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家韩大安印象
文/赵远智
惯常的思维定式中,艺术家大多是些放浪形骸的不羁之士,但倘若认识了韩大安,并与其浅斟小酌,想必先前认知会有颠覆性改变——
木讷寡言、腼腆羞赧,即便杯盏交错酒酣耳热,仍规言矩步,仿佛席间友人是些陌生之客。但猛然间,他便又语惊四座说起什么,虽三言两语,但观点和出处闻所未闻,不是苦思冥想的含英咀华,便是高阁典籍秘不示人的家珍秘笈,让人惊诧不已。
霎时,人们才开始注意起斟酒续茶的他,掂量起此人真实的分量和高度,揣摩着此人必有气逾霄汉、逐浪排空万千气象的胸襟……
现代心理学在界定性格内向的人时,使用了一个异乎寻常的字眼:越是内向的人,往往越厉害。
厉害之说包罗万象,既可经天纬地,又可小计狡黠,内涵有些模糊难辨,但其指向毋容置疑,亦即非同寻常。于是,按照心理学极具提示性的索引,我开始搜肠刮肚去搜寻碎片记忆中的大安……
大安天资聪慧,幼时即随外公徐世杭研习张猛龙,其魏碑的潇洒古淡、风力危峭,给懵懂尚幼的大安以坚实的书道奠基。
外公并无多少家学承续,笔法结字也所涉不多。与其说大安随其初识了“颜筋柳骨”,毋宁说外公璞玉浑金的高洁品行,对其一生的为人成事更具影响。
自十几岁入行至今,凡三十余年遍习历代名家,无论汉碑简牍的隶书精研,还是怀素千字文的小草取法,大安无不经其叔父韩庆生的严苛棒喝和悉心调教,方有了此番金光盖地之功。
韩老是书画大家、当代高士,取精用弘、得陇望蜀,书画均得天启神谕,诸如唐之前书法天真浪漫,临碑帖应以唐前为要的耳提面命,便使大安受益多多。
近水楼台、处高临深,但大安的视线常在远方路上。他明白路上虽波诡云谲,但习风拂面彩练当空,让人流连忘返。前几年,他与好友相约远去南京求学,如愿以偿成为逸庐李双阳麾下门生。
此举非心有旁骛,而是他凡事必求甚解的心性使然。逸庐双阳先生是青年才俊,五体皆至高境,对书法线条、空间造境感知研磨登峰造极,令大安感佩之至。
大安对隶书一往情深,认为隶书让人着迷之处在其清简拙朴、生动自然的品性。倘若将历朝历代隶书置于面前,“蚕头燕尾”也好,“一波三折”也罢,气味品相的异同跃然纸上,无需释义。
作为晋代之后又一高峰的唐代书法,楷书、草书虽至极盛,却独有隶书不能望汉人项背。书论家各执一词、众说纷纭,通常的解释是字体发展之故,大安则从社会学的角度切入,认为更多的是汉代儒家学说兴盛所致。
《百家讲坛》《孟子》主讲傅佩荣先生概括儒家学说只两个字——真诚。
国学大师钱穆先生将其诚字简述为真实如是。
浩浩宇宙本也真实如是。
所以汉代,无论是书法、还是雕塑石刻,无论是服饰舞蹈、还是天文科技,由于有了儒家本真心性的映照,才璀璨夺目、熠熠生辉。
南北朝谢赫在《画品》“六法”中,首当其冲第一条便直指气韵生动。此法是千年来我国绘画创作与批评的重要准则,是经卷般的存在。
儒家认为,气是宇宙间原本就有的,亦是人与生俱来俱足的。由心灵通向外部世界的载体是笔墨,是呼之欲出的气韵,形与神的有机融合,方是艺术原本的真谛。不妨揣摩一下汉人刻石,即便最简单且形意不太精准的,也会让人感动得一塌糊涂。
何也?气韵生动合乎道也。
书法和画虽是两种不同体裁,但其本质如出一辙,就是通过笔墨这个载体来展现作者对人生世界的认知。能否感动人,就看作者心性的律动和境界了:
同样是画竹,郑板桥孜孜不倦的一生之求,抵不过石涛漫不经心的信手拈来。何故,人的境界不同;
要紧的是笔墨合乎自然之道;孟子讲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儒家讲的天地大德不就是生生不息吗?
大巧若拙的赵冷月先生也说,米芾那么厉害,若让他二选一的话,他会毫不犹豫选弘一的书法;
良宽说世间三大俗事,吃厨子做的菜,看书法家的字,看画家的画。可见制造和视觉表达,是艺术创作的大忌,是本真的大忌;
孔子曰,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已不足畏也矣。闻通常解释为闻名。阳明先生解释是闻道。按孔夫子一贯理论来讲,除了须臾难离的道,他会在乎那点虚名吗?
大安还说:
弘一法师年轻时致力于魏碑,出家后把字当图画来写,直到圆寂前写的悲欣交集,方达到了一生的笔墨顶峰,这其中蕴含的道与艺的哲思,引人深思。
大安是慎孤的,他始终追索穷究艺术和生命的终极之道,这一特征,赋予其孜孜以求的书画创作以禅思及格高调古的气息,这种气息跃动在字里行间的点线笔墨中,让孤寂的日子抖尽满城的金甲芳华……
大安同时也是自信的,无论外面的喧嚣鼓噪如何风靡盛行,都难以撼动其痴执的坚守;所以无言,是因他在笔墨中已有淋漓尽致的道尽;所以温和,是因本真可以穿透漫长岁月的禁锢之垒。
细细体味大安作品,感觉其线墨中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气度和力量,这种力量不在一剑封喉狂飙而至,没有虚妄的架势,没有逆风的呐喊,只要你的目光中有慈怜和真切,便可携上风淡云清,给予狂风暴雨冲刷后的心灵以舔舐抚慰。
从这层意义上讲,文人画既是人文画,标志性的内涵是有一种人文关怀,有善与真的力量,而不在画家是否有所谓的文人身份。
道不远人,善与真的慈心蕊念之力,定会穿透鲁缟,也势必在郁郁水墨中显现出非凡的笔力。
这也正是业内朋友和藏家,越发喜爱大安作品的缘由了……
笔者与大安一次闲聊中谈起过电影《桃姐》,大安的感受让人心生敬佩。刘德华饰演和家里工作六十年仆人的点点滴滴,没啥大事件,但温情的荡漾让观众热泪沾巾。正如江苏吴冠南先生所说,写字画画又不是抗日战争,要那么多冲击力干啥!书画应该是悲悯的,能安适触摸到人的心灵。
真善美的传达,应该是艺术家倾其毕生慧心的修行。临摹先贤大家的作品不能仅仅盯着形神笔意,而是去聆听那些大师心性的颤动。大安说。
创新和图变无错,但有时也会成为一些哗众取宠者转移公众视线的伪命题。
石涛曾说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无非是让心性纯净,以体味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以及大自然垂柳拂面的馈赠。
潘天寿先生曾讲学习传统书画,不须三绝,然而要四全。诗是吟诵的,节律有大美。印虽小,方寸之间自有万千气象。
先生还讲,书画终在境界,一层境界一层天。没有他法,只有修养自己的心性。
大安志存高远又乐天知命,俗世中的功名利禄素位随缘、风止树静。孔子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他深以为然。
日日晨钟暮鼓临帖析画,以修行之仪,检点自身所欠,无欲百川海纳,仅求跬步之积,长此以往,竟天窗洞开、了然所悟——
近两年,大安的目光虽然一直在先哲大师的周身度量,但发现的光点较前已有很大不同。他说:
卢坤峰先生曾说,儿童的画由画家选出来的,画家本人也画不出来。齐白石老的画如果抽掉其中的单纯和朴素,那就啥也没有了。
此话可谓一语道破艺术的真谛。
可见孟子的赤子之心是做人亦即书画创作的最高境界。
真正的艺术家,经验积累到一定程度,最为关注的应该是方向路径的选择。熟悉大安的朋友清楚,前些年他的隶书给人感觉只是安静,且稍有缺少灵动的沉闷。近两年则迥然不同,线与线之间不再仅有线,而是升华为力与力的传达;单字也不奢求出自哪碑哪帖,而是更注重一行乃至行与行的对比和节奏,再加上水墨的运用,一派简约散淡之气跃然纸上,让人不由想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自得的陶渊明。
大安的小草则更被人期待,常有人说其线墨有林散之之风,他闻之惶恐不安,因为林老在他的心目中无可替代,他的仰望不在昂首而是躬身,不在手追心慕而是砥砺前行;人们相信,假以时日,小草中有巨擘大师折射的光影,也势必留有追慕者优雅峻挺的墨迹。
令人欣喜惊诧的是,近两年大安笔锋骤转,出手了多幅风骨峻峭的山水画作,画作起点颇高,于沈周、文征明、元四家多有临摹。大安心无挂碍对笔者说,书画之道,束缚人最少的是书法和山水,但亦难以成就。
笔者还未及遍赏大安的山水墨迹,又闻其近段时间又在写四书,《论语》告罄后,《孟子》也已过半。
大安说:笔墨是心性的外化,修养心性的法门应在走入儒家经典。
黄宾虹老的书画学理论最近也进入了大安视野,他对宾老五笔七墨、自然清简之道崇仰心仪。
大安无惧挑战,无惧攀登,无惧年逾本命半百。前几日他对我说,读书读到王阳明终前,弟子问他遗言,阳明先生说此生光明夫复何言!感慨先哲磊落坦荡的人生难以复制!
书画的修行之于我们,应该敢于直面此种人生的诘问:艺术是什么?书画是什么?是作者创作书画,还是书画赋予作者以不同的人生?
大安以一以贯之的慎孤回答着诘问——
慎孤使他形单影只踽踽独行,四周阒无人声,攀行的山岩已置峰顶,或可触摸到星空垂肩的夜空了,他的领略和鸟瞰无人企及,远风缓缓而至,与他耳鬓厮磨悄然低语,还须叮咛催促吗?
天际已现微光,他正下山……
【作者简介】赵远智(男),原济南电视台电视剧制作中心主任,作家、编剧。其作品曾多次获全国“飞天奖”、“金鹰奖”,省级、国家级奖项。现为山东省人文艺术研究院执行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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