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世间的学问有三种:真学问、纯学问、伪学问。真学问,既有求知的热情,又有思想的锐利,同时还有对社会的责任感。冯天瑜先生做的就是大问题、真学问。做的是历史,关注的是未来。”听到冯天瑜先生病逝的消息,在接受长江日报记者电话采访时,何卓恩感慨地说。
何卓恩是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教授,最近正从事“冯天瑜学术口述史”的整理研究工作,可惜,还有最后的两三次访谈还没来得及做完。斯人已逝,道德文章成绝响,冯天瑜的《口述自传》终留下些许遗憾。
勤奋
冯天瑜先生生前在病房笔耕不辍。
最后去看望冯先生时,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杨华对病房里的两箱书籍和书稿印象深刻,“把病房当书房,冯先生住院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工作。”
作为学者的冯天瑜一生笔耕不辍,留下数千万字的著述,而几乎所有的人异口同声地说,这源于他的勤奋。
何卓恩讲起一件类似的事情,有一年他因为眼疾入院,正好和冯先生同院,而冯先生也刚刚做完心脏手术。何卓恩来到冯天瑜的病房探望,看到他至今难忘的一幕:冯先生打着绷带,滴着吊瓶,正在病房里写作书稿。“我真非常感动。他太勤奋了一点,刚刚做完手术,胸口的那个疤还没有完全复原呢。”
“除了有段时间打打乒乓球,他几乎没有任何休闲,其实是挺‘无趣’的一个人。工作永远是唯一。”杨华回忆起和冯先生的多年交往,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工作之外的爱好,“哦,他喜欢看球,但从不踢球。”
守大楼的杨师傅向杨华讲起的一件事让他忍俊不禁。一次大年初一,冯先生一如既往到人文馆上班,额外带了两包烟给守门的杨师傅,感谢他给自己开门。“不是这一年春节如此,冯先生是年年如此,是他生活的常态。”
冯天瑜还向杨华讲述了在日本的一个特殊仪式。冯先生60岁时到日本讲学,也是如国内一样,一头扎进当地大学的图书馆,每天第一个进去,最后一个离开,从不间断。最后临回国时,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全体夹道欢送,“日本文化研究中心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从没见过一个如此刻苦的学者。”
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罗福惠教授在一次采访中曾评价冯天瑜:“三国时魏人董遇常教人利用‘三余’时间治学,称‘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而冯先生不仅善用‘三余’,连会议之余、观赏之余、饮食娱乐之余都统统利用上了……”
简朴
冯天瑜先生(左二)生前出席冯氏捐藏馆落成仪式资料图。
和勤奋相伴相随的是简朴。一个人心无旁骛,自然也就不会注重其他,杨华说:“以他的资历,收入可观,但他几乎不懂消费。”
冯天瑜有个外号“短裤教授”。杨华亲历其事。有一年一个日本学者代表团来武大访问,杨华郑重地向他们介绍说,下面向你们介绍我们的大学问家冯天瑜先生。冯先生走上台,“他就穿着一件衬衫,里面估计也没有背心,下面穿一件短裤,就这样和日本学者寒暄。交换名片时,他然后转头问我,你还有我的名片吗?他自己从不带名片,我在钱包里到处找,找了一张,很脏,破破烂烂的。他就将这张名片递给人家了。”杨华将冯先生的不修边幅归为“他真的不是太讲究”。
对钱没有概念,对消费没任何兴趣,“父母一生清贫自守,淡看金钱,‘有饭吃即可,何必追求多财’是冯家口头禅。”冯天瑜曾经说。冯天瑜出身书香之家,父亲冯永轩是史学教授,早年就读武昌高师(武汉大学前身),从学著名语言文字学家黄侃,后入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第一期,师从梁启超、王国维。从珍藏王、梁等学者的墨宝开始,冯永轩开始了他40余年的收藏生涯,包括书画、钱币等,数量可观,且多精品。这批家藏中,有曾国藩兄弟、左宗棠兄弟的信函,有学者章太炎、康有为、梁启超、黃侃的条幅,兼具史料价值与艺术价值。2018年,冯天瑜将这批长达半个世纪的收藏珍品“冯氏三藏”(书画、信札、钱币)悉数捐给武汉大学,武大为此专门设立“冯氏捐藏馆”。
武汉大学历史学院党委书记刘礼堂教授全程见证了这件事,他接受采访时表示:“冯老师的捐赠价值是很高的,要是拍卖的话当时估值过亿。他都捐给学校了。他心中有情怀,而没有金钱。”
球迷
这是2021年春节冯天瑜先生在家中。
冯天瑜不太爱运动。据杨华回忆,他52岁刚调到武大,有一位生物系的老师,邀请他打乒乓球。球台在棕榈树下,据说棕榈树果实的气味对人体有好处,他也就打了一段时间,后来也没有坚持。此外,他就对看足球有兴趣。遇上重大的国际比赛或自己心仪的球队球星的赛事,常常不顾自己的年纪与疲劳,甚至半夜起床守着电视机。
他每届世界杯时都要预测胜负,最近几次基本都预测对了。去年底的世界杯进四强的几支球队也都说准了,冯天瑜在12月16日下午发信息告诉杨华说:“前几天四强赛前夕吾作预测:上半区阿根廷胜克罗地亚,下半区法国胜摩洛哥。决赛阿根廷胜法国,季军赛克胜摩。前半段预测已证明全对。后半段阿胜法,并无把握。法的姆巴佩的快速锐进、射门,格里兹曼冷静、精准组织,吉鲁的高点抢攻,皆世界顶级,开战不久我即称法是有冠军相的两三支球队之一。但我更看好阿根廷,除梅西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绝妙传球,为队友屡创射门机会,他自己又可突然带球突破高水平防守者,在小角度处将球射入网窝,当下球坛并无二人。”杨华感觉他偏爱梅西,对其球品和人品赞美有加。
长江日报老报人罗时汉与冯天瑜相识始于长江日报《黄鹤楼》城周刊创刊时,罗时汉聘请冯天瑜担任长江日报的文化顾问,其后一直保持密切联系。
罗时汉接受采访时也特别聊起了去年底的世界杯。冯天瑜曾说自己对门牌号、电话号码等数字有“健忘症”,常常回答不出刚购买的商品的价格,甚至连朋友的姓名都会忘记。但对国际上的大牌足球明星的上场号码和一些关键赛事的比分,冯天瑜却记得准确无误,他自己也为此颇为自得。2022年12月5日至22日期间,冯天瑜经常在微信上和他聊世界杯,预测球队的输赢。12月19日凌晨3时,冯天瑜看完世界杯决赛,激动地发信息给他:“阿根廷获冠,潘帕斯雄鹰高举大力神杯,四强战全部预测正确!”
当时的冯天瑜正忍受着病痛的折磨,罗时汉说:“他看世界杯能减轻身体的部分痛苦。更重要的是,他乐观豁达,始终有着孩童一般的天真和好奇心。”
武汉出版社城市文化中心主任胡新多年来一直为“冯氏三藏(书画、信札、钱币)”的出版尽心竭力,他和冯天瑜的联系也定格在12月19日。冯天瑜看完球赛,给他发“18日晚终于完成了我最后一次练智、乐心的预测(四强以下四场预测全准)。诸君看下届、下下届、下下下届……勿忘告吾关键消息。”
心愿
冯天瑜先生生前最后一部著述《周制与秦制》手稿。
记者问胡新,冯先生晚年最大的心愿是什么?胡新想了一下,应该是《周制与秦制》这本书的出版,他倾注了太多心血。这本书现在在商务印书馆进入出版流程,但冯先生来不及看到了。
《周制与秦制》一书从提纲到成稿,冯天瑜一方面自己不断修改,一方面广泛征求学术界同仁们的意见,包括朋友和晚辈的意见,大家回馈不同的想法,有的温和,有的严厉,他就重新做一些思考,一些补充,一些完善。绝大部分意见他都吸收,但坚持己见的他仍然坚持。一改再改说明他的思考从未停止,“其间不知道修改了多少稿,连书的责任编辑都不知道哪一版是定稿。”杨华说。
为什么成稿如此艰涩?杨华认为,这体现了冯先生“看大势”的历史情怀。何卓恩也认为,从人文层面深入到比较具体的制度层面,从制度的角度来理解中国历史文化,“我觉得冯先生除了是一位学术大师,也是一位思想家。他的历史大视野,关注的是中华文明未来的走向”。
情怀
冯天瑜先生生前在病房撰述不辍。
几十年如一日的勤奋钻研,以学术为生命的执着探求,成就了冯天瑜,用其一生在浩瀚的历史中撷取精粹,以求真求实的态度治学,只为守望中华文化的灿烂星空。
2022年4月23日,世界读书日,湖北省委书记王蒙徽向全省干部群众推荐了四本好书,其中就有冯天瑜编著的《长江文明》,该书综合介绍了长江全流域的文明发展历程,通过与同纬度其他大河流域的对比研究,阐明了长江流域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和文化优势,说明了长江文明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的贡献。此外,在大历史的视野下,对长江经济带的现状和未来发展做出了点评。
刘礼堂教授最后一次见到冯天瑜是到他的家里,向他汇报长江文明考古研究院的工作。“我们拟编了一本《长江文明研究》杂志,请冯老师做学术顾问。冯老师写的《长江文明》在学界影响比较大,是一项开创性工作。到冯老师家里,看到他的精神非常好,状态也非常好,他一一审核杂志章程、规划,亲自拟定办刊宗旨。他还准备指导我们编《长江文明大词典》。”
近十余年来,冯天瑜不顾罹患重病,尽心全力推动长江文明的传承弘扬发展,先后指导武汉市建设了“长江文明馆”、联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举办了两届“大河对话”、策划长江文明之心及东西山水人文绿轴等城市重大战略布局。
冯天瑜认为,包括长江文明在内的中华文化是全球第一代原生文化里非常少见的没有中绝而且至今还充满活力的文化。“我觉得就它本身的精神而言,有两层精义最重要,一个是自强不息,永远奋力前行;一个是厚德载物,包容万象,异文化(如古之佛学,今之西学)来了之后,虽然也发生冲突,但中华文化能够接纳消化,以壮大自身,这是它能长期延续的原因。”
故土
冯天瑜先生生前在书房工作。
2010年,罗时汉的《城市英雄——武昌首义世纪读本》即将出版,冯天瑜欣然为之作序。他自述和罗时汉一样都是武汉的“土著”,评价辛亥革命武昌首义,“无疑是武汉奉献近代中国的厚礼,使这座城市第一次在亚洲乃至世界以英雄气概而一举成名,这是我们永远值得自豪的宝贵记忆。”
罗时汉说,冯先生特别具有乡邦情怀。有一次,冯天瑜专程来他汉阳家中,两人一起去探访汉阳古城的共勉街牌坊和石榴花塔。冯老师非常重视民间传统文化,说这些汉阳故事值得好好讲述和传播。
“冯先生关心我,其实也是关心武汉这座城市的文化。” 罗时汉说。
武汉黄陂杨楼子榨坊博物馆申报湖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冯天瑜欣然接受农民馆长杨德元的邀请,前往指导,为申遗工作鼓劲加油,义务担当顾问。
在张之洞博物馆原馆长顾必阶的心中,冯天瑜是很好的导师,也是很好的朋友。顾必阶说,冯天瑜长期研究张之洞,写了多部著作,他一直关心张之洞博物馆的创办和建设,组织和参加了多场学习会、交流会和座谈会,也欣然接受邀请为老馆和新馆的前言作序。“为了保护好张之洞这张城市名片,保护武汉的工业遗产,延续城市文化,冯先生倾注了大量心血。”
聚散皆是缘,离合总关情。两院院士李德仁及妻子朱宜萱与冯天瑜相识半个世纪之久,相交甚笃。听到冯天瑜病逝的噩耗,李德仁夫妇错愕不已,悲痛万分。回想起至交好友的一生,李德仁评价说:“他学殖深厚,知识渊博,著作等身,在史学、文学、哲学、戏剧、书画等领域均有极深的造诣,是享誉世界的文史名家。”
道贯古今文化史,研精中外圣贤书,是冯天瑜这位“文史名家”为学的路径。刘礼堂多次向冯天瑜请教学问,记者问:您跟冯老师交往这么多年,您觉得他的个性里特别突出是哪方面?
沉吟片刻,刘礼堂说:“我面对的是一位如沐春风,充满智慧的人。”
(长江日报记者周劼 汪洋 图片提供:胡新 刘礼堂)
【来源:九派新闻综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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