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可田
具有诗性人格的人,不见得写诗。诗在他们的意识中,言语上,处世态度以及日常行为的方方面面。更多情况下,具备诗性人格的人会写诗,或已写作多年。当人和诗相遇,那种情形,与其说是主动找寻的结果,不如说是来自语言的召唤和认领。语言的感召,诗性智慧的开启,会发生在人生的任何阶段。看似偶然的背后,都有必然的因果关联。
写作这条路上,动身早的人,或许已稳步行进在自己的轨道上,保持着自身节奏,无需恐慌,只要持之以恒便有望行之以远。而起身稍晚一些的,则需要短期内大量“补课”,并通过一定时间的诗艺操练,找到属于自己的语言、题材、个性及风格。不过,凡事都有两面。起步晚的人,在生活阅历、人生经验,必要的人文素养以及心胸和眼界等方面,无疑是有优势的;写作的快速跟进和大幅跃升则完全可能。
贾浅浅的写作就是这样。她的悟性、才情一经激发和调动,便呈现一发不可收的勃勃姿态。纷扬的灵感和竞相奔涌的诗句,仿佛怀有一种执念:要赎回自己缺失的时间。近几年,贾浅浅接连出版了三部诗集,《第一百个夜晚》《行走的海》和《椰子里的内陆湖》。其中,令人称奇或惊艳的句子和篇章在累积,诗歌话语的成熟度也不断攀升。犹如一座已经成型或初具规模的建筑,其结构、轮廓乃至细部的纹理都清晰可辨。
诗集《行走的海》被列入《诗刊》社“第35届青春诗会”诗丛,显然经过了精心编选,是最能体现主题性和结构性的一部。《Z小姐与J先生系列》作为第一辑,无疑代表了贾浅浅诗歌叙事性特征最为显著,表达也娴熟有致的部分。Z小姐系列,经过细致绵密的书写,揭示了都市女性生活的种种情态,斑斓微妙的情感世界。至于J先生系列,对平凹老师及其小说世界略知一二的人,便不会感到陌生。而且,了解越深,越能感知其中表达的精彩和妙处。组诗以女儿的视角,展现了对父亲及其作品的深度理解与诗性概括。其中蕴涵着敬仰、关爱之情,认同之感,轻度的调侃则带来轻松亲切的氛围。《Z小姐与J先生系列》体现的是诗歌从叙事和虚构中汲取养分,诗学与叙事学结盟的愿望和努力。其实践结果,相信读过的人都会有自己的结论。诗歌叙事如何不同于散文叙事,贾浅浅在这组诗里这样完成:通过对日常生活事件或细节的精心裁剪,蒙太奇式的拼接,诗性语句的大量融入以及插入式语句的应用,将叙述和叙事性的话语转化为真正的诗歌话语。这辑作品由于整齐度和粘合度较高,就不作具体诗句或篇章的引述了,有兴趣的朋友可自行寻找。
读这组诗之余,我们难免产生疑问:Z小姐就是诗人自己吗?这样的疑问或许唐突,却也自然。因为在诗歌传统中,无论诗人如何变换身份和角度,如何借景托物,最终都是自况,都是自我表达。Z小姐是诗人自己吗?答案模棱两可:是也不是。在这里,毋宁说Z小姐就是诗人的替身,是“自我”与“非我”的叠加聚合。诗人让Z小姐代替自己与身边的现实发生关联,并以多重视角展现生活细节或现实形态。当然,这里的现实是诗歌现实,已不同于生活中的现实。在这部分诗作中,我们感受强烈的已不是抒情或形而上的哲思,而是人物、叙事、生活的情态与滋味等多种因素构成的另一种诗歌情境。由此,我们也充分感受到贾浅浅诗化生活的能力,将叙事学与诗学融会贯通的能力。
就目前来看,这个系列可能还会进一步扩展。这会成为贾浅浅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题材或方向。尤其是J先生系列,那是她独有的角度和写作资源。
在《青铜》这部分作品中,贾浅浅将触角深入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以及传统文化的沉积层,进行观照和打探,进行诗意的创造。她说:“汉画像石款待我们的想象”。的确,这类作品的书写就是一种“历史的想象”,以想象激活历史,还原和重构历史场景的诗歌行为。就像这些诗句呈现的一样:“老刘家的祖坟自此冒了青烟/父子二人成为互文关系//秦始皇背过身去恼羞不已,有人/正在冒犯他,用笔用竹简/用事先设计好的冲动”。当然,历史犹如“蚩尤定制的大雾”,向历史发问,需要以理性的思维探究真相,以独特的认知辨析和领悟。“海洋里藏着众多金属的人种/不屈从风暴和人间的伪经/倒长的天气,梗在背叛的戏剧中/真理的位置有神的喘息”。至此,我们看到一位女知识分子,她的阅读、学识、教养以及思考力,是如何有效地参与诗意、诗性的生成。在对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感知和体认中,诗人的心灵也愈加开阔深邃。
同样体现诗人的智识,诗歌的知性美,在接下来的《等光来》以及后面的作品中,都有集中的体现。而且,是在多个层面多向度展开的。看似日常的《木槿花》,却埋藏着惊人的诗意发现和诗性认知:“现实是语言的倒影……车厢忽明忽暗,语义无法生成/其他任何事实。肢体/在阴影中生锈”。这是一株只有在语言中盛开的木槿花,它生动地照亮了语言和存在的关系,甚或爱情。如果说,《西西弗斯》是对古老神话充满创意的改写,《一无所获》是对抽象事物的玄思,《交杯》是在克制的书写中搅动了内心波澜:“彼时或有一支驼队/潜伏在微光里//在未醒的歧途,遭遇镜像的酒杯”。《我与你合一》这首,则讲述了信仰的艰辛历程,进入了某种超验层面。“我凝神于从你身体分离的过程/人世亦会着魔”,然而,“祷词上的眺望者”发现,“没有一种衰老不能变成一种音符”。在对生与死的盘诘和追问中,类似于创世的宏大响亮的语句出现了,并附之以肯定无疑的口气:“我的话语,出口成光”,“我的眼眶溢出金属,用于锻造记忆”,“所有的深渊都是一个深渊/能烧毁深渊的/是我的语言”。
《时间的岔路》,这一博尔赫斯式的命名,提醒我们这辑作品仍是在智识的层面推进和探测。如果说《远古时光的最后时刻》,“此时没有语言,就不必创制语言”,是对里尔克“谁此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造”的仿制,那么到了“赎不回续命的真理,就不必预报天气了/这岁月,没有明朗的风景”,贾浅浅则推出了自己的境界。即就是《没有名字的我,没有未来的他》这样的情感表达,也充满了理智之光:“在褴褛的风里,在/仿制的光中/我和他,孕出迷乱的云朵”。此外,像《石楠花开》《塞舌尔》《药》《如此,如此》等作品,或抒写情感体验,或采撷意识、潜意识之光,无一例外地,都是在紧缩的语句、精巧的形式、克制的感情中得以达成。在这里,我们看到贾浅浅语言风格的巨大转变,也就是从繁复的叙事性语言向浓缩克俭的揭示性、认知性语言的转变。
这种情况延续至《一直得到,也一直失去》这辑诗,并进一步加剧。寥寥数语,体量短小的作品更多了。《错觉》这首只有两行:“狮子说话,女人逃出瓶子/在言语中拆除阿司匹林的脚手架”。由于诗人删除了必要的铺陈或线索,让解读变得困难。但有限的人和物之间,也存在一种关联或对话关系。不妨说这首诗就是语言和想象的游戏,空白很大,读者可以进行多种意指的解读,内容的填充。类似的还有《暗流》《他们抓住彼此的手指》《风暴之前》等,深入意识深层,诗意、诗境幽深,经得住反复阅读。只有四行的《灰》,其中有一句:“每一滴水,都有一口泰利斯的井”。泰利斯是古希腊哲学家,提出了“水是万物的本原”,并有一则因仰望星辰而掉进坑里的轶事。“溺亡的神祇”这句,对应他探究世界本源摆脱神创的观点。仅三行的《目的论》,涉及亚里士多德及其哲学观点,充满理趣,但“一匹猎豹扑到了橡树”,则给人诗的感性震撼。还有《应用摩尔原理》以及在《敲打》中对尼采思想的理解。这些都是诗歌远离现实关联,伏身史册典籍或思想资源进行熔炼创变的例子。
由此,我们感知,诗歌不仅来自于生活经验、情感体验,也可以来自阅读,来自对人类思想文化资源的有效整合。如果把诗人等同于炼金术士,材料和来源对他就不是问题。在观察到贾浅浅的语言风格、表现形式和诗歌取材的各种状况后,我们还发现她应用科学术语参与诗歌话语,以科学视野参与诗意营造的现象:“不关心后摩尔时代何去何从/只关心最高的量子体积……但阴阳没有像素,不可分辨//只有异次元的传感,为人性守夜”。
贾浅浅在短短数年,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主题、题材及材料转化的经验和方法,这对写作者来说是标志性的一步。当然抵达这样的境地,绝非一蹴而就。事实上,在此之前甚至与此同时,贾浅浅都没有放弃大量的诗歌练习。从日常生活现场或个人的瞬间感悟中,撷取诗意,为诗赋形。日常、浅表、随性是其特征。在展现生活情境和本我状态的同时,也欠缺了必要的提炼打磨及相应的深度。但这些练笔之作也一层层铺垫起来,成为贾浅浅攀向高处的阶梯。贾浅浅的写作呈现了一条由现象铺陈到智性玄思,从浅易明朗到深邃幽暗的历练路径。据此推断和设想,她还会有幅度更大的提升。最美的风景在后面,只要不断地朝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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