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柏清
这世间总有些食物,在换了的情致、人物中,在万千的浮云与神马后,在带着点宿命的不期而遇里,令你喊出张爱玲的那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啊!”
某一个寻寻觅觅的黄昏,熙熙攘攘的夜市人群里,此刻,它正黄亮亮、香喷喷躺在白木的案板上,任凭主人叫卖。
一点不夸张,看到它的时候,我已经在袭面而来的香风中,一个箭步跨了过去,仿佛看到了可以复原的从前……祖母、母亲、哥哥姐姐们在一起馥郁芬芳的日子。
大转锅还在转,上面是一圈圈的锅出溜,老板飞速地往下起,锅出溜一摞摞的冒着热气装进塑料袋跟人走,我也叫了三个,玉米面,豆子面,小米面。付了钱,好好看了一眼忙碌中毫无觉察的老板,很郑重地说了谢谢,在这北方闭塞的小镇,我已经好多年未与锅出溜谋面,与这幼时的食物相遇,真有执手相看泪眼的激动与感慨。
边走边忍不住先尝为快,慢慢地咀嚼,慢慢地落肚,在每一寸路过的地方追索熟悉的味道。似曾相识中,影影绰绰着犹疑,没那么确定,一些的真假难辨,这是与旧日吃食相遇的惯常感觉吧,就像见到一朵改良的芍药,在熟悉的面孔里闻到了不熟悉的清芬。是啊,旧日锅出溜的高贵源于不常见,也没有大锅的群产。也不是寻常人家所能见,算作满族奢侈的食物。因为要做锅出溜,有一种特殊的用具,一般人家并不拥有,起码是家境殷实。祖母是满族正黄旗千户出身,陪嫁的东西里就有这样一只小锅,直径只有大约二十厘米,纯黑色铸铁,三只半圆爪足,带拎爪的盖子,最独特的地方是它不同于一般的锅,锅底是凹进去的,它的锅底是突出来的,小时候它和一些老物件堆在仓房的角落里,有一次对它产生好奇,想拎着玩,结果发现死沉死沉的,根本拎不动,锅盖上有一些曲里拐弯的文字,在厚重的尘土下若隐若现。我问祖母那是什么,祖母说,锅烙子,夏天给你做锅出溜吃。
还记得第一次做锅出溜,父亲弄了干柴摆在厨房,把那锅烙子用水冲净了,精精神神地立在当地,祖母把一大盆青玉米用擦子擦碎了,又捣成浆儿,雪白,用很长的大筷子搅成稀面,锅烙子下面添柴架火,祖母用一块猪皮把锅底擦了一遍,一手端着面盆儿,一手拿着小勺往锅烙子里舀面,面到了突起的锅底,自然地流淌铺满,母亲在旁边用小铲,面刚刚凝住变色,她就小铲一挥,圆圆的锅出溜已经飞进旁边的小笸箩里。说心里话,小时候没见过什么好吃的,第一次见到锅出溜,甜香扑鼻,涎水忍不住,祖母就说,吃吧,吃吧。我们的家教严格,可是此刻祖母愿意破这个例。于是我们几个像一群小馋猫,围在那里,祖母和母亲烙,铲,我们边吃,有新玉米的甜嫩,锅饼的劲道,最重要的是,那种天然美味在颊齿间的舒适和深刻,不可用语言道尽。
祖母看我们狼吞虎咽,怜惜地说,“别烫了哦,哎,孩子们可怜见的。”至今记得她半忧半悯的表情。盆里的面烙光了,小笸箩里是一打黄亮亮的锅出溜,我们吃的心满意足,从心饱到胃。祖母只吃了一块,剩下的留给父亲。她倚在炕边的大迎枕上,挽起的大褂子的袖边已经残破,沾着星星点点的面粉,吧嗒吧嗒吸着手里长长的绿管的大烟袋。烟袋锅里明明灭灭的烟火映着铺满屋子的暖阳。
每年深夏时节,粮食不接,家里便用青玉米做锅出溜,捣短也提振士气,仿佛充实的秋季明天就会降临,幼年那些个艰难夏日的不苦,锅出溜是那一抹灰暗里的欣喜。就像祖母,是那段艰苦日子里暖香的回忆。我对锅出溜有重生般的喜悦,大抵原因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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