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
三月刚来时,正是北京花事最盛的时候。我们院子里的玉兰花先期开放。玉兰有两种:白玉兰和二乔玉兰。白玉兰花洁白,那真是一种圣洁的白。二乔玉兰花一红一白,间次在枝上俏立。二乔之名甚美,让人想起大乔小乔。因心态悠闲,所以能看出花的成长。只几天的工夫(有时是一夜的工夫),花便从一朵两朵三四朵,变得满头满脸都是,那个极盛的日子,也只几天。
玉兰退场,梅花又开始热闹起来。院子里十多种梅花,都是极美的名字:白蝴蝶梅花、燕杏梅花、人面桃花梅花,丰厚梅花,或者直接就叫了美人梅花,都开着细细的花,红的,白的,粉的。开了满满一头一身,不细心分辨,是看不出所以然的。梅花的花期就晚了些,已是三月底四月初了。见到这些花,才对了林徽因的“人间四月天”的景呢!快到五月,那一株大桃花开了。那个花呀,那个美呀,我只有“喷狗血”了。
我们每天看花,心情极好。好像世界本来就是应该这个样子。可只到了四月底,盛大的舞会就退场了。那些叶子全部冒了出来。它们先前的模样,过几天,几乎辨不出来了。要不是它还站在那里,谁知道它们是谁呢?
院落与天空早晨醒来,外面天空灰蒙蒙的。见不到蓝天白云。
早晨,见不到外面的阳光。
又一个早晨,外面阳光极好。只是天仍灰蒙蒙的。一个晴朗的北京。
又一个早晨,外面天气晴好。有小风,不大。
早晨起来。风大。真是风大。
早晨,安静的院落。晨六点半醒,又睡了一会,七时起床,拉开窗帘,一个晴朗的天。阳光透过空气,明亮。窗外的喜鹊偶尔传来喳喳的叫声,抬头望窗外天空。忽有阵阵鸟阵从天空飞过,倏尔不见。
今天休息,一个人在房间里,躺在窗口的椅子上抽烟,窗外的天空是灰色的。除了对面楼上的电钻的声音。一切都还是安静的,还是感到生之乐趣。
我无事就望着窗外的院落,那些曾经是花的一株株树,浓绿的叶片满布着,在风中快乐地摇动。它们没有病,也不旱,一株株很健康。风摇着它们,我想它们是快乐的。一棵柳长在人工的一个池子边,很像它应该生长的地方,它也很高大了。池子里有些鱼,我估计它们也是蛮快乐的。
书事不断地逛书店。三联。涵芬楼。库布里克。买了几十本书:《美洲纳粹文学》《一个上午的回忆》《沈从文与我》《中国在梁庄》《贾宝玉论》《秋籁居忆旧》……听说王府井剧院有话剧《阮玲玉》,赶过去,买到一张黑市票。由徐帆和濮存昕主演,不知是我的原因,还是其他什么,不过瘾,总感到没有老一代话剧演员气场大。散场才晚上九点多,便逛到不远的三联书店。这里可是通宵经营的。我在地下一层翻书,翻迷住了,一本王鼎钧的《桃花流水杳然去》翻了几十页,不觉到了半夜。一个女孩见我入迷,偷偷给我画了速写,我从她身边过,低头一看,一张大大的卡纸上,一个男人穿着皱巴巴的牛仔裤大腿跷着二腿坐在书堆上,一副入迷的样子。我对女孩笑:给我吧!她看了我一下,便递给我。
出了书店,已近午夜。街头清冷,人、车稀少。偶尔有车开过,都极快;有几个行人,也缩头缩脑,匆匆而过。我拎着一堆书,冷风灌满了我的全身,我东窜西窜,截拦出租车,跑过几条马路,竟不能得。所购之书此时似乎奇重,我心情沉郁,索性一屁股坐在深夜的马路牙子上,掏出其中一本,在空白处,记下以上文字。此后心有所释,继续拦车,等了近十几分钟,终得一辆。
回到院内,心情放松,这时抬头望院内天空。此夜的天空极其干净。天极蓝,满天的棉絮状白云,大块的,也极干净。天空中星星点点,有一颗极大、极亮,在中庭的云层中闪烁。一会儿云层从它身边流过,遮盖了它。看久了,心生恍惚:是云在动?还是星在动?
一个好天。一个极好的晴朗的夜空。
在黄风中散步今晚的京城,狂风大作,黄土飞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土的腥味。晚饭后,霞艳提出出去走走,刚至门口,就见院中花树乱颤,半空中黄尘遮天。同行的几位都却步退回,霞艳说,走走,感受一下嘛!我们南方人是难得的感受到的嘛!我陪着她,说,走,吃点土,死不了人!正好我来北京前,曾对一位北京友人说,我要来北京。友人高兴地说:欢迎欢迎!感谢你到北京来帮我们吸雾霾。我当时极高兴地答应,还没兑现承诺呢!
我们走了出去,风是极大,眼很难睁开,嘴里感到都是土。我们绕着小花园,在那些交叉的小径中间,一次一次转着。所有的树、花都倒向一边。四周没有一个人,配上这黄风弥天,正像是武侠片中的某个情景:我和霞艳像两只狐仙,行走在桃枝梅林中间,黄风狂卷,似乎要飘飘然而去,上天入地,好不快活。
这也是难得之趣。
考王蒙王蒙来讲课。老先生围着一条极艳的印花围巾,极有范儿。他讲的题目是《文学的生命力》。他一坐下来便开讲。一口气讲下来,下面鸦雀无声,倒是他自己停下来说,已讲了一个半小时,按例要休息十分钟。下半场开始,依然是鸦雀无声,他将课的节奏掌握得极好。按例也是有一个互动环节的,于是剩下的时间留给提问。
为听这堂课,我特意上街一趟,到涵芬楼去买他的书。我是不能逛书店的。一进去就会犯迷糊,本来就想买一本《红楼启示录》,请他给签个字,意思意思。可在书店的一层,一整排都是王蒙的书,有几十种。真是豪华啊!我冲动之下,又买了《老子的帮助》和《中国天机》。当然三联版的《红楼启示录》是必买的。
原来不太喜欢王蒙的东西,觉得他写得太聪明了,太急了,不够从容。因此激情有余而韵味不足。去年在北戴河也曾遇到过他,那时《人民文学》刚发了他的短篇小说《杏语》。我见到他说,刚看了《杏语》,文中的“喜大普奔”是什么意思啊?网络术语吗?他说是的,快乐之意吧。我又说,你何时能写一篇节奏极慢的小说,让读者和评论界一愣:这是王蒙写的吗?王蒙居然写出这样的小说?他笑笑,并没言语,径去食堂吃饭去了。可是他对《红楼梦》的研究,我真的很喜欢。二十年前有过一本《红楼启示录》,搬家丢了。于是得了这一本,又埋头读起来。一口气读了许多篇章,依然是喜欢。他是真正以一个小说家的眼光去写的,贯以他几十年的人情的练达,写起来风摇雨动,有见有识,竹炉汤沸,读之心中快慰。
我也是喜欢《红楼梦》的,于是心生一念,何不找出一个《红楼梦》的小细节,看他如何回答?于是我在一张纸片上写道:
王蒙老师:请教一个问题:为什么金钏儿叫周瑞家的“周大娘”,而薛宝钗则叫她“周姐姐”呢?
我不安好心,想看看他对《红楼梦》究竟熟悉到何种程度。
王蒙将我的字条念了一遍,说,金钏儿怎么能和薛宝钗比呢?宝钗和金钏儿地位不同,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奴才;在封建社会,长幼尊卑有序,则是有严格的规定的。之后他说,我其实回答不上来,所以东扯西拉的,只能这样了。
他的回答当然不能尽如人意。因为金钏儿姓白,是家生的奴才。她父亲死了,她的娘还在,她娘和周瑞家的其实是一辈儿。王蒙不晓得,其实我也回答不了。以上想法,也是想当然耳。
设这样刁钻的问题,显然不厚道,但也无伤大雅。因为没有恶意。倒是王蒙先生的“我其实回答不上来,于是东扯西拉,也只有这样了”,真是十分可爱。他很真诚,他不掩饰。通过这次讲座,我忽然非常喜欢王蒙这个人。他太有才华,太有激情,太热爱生活,太热爱文学。他是一个智者,又是一个充满激情而又有无限活力的人。
一个晴朗的下午礼拜五下午三点钟的时光,窗外的风吹进来,人很舒服。这是四月的风。我将门、窗全部打开,房间里灌满了风。这样流动的空气使人仿佛在了野外。走廊上有一个男人粗犷的歌声:“我总是问个不休……”他大声地吼,我听出是老藏民的声音,他走过去,去敲一个湖北佬的门,使劲敲,门开了。他大喊:“在干什么?”可是声音里是友好。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回答了,可是我听不真。我坐在房间的风里读书听音乐,听犹太作曲家勋伯格的《华沙幸存者》;读《红楼梦》,读黄永玉,读蒋一谈……我将脚翘得高高的去读。这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一个晴朗的、有风的下午。(蒋一谈的小说里没有风景描写)一个蒲公英的种子飘进了我的房间,很多白色的小伞飘进了我的房间。它们在半空舞蹈了一会儿,不见了。
两支完整的蒲公英的白色的球状的花插在我的一只广口瓶子里。它们一高一低,很有韵致,很有造形感。那是我早晨从楼下花园里采的;在花园里我还吹过几支,它们伞形的小花瓣立即飘满了天空。
我的童年里没有吹过蒲公英。
四月的风翻动着我的书页,吹动着沉重的窗帘。
四月的风吹进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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