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原谅自己母亲(不懂疼惜自己母亲)(1)

三年了,提起母亲,我依旧泪眼涟涟。

我母亲,生性刚强,顽强不倔,勇于担当,她从不懂得疼惜自己。

母亲的时代是充满苦难的年代,她成长在一个缺乏家庭温暖的环境下,正常属于她的东西都必须通过苦苦的抗争。

五岁那年,为避日本侵略者的铁蹄,她跟着千里寻夫的外婆从顺德家乡来到广州与外公团聚。然而,等待、拥抱她的并非温暖和幸福,此时的外公已在广州另立家室。面对我外婆突如其来的到来,小老婆表现出强悍横蛮,以死抗争,寸土不让!这家晃如她是名媒正娶的大婆,而我外婆却如忍气吞声路边草。

我外婆出自顺德杏坛镇的名门望族,她的父亲经营缫丝工厂,是清未中国早期民族资本工业企业的创办人之一。我外婆是知书识墨的知识女性,是大家闺秀,面对丈夫金屋藏娇,米已成炊的局面,她在自己姐妹兄弟的支持下,愤然离开这个明争暗斗的家,抛下儿女到文明路我八舅公开办的小学校去工作。五岁的母亲,孤零零地留在家里,担起了为细婆带小孩的工作。

记得小时候,检查我的作业时,我的作文写到“旧社会天下乌鸦一般黑……”,我母亲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说,说的是哦,我对我小时候的记忆总是天阴阴的,那时好像没出过太阳。

天阴阴的,母亲每天用背带背着我三姨(细婆的大女儿),然后再披上一张褛被,母亲说因为自己只有五、六岁,未长高,个子小,那张褛被常常拖到地上。就那么背着坠到屁股的三姨,拖着拖地的褛被,孤孤单单,凄苦难言地在小巷子走来走去。背大了三姨,就背刚出生六舅父(细婆的大儿子),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母亲说,才七、八岁的孩子不懂事,终究贪玩。有一天,她背着六舅父,牵着三姨,跑到中央公园玩去了,玩得忘记了回家,忘记了六舅父要喂粥,玩得褛皮也扯破了,还把六舅父磕碰了,六舅父可是细婆的命根啊。母亲说,这次真是玩大了!回到家被细婆疯狂地掌掴毒打,头被掴得起满了高楼,痛得在地上打滚!她哭着,从解放南路跑到文明路,躲进了自己母亲的被窝里。

在外婆工作的小学校里她养伤养了一个星期,每天跟着学生们上课读书,她说,这是她童年时最温暖的记忆。在这里,她懂得了要不被人欺负,一定要自强,一定要读书!回到外公家,她勇敢地向外公提出合理的要求:我要读书!

外公说,你把家门的这副对联学会了,我就帮你交钱读书。母亲逢人就拉着讨教,真的三下两下就把对联学会了。外公又说,你把邻居的对联也学会了,我就给钱你读书。面对外公的无赖,母亲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整条街的对联全部学会。外公无话可说,但还想抵赖,母亲请来了在岭南大学任教的八舅公来帮说服外公。八舅公说,三哥,要孩子们将来自立于社会,不被人欺负,一定要让孩子读书,即使女儿也一定要让他读书。

或许是因为外婆娘家的人过来说情,碍于面子; 又或许是外公听懂了八舅公的话,反正外公帮母亲交了学费,母亲背着弟弟、妹妹上学去了。每次回忆到这段,母亲总说,你外公其实还是疼我的。母亲说,对于自己父亲最温暖的记忆就是从乡下刚来广州的第二天,众兄弟姐妹中,外公只带了她一个去茶楼喝茶。还有就是这次帮她交了学费。

唉,我可怜的母亲!

母亲读书很用功,总能拿第一名,总被先生表扬,总能争取到奖学金,她是靠着奖学金完成了小学阶段的学习。

我母亲是学霸!我骄傲的母亲!!

无法原谅自己母亲(不懂疼惜自己母亲)(2)

成长起来的母亲,有文化,有知识,有工作,说起话来响当当!连小老婆也敬畏她三分。

解放初期,政府号召家庭妇女走出家参加工作,做独立自强的新女性。母亲将家里的大嫂二嫂姨妈姑姐小老婆……全部动员出来走上社会,介绍她们去糖果合作社做包糖的工作,做自食其力的新女性。连顺德家乡里来的表姐表妹,甚至是远房的堂表嫂的堂侄媳,她都一一接纳,介绍她们去工作及介绍对象,好让羡慕城市的乡中老表能在广州落脚安居。家族中人有任何事都说找阿燕。我母亲叫阿燕。

从顺德嫁到广州来的棠表姨,羡慕城市,不愿在乡下劳动挨苦,谁知嫁到来广州又被动员出来参加社会工作,她老大不愿意,今天说头痛,明天叫骨痛,赖在家里带小孩。我母亲上门了解她的情况,指出她的思想问题,同时也解决她的实际困难,最终,棠表姨自觉自愿参上班了。小时候看电影《李双双》,我觉得我母亲就是李双双。

1968年,四姨(细婆最小的女儿),在一片锣鼓声中,踏上了去海南岛建设兵团的征程。一去经年,成了细婆心中放不下的牵挂,年年有招工,却年年都没她女儿的份,何年何月才能回广州呀,细婆急了,她三翻四次来找我母亲,叫母亲帮忙,我不知母亲是通过何种关系,做了些什么,反正我四姨回城是我母亲与我父亲的一力操办。

母亲对于家族中的子侄能帮都帮,细婆生的七舅父当兵复员待业,母亲赶紧招进自己的单位做一名保卫干部;大表姐二表姐从农村返城,母亲也把她们招自己单位 ;十舅父、细表姐高中毕业待业在家,母亲怕他们在社会上游荡,赶紧让他们到自己单位做八路军(临时工)……反正姨妈姑姐堂表嫂的堂侄媳全都招到她的单位,母亲的单位俨如是她梁家王朝。望着这帮亲亲戚戚,吱吱喳喳单位里的东家长西家短,我很不以为然,我一向自命清高,我总是站得高高的,远远地审视着这帮小市民。母亲说,你瞧不起他们吗?除非你考上大学,你自己找到工作,否则,你没权利鄙视他们!被母亲激仗法,我果然成了这个家族中第一个不需母亲安排工作的人。

我自以为了不起,我很高傲,但我烧的是虚火!母亲才是真正的高大形象,因为我母亲处处受人尊敬。

小时候,跟着母亲在包糖车间里走,包糖的女工们总喜欢往我嘴里送糖,哄我开心。别以为我小时候很可爱,很讨人喜欢,其实不是,我是个丑小鸭,没人喜欢的,大家喜欢我,逗我玩,完全是因为喜欢尊敬我母亲的缘故,我是沾母亲的光。

母亲是解放初期的中学毕业生,那个时代中学毕业顶得上半个状元,算是知识分子了,但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知识分子; 虽然她是副厂长,但她从没有觉得自己是个高高在上的官。她永远记得自己从顺德乡下来,自己在旧社会也是受欺压的受苦人(她被细婆欺负),她从来都与工人大姐们打成一片,她觉得自己是当中的一员。每天完成生产管理等案头工作后,她从不会坐在办公室里,不是去厨房帮厨,就是下生产车间和一线工作的工人一起劳动。

那时的包糖工作也并不轻松,刚出炉的糖果滚烫滚烫,从包糖枱的这端滚到那端,足足有十几米的长度,全部靠人手去扒,扒完一炉又一炉,女工们的手扒得又红又肿,裂出了口,生产进度也受到影响。工作会议上,母亲提出买铁铲子代替用人手扒,既减轻女工的伤痛,又提高生产。持不同意见的领导撇撇嘴巴说,什么新鲜萝卜皮!要用铲子这么金贵!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么扒的,难道现在的人就不行啦?!母亲说,新社会了,党号召我们技术要革新,我们来点革新不行吗?!最终,母亲胜利了!整个包糖车间的工人对我母亲充满感激。

无论私事、公事与人相争,每次获胜,母亲都会偷偷笑说,你外婆说我脚底有一星,能管千兵!命该我赢的。然后,伸出脚给我看,果然硕大的一颗痣在母亲的脚底。

工人们的事母亲总是看在眼里,痛惜在心上,保护在行动上,但对于她自己,她从不知怜惜。

无法原谅自己母亲(不懂疼惜自己母亲)(3)

小时候被同学欺负,我总是羡慕别人有哥哥替自己出头挥拳头。母亲说,你本来有个哥哥的,大炼钢铁,超英赶美,劳动量太大,导致早产夭折。听外婆说过,我母亲当时是在大炼钢铁的劳动现场的厕所里产下那个孩子的。哎哟,我真心疼我的母亲!

文革中期,不知是企业大调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母亲所在的单位成批归拼到工业公司去了,整批包糖女工学起了开车床。作为基层领导,母亲要求去最党最需要地方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她去到了铸造厂任副厂长。

铸造厂意味着什么,在铸造厂母亲吃了什么苦,我不得而知,直到前几年,认识了民乐团团长张医生,他当年下放到铸造厂当厂医。他告诉我,铸造厂是整个工业公司劳动强度最大的厂,几乎是全男班的工厂,铸造厂的工人个个都象煤窑的工人,浑身被铁粉尘熏得黑不滑秋的,只剩两只眼珠子溜溜地转,在黑黑的车间里晃来晃去,仿佛见到鬼。

听到张医生的描述,我当场哭倒!虽然母亲总说自己也是旧社会被欺压的受苦人。但无论如何,她都是梁家穿过旗袍、读饱书的大小姐啊!她怎可以似一个煤矿工人,怎可以似个叫花子!我没法接受母亲曾经有的这个样子!我宁愿她是一个故作清高,远离群众的梁家大小姐!

三年了,想起母亲我心中是无尽的疼与痛!泪眼中,想对母亲说,在另一个维度空间里生活着的你,不要太强了,别担太多责任了,要多疼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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