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街头
许多人在考虑到德国的选项时,“德语”都是一个重要因素,这是正常的。来德国之前,我也是有些担心的。
毕竟德语和英语不一样,而且适用范围不是那么广。我们从小受了那么多教育,花了那么多精力,尚且不能把英语学得“足够好”。再学一门新的语言,需要花多少力气?更何况对小孩来说,若是从小学德语,会不会“得”不偿失?
不过很快,这种担心就没有了。
首先,我发现语言对于孩子的友善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使用这门语言的人。
也许我们从小就培养小朋友“劳动最光荣”、“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的概念,所以尽管他年纪不大,还是坚持要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从两岁多开始,出门在外就一定要自己推自己的箱子,背自己的包。在德国的街上,他经常引起不少德国人的关注,尤其是德国的老年人,大家都特别喜欢他。
国内虽然也有不少人表扬他,但很多有“表演”或者“逗人”的因素,总之是和平常人说话的语气不太一样。但是在德国,许多人只是微笑看着他,即便说话也只是俯下身来口气温柔一点,而没有刻意调整到“和小孩讲话”的腔调,所以他感到很亲切。
下飞机之后吃的第一顿,他一定要自己去点餐,然后我告诉他用德语怎么说“谢谢”(其实当时我也只知道不多的几个单词)。等付完款,他怯怯地说完Danke,那服务员似乎瞬间乐开了花,对他说了一大堆德语。虽然不明白意思,但绝对可以肯定不是坏话。所以,他对德语的第一印象就很好,也有兴趣去学习。
我想起之前在韩国釜山,有天晚上他一定要自己推婴儿车上坡回家,路过的韩国老奶奶看到了连声赞叹,还专门从自己包里翻出几粒糖送给他。从那天晚上之后,他就深深记住了韩语的“你好”,而且对韩语有了兴趣,甚至说“长到了要学说韩语”。经历激发的兴趣,是很难被磨灭的。
其次,多学会几门语言并不是坏事。
以前我们总觉得,会说中文和英文就很不错,如果再会一门语言,那多半是“了不得”了。到欧洲才发现,其实会说三四种语言的人多的是,我在火车上遇到一个老爷子还会说六种语言。这里也没有多少人对英语有执念,而且,德语也不仅限于德国,在瑞士、奥地利都有广泛应用。在我读了一些欧洲历史之后才知道,即便是捷克这种国家,历史上都是说德语的,只是二十世纪经历了重大变故才大量改为捷克语。
在国内的时候,我们为了培养他对语言的敏感,从小就在家里说两种方言外加普通话。所以他能够很自如切换多种语言,也模糊知道“多学会一种话就可以多听懂一种人”,对新的语言豪不排斥。在日本和韩国旅游的时候,非常有兴趣去学说日语和韩语。
现在回想起来,之前的担心反倒是我自己见的少,对英语有点说不清的执念,又以为学语言是“此消彼长”的关系,所以放不开罢了。
当然,也不能彻底放心。上次我在慕尼黑国家社会主义档案博物馆参观时,遇到一对老年美国夫妇游客。老太太非要问我会不会说英语,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她说:“天呐,我终于遇到一个会说英语的人了,一楼那个德国人非得说他会说英语,其实他说的就是德语啊”。
当然,这大概是特例。我觉得大部分德国人讲英语是不错的,有一些有口音,但不影响理解,最关键的是,除了中国,似乎没有哪里的人讲英语时特别在意“口音”,大家都只是希望努力去听懂和理解别人说了什么。中国人过分强调英语,尤其是强调“口音纯正的英语”,似乎自己讲得不纯正就根本不敢讲,人家讲得不纯正就心生鄙视,其实是双重有害的。
多说一句题外话,虽然我能说比较比较“标准”的普通话(普通话水平测试一级乙等),但身为南方人,我实在是对“标准”口音和“儿化音”没有特别的感情。所以,我们从小也没有要求小朋友讲话一定要字正腔圆。有点口音就有点口音,反而有几分独特的味道,完全不是问题。
再次,语言不是交流的唯一手段,语言不通不是不可克服的障碍。
我自己已经有过好几次这样的经历了:我说英语,对方说德语,大家还一起把事情给办成了。
第一次是带上面说的那个“会六种语言(唯独没有英语)”的八十多岁的老爷子在火车站转车,第二次是办电话卡,第三次是填单寄快递……
当然,最夸张的是上培训课。德国法律要求,学驾照之前必须参加急救培训,全程七小时。因为我的时间比较紧张,没有排到英语课程,就直接参加了德语急救培训。虽然教练会讲德语,但一同培训的其他六人都是德国人,所以教练也全程用德语,但容许我用英语回答问题。于是我连蒙带猜加比划,就这样熬过了七小时。到培训的最后环节,每个人必须抽几种意外情况的卡片,论述应当如何处理。等我答完,教练还比较满意:对,必要步骤都答上了,顺序也没错。最终顺利通过,拿到了结业证明。
所以,只要你有心交流,总可以找到各种办法表达自己的意思,理解别人的意思。
千万别觉得交流对人的文化要求很高,我之前写过自己认识的德国黑工,有位打黑工的东北师傅五十多岁年纪,也没念过多少书,来德国之后在难民营住了三个月拿到了难民身份。我问他难民营有没有中国人,他说“可少了,基本看不着。但是比划比划也知道要干嘛,照样活下来了嘛”。
还有,在生活里学语言,比按照教科书要容易多了,也生动多了。
有一次在上班的时候,我不小心打了个喷嚏。旁边德国同事说了一句话,我以为他是嫌弃我不该打喷嚏,连忙说sorry。哪里知道他笑了,又说了一遍,然后用英语解释给我。
这时候我才知道,他说的是Gesundheit,字面意思是“(上帝)保佑你”,引申意思是“祝你健康”。在德国,如果遇到其他熟人打喷嚏,一般都会说这句话,这是种礼貌,也是种习惯。这种知识,我从没有在哪本德语教材里看过,印象却很深刻。过了几个礼拜去保险公司办手续时,介绍资料上的Gesundheit对我来说就很醒目了。
想起来,这个道理应该也不难明白。
有不少朋友夸赞我家小朋友“有语言天赋”,其实我们根本没有去刻意培养他的“语言”,只是从小就是正常聊天,只是聊各种话题时注意跟他用小孩能理解的方式,而不是“小孩说话的语气”。比如从小就跟他说“吃饭”、“回家”,从来不说“吃饭饭”、“回家家”。
类似“人小鬼大”、“猫弹鬼跳”、“鸡飞狗跳”、“洞庭湖的麻雀到处飞”这种俗语,我们跟他说话时一点不避讳,反而觉得生动有趣,从没有刻意去解释那是什么意思,而是让他在自然的语言沟通中理解,效果看起来很不错,有时候还有意外的惊喜。如今,这种”自然学习“的办法应用到我身上,虽然感觉有点奇怪,效果仍然很好。
再说个题外话,德语虽然有30个字母,但拉丁字母的读音和英语不像,和汉语拼音倒是有点像。比如保险机构AOK,德国人会念成“阿喔咖”,熟悉汉语拼音的中国人很容易理解。我斗胆猜测,“汉语拼音之父”周有光先生虽然没有去过德国留学,但制定汉语拼音方案时,也许从德语中受到了启发。
当然,也有些字母的读音既不像英文,也不像拼音,这时候就要自己背了。我的姓是“余”,英美人士发不出Yu这个音,一般都只能念成You,德国人却可以发出来,因为德语有Ü的音。不过,告诉德国人如何拼写着实困难,在碰了几次壁之后我才知道,对德国人来说,YU两个字母不能按英文发音去读,而应当按德语字母念成“易卜西弄-乌(ypsilɔn u:)”,这样才不会搞错。
我知道,许多在海外的中国人都特别希望自己小孩不要忘记中文,所以一定要把孩子送去中文学校。然而效果却大多很差,越学,小孩对中文越反感。恰好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的朋友方柏林(南桥)写了篇文章《为什么ABC反感中文》,我以为说的是很对的。
这篇文章讲了三个主要的理由:第一,在宽松的环境里不该用“吃苦”的方式要求学中文,不能强迫孩子去学习;第二,会讲中文不等于能教中文,许多中文学校的老师根本没有经过教学训练,也没有方法论;第三,不该在小孩已经能读哈利波特的时候(在美国这是小学读物)再给他们看起来很幼稚的“小白兔吃胡萝卜”的中文课本。
可是,不去中文学校,又怎么能学好中文呢?
恰好,我的朋友圈里就有这么一个例子:根本不去中文学校,但小孩照样对中文有兴趣,而且会自己找资料看。我与这位父亲聊了聊,他做法也是兴趣引导:
给他讲武侠故事,然后引导他去看金庸;给他玩三国游戏,然后引导他去看三国演义;外加皮皮鲁鲁西西全套……
结果孩子左手看金庸、罗贯中,右手看J.K.罗琳,切换自如毫无压力。
这位朋友家的地板,经过授权发布
最后,在学德语的过程中,我总是想到何伟的《江城》里的一个细节。
何伟刚来中国时很不适应生活的转变,加之不在北京上海这种外国人很多的地方,周围几乎没有人能说英语,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每天和学生还有五花八门的中国人打交道,从中学习中文。
结果有一天,何伟猛然发现,他能看懂墙上的标语了,那些文字对他来说,不再是神秘的符号,而表达了清晰的含义。当时的感受他用了专门的篇幅来描写,很细腻,也让我印象深刻。
时空转换,某个周末我们去湖边玩,一转头看到旁边建筑上的标识,我猛然明白了:
原来,这里是水上运动学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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