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开超现在还在酒吧演出。
入夜,一盏盏红灯笼亮起,映红热闹不减的水乡小镇。穿过安境桥,一道河水将西塘分为两个世界,一侧属于臭豆腐、纪念品商店、手工作坊,一侧则是灯红酒绿的酒吧街。踏上安静的石板路,干冰、人造革沙发发霉与荷尔蒙的气息撞个满怀。
每家酒吧,不论传来舒缓的民谣抑或摇滚音浪,门前必定驻足几位拉客的人。有人斯文腼腆,彬彬有礼;有人西装革履,鞠躬致意,一双双热情的手,将人们往内引。
除了给餐馆拉客人,袁开超现在还在酒吧里演出,很受欢迎。
钱赚得比以前多,但两个哥哥并不清楚袁开超的未来在哪里,他们说,没文化还是要吃苦的。
教他唱歌的朋友说不想蹭热点
最早一批客人通常被安排在最靠近门口的位子,舞台上骚动的不是妙龄少年,而像是不小心串错门的广场舞大妈。高分贝的音响掺杂电流嗞嗞啦啦的杂音,她们随着弹簧地板的震动摆动身躯。
9点半,通常是一家酒吧的黄金时间。“零点酒吧”的核定营业面积是267.25平米,最多容纳213人。“今晚想在西塘艳遇的人举手。”一个歌手的演唱反响寥寥,便试图炒热气氛。掌声最终出现在他一口气吹了三支330ml的啤酒之后。他下台,脚步有些踉跄。
人群突然响起一阵欢呼,“思密达”出场了。这是酒吧给袁开超临时起的“艺名”。在饭店看准时间后,他戴好口罩,快步走向100米开外的“零点酒吧”。门口拉客的服务员毕恭毕敬地迎接了他。
在那里,他每晚演出十分钟左右。酒吧老板刘刚说,小哥的出场费是商业秘密。两个不同渠道的信息指向,袁开超在这里每晚收入过千元。
DJ调侃袁开超:“我可喜欢看你跳舞了,两条小腿蹬得跟风火轮似的,可欢实了。”DJ叫张鹏,平时是个歌手。
“我新的单曲你听过吗?”张鹏问,“叫《我在西塘等着你》,挺好听的。”我打开音乐APP听了听,曲调悠扬,但并没有什么记忆点。
张鹏有张俊朗的脸。他没在朋友圈发布与袁开超相关的任何信息,因为不想“蹭热点”。最近,他在教袁开超唱歌,作为他的搭档合唱,拍摄MV,“他光靠拉客红不了多久。”
“那你呢,你想红吗?”我问张鹏。
30岁的张鹏显然对这个问题没有准备。停顿了一会,他给我一个颇为官方的答案:“我想一个人红,要经过长期积累,不然即使红了,也是没有根基的。”
他是安徽人,差不多与袁开超同一时间来到西塘,曾在袁开超打工的饭店隔壁开过水果店。他也曾无数次从袁开超的饭店门口经过,混得脸熟,袁开超便不把他当客人招呼了。
酒吧老板也曾是拉客小哥
舞台烟雾中,酒吧老板刘刚眯着眼睛打量袁开超。虽然已经无数次地看过“拉客舞”,他还是哈哈大笑。
袁开超的走红,让刘刚敏锐地嗅到商机。他率先把袁开超“挖”到酒吧。如他所料,袁开超大受欢迎。
有时,刘刚会从这个少年身上看到曾经的自己。10年前,他来到西塘,也才19岁。他的家乡是四川宜宾一个距离市区3个小时以上的山村,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选择外出打工。刘刚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西塘投奔亲戚,第一天晚上,他摸不到亲戚家,只好在公园里睡了一夜;第二天,亲戚找着了,但对刘刚的脸色不好,刘刚出门忘记带钥匙,回不去,就在网吧里凑合了几夜。一直到他在一间KTV找到工作,亲戚的脸色才好些。
刘刚勤快、嘴甜、机灵。一间酒吧的老板来这里唱歌,看中刘刚,就把他挖过去招揽顾客。刘刚不愿多谈吃过的苦头,他笑说,自己不像袁开超那样能喊能跳,就是“会忽悠”。靠着工资和提成,他开了家服装店,赚到第一桶金。那位酒吧老板成为他的贵人,手头一间几十平米的酒吧要转让,就劝刘刚凑几万块钱盘过来。
大概在2010年,也许乘着上海世博会的东风,离上海只有几十分钟车程的西塘古镇一下子火了。刘刚目瞪口呆地看着客人如同潮水一般涌入,巅峰时,他在江浙扩张了4间酒吧、1间客栈。
刘刚的酒吧雇了不少家乡的年轻人。他也在西塘娶妻生子,安定下来,成为众多同乡人眼中的“带头大哥”。和刘刚曾在一起拉客的兄弟,如今,有人也开起客栈,当上老板,但还有人仍在原本的酒吧拉客。刘刚明白,能出来的人是少数,他理解袁开超,也想帮助袁开超,把他打造成真正的艺人。
他喜欢这里是因为“城市里可以吃饱饭”
午夜12点,喧嚣逐渐散去,袁开超坐在店门口的椅子上,打了个哈欠,显得有点落寞。
陈伟和袁开明站在饭馆对面,不时向这边张望。他们是一个重组家庭里的兄弟。弟弟的走红让他们意外,也有些不安。特别是看到一段视频里,一个五大三粗的游客粗鲁地卡着袁开超拍照,他们决定暂时请假,轮流来照顾弟弟。
三兄弟从2011年开始,相继来到西塘。他们所在的云南昭通市昭阳区苏甲乡比较穷,许多人都来经济发达的浙江打工。袁开超的姐夫估计,围聚在西塘附近的云南人,得有上万人。
一个做人力资源,一个做公司职员,两个哥哥在西塘打工挣钱,并陆续把家人接到嘉善。2015年,袁开超来西塘,坐火车经由杭州中转,但来不及体味他到的第一个大城市。
“你觉得这边好还是家乡好?”我问袁开超。
“当然是这里好嘛!”袁开超不假思索地回答。
“好在哪?”我顺口追问。
我以为那个答案里会包括高楼、智能手机,或者抱怨家乡买不到时髦的行头,想不到18岁的袁开超认真回答我,“城市里可以吃饱饭。”
他少年时的胃里常年盛装的是玉米和土豆。到了年末,如果收成不好,家里的米缸也见了底。袁开超觉得,自己比家乡的同龄人都要拉风、帅气,却和他们一道,和他的哥哥袁开明与陈伟一样,拥有共同的饥饿回忆:到学校需要走一小时以上的山路,中午也常常要饿肚子。
两个哥哥还是想让他多读书
袁开超上初一时,哥哥预交了学费。但突然有一天,学费被退了回来。到学校一问,袁开超早就退学了。袁开明到处寻找,直到在一家洗车行看到瘦小的弟弟奋力挥舞着抹布。
袁开超没有透露过为什么辍学。袁开明后来回想起来,彼时,他女儿刚刚出生,黄疸偏高,他们抱着孩子进进出出几趟医院,“一去就是一两千块钱,”医院打电话给袁开明,但他很窘迫,凑不出医药费了。他接这个电话时,弟弟正在旁边。
年少的弟弟力气小,打工很累,“表面上看只要拉客,实际上忙起来,上菜、打扫卫生,这些都得做,”陈伟说,他们很心疼弟弟。
兄弟俩合计着,等稳定些了,就给弟弟报个班,学学专业的演艺课或文化课,或者索性送弟弟从头开始上学。他们吃过没文化的苦头,所幸,妹妹的学习成绩不错。
采访完,我们和袁开超告别。他心急,赶着先去发廊洗头做造型。他的哥哥们坚持送我们去高铁站。
陈伟新买了一辆国产两厢车,刚贴了膜,车里有股味道。他打开窗,湿润的空气里飘来油菜花的香气,春天开始了。
(钱江晚报 记者 黄小星/文 俞跃/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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