

严歌苓的(严歌苓写完壮壮)(18)

收录严歌苓最新作品

最纯真和特别的穗子故事

严歌苓转型动物题材

开拓另一种人性书写

只要有充沛的爱和同情,每个人的一生都可以拥有一个动物园。

这十二篇散文两篇小说中,我们看到谦卑无措柔肠百转的严干事。

穗子的动物园历年来的居民总计如下:黑影和潘妮是猫。礼物也是猫:外婆送给阿奶的猫。小黄是小麻雀。麻花儿是一只会飞的芦花鸡。小燕子是穗子饲养的第一个动物。汉斯是猪王。查理说自己不是乌鸦。可利亚、壮壮、张金凤、李大龙、巴比和颗韧都是狗,身份分别是小偷、流民和农民,盲聋通灵者……

穗子是严干事。是穿伞花布拉吉的小女孩。是天生的文字精灵。是成年后迁徙于海内外,却对动物处处留情的女作家。一位对所有生灵体察入微的动物饲养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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