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了一篇关于沉默的英文文献，我感觉非常棒。现在我把其编辑翻译出来，供大家一起学习和讨论。这篇文献的作者是Andrea Sabbadini， 发表于英国精神分析期刊。如果对这个主题很感兴趣的话，大家可以尝试着读一下原文。
我在心理动力学的经验里研究了沉默的功能，可能的作用和意义。我认为沉默通常是对言语的补充，尤其是对精神分析中的自由联想的补充。来访者的沉默往往不仅仅是阻抗的表达。一次咨询中的沉默可能是来访者（复杂的、多个因素导致的无意识内容无法说出来的）言语的容器。来访者在精神分析中的沉默很重要，咨询师不能仅仅通过报复性的沉默或草率的解释来回应，因为这两种不当回应可能是来访者的沉默激起的咨询师的自身焦虑的反应。因为焦虑情绪和沉默是紧紧相连的。每一次的沉默都是一次妥协形成，让意识做表达（经常变成一个移情情境），让无意识幻想掩盖了它的根源意愿。所以精神分析师的任务就是倾听来访者的沉默，以帮助他理解其含义。
语言位于哭泣和沉默之间。沉默常常让人听到心灵痛苦的呼喊，而在这呼喊背后，沉默就像是安慰的需求。（安德烈·格林1977）
“精神分析中的沉默”这一主题在许多书和文献中都有提及。我们作为精神分析师的职能之一就是理解来访者沉默的意义：了解来访者的内心世界，包括倾听他们的沉默，不仅仅是倾听他们的言语内容。
这种倾听并非简单就能做到的，因为沉默常常会让其他人感到焦虑，心理动力学流派的咨询师也会感到焦虑。心理咨询中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在咨询师意识到这一点及其原因以前，咨询师的分析能力就会受到影响：咨询师正常的倾听能力会变成自由浮动的注意力状态，我们可能会变得无聊和犯困，或者会做不适当的反应，比如“报复性”的沉默或草率的解释。
在早期的精神分析理论中，沉默通常被认为只是对精神分析的阻抗，我们现在知道，这些观点不足以解释咨询室中发生的沉默。如果我们想理解来访者有意识和无意识地试图告诉我们的完整且复杂的内容，那么来访者呈现的前语言和非语言的表达、肢体语言和付诸行动等材料当然就很重要了，虽然这些没有言语那么重要。
但是言语之间会发生什么呢？以音乐中的音符和停顿组成的乐谱举例吧，如果停顿太长，就根本没有音乐，但如果没有停顿，也就没有音乐。正如古斯塔夫·马勒（Gustav Mahler）曾经说过的，“音乐中最重要的不是乐谱”。赖克（Reik）曾借助这句话形容精神分析，“言语内容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去发现言语掩盖的内容，还有沉默透露的内容”。
沉默是人类语言的一个要素，沉默是言语内容的补充，起着和言语相呼应的作用。一个没有（沉默）间隙的分析性对话，不是有利于自由联想的咨询过程，反而是拙劣的。我们是否应该允许，有时甚至鼓励，在来访者和咨询师，以及咨询关系中存在这样一个沉默间隙？我们是否应该容忍，倾听和接受沉默。甚至先不去解释，以便让沉默变成同频到来访者内心世界的一个安静时刻，一个提供给我们思考而不是错过的机会？
想象一下下面的场景。一个来访者坐在沙发上，谈论着他抑郁的母亲、专制的哥哥或其他什么内容。作为咨询师的你在倾听，脑子里想着来访者所说的，以及你可能会进行的某些相关的诠释，咨询如常进行着。但是出乎意料的，来访者停止了说话，把刚说的话留在半空中，好像他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完成它；又或者，他心里知道这些话，但好像怎么都说不出来，在彼时彼地，对着你。
沉默悬空于未完成的话语。你打算怎么办？作为一名优秀的精神分析师，你可能会决定保持安静和等待，自己思考下可能发生的事情。来访者的沉默是否与他所谈论的内容有关：他的母亲、哥哥或其他什么内容？是否有某个令人不安的想法/幻想或记忆突然打断了来访者的自由联想？又或者，沉默是来访者在他说话的同时出现的对你的某些想象/感觉的一个反应？
当然，对于来访者的沉默，基于你对他的了解，你可能认为上述一种猜测是正确的，最符合你所相信的他的内心世界/他与你的咨访关系。
而此时他可能又开始说话了，甚至也许说了些关于这个让你思考着的沉默的话；或者他可能会继续说，就好像他的思维和话语没有中断过一样：这是他的防御性的否认，你可能会选择在某个时间和他讨论一下；或者他会继续谈论一个显然不相关的话题，这可能再次让你明白他语言表达突然中断的原因。
不同的沉默有着不同的含义，而且是富含很多因素的含义。沉默不仅仅是缺乏言语的表达，更是一种活跃和主动的表达。
弗洛伊德曾认为行为倒错是充满含义的，这与我在此想要说明的很相似。就像我们从没丢过伞却总把伞落在身后；就像我们从未忘记看牙医的预约却“决定”想不起来一样，沉默不仅仅是缺乏语言表达：沉默像压抑一样是一个活跃和主动的过程，需要消耗很多精神能量。
用视觉意象来说沉默就像白色：虽然白色表面看起来是无色的，但我们从物理学知道白色是所有颜色的总和。这个比喻让我们可以把沉默想象成一个包含语言的容器，一个有时比较透明，有时不太透明的脆弱薄膜的容器。人们常说的“打破沉默”很适合这个比喻的意象。
就像我们可以自相矛盾地宣称，雕像在雕塑家用凿子触碰石头之前就已经在石头里存在一样，在任何人际关系情境（包括精神分析情境）中，言语在被说出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沉默避免言语的暴露，也就避免遭受到敌意、误解、讽刺、攻击，甚至反而成了其表达的障碍：本来的安全容器，变成了一种约束，一座监狱，一个禁止言论自由的限制。那么雕像可能就永远埋在石头里了。
因此，沉默可能变成一种障碍，也可以是一个盾牌，又可以是一座桥梁。沉默可以是一种回避说某些事的方式，也可以是一种某些语言都无法表达的东西的方式。沉默可以表达愤怒、兴奋、绝望、感激、空虚、喜悦、羞耻、无助感，或其他任何情绪。
我相信，在所有的沉默背后，都有一种无意识的幻想，沉默就像梦或症状一样，在隐藏的同时又在表达着。在心理咨询中的沉默确实可以被视为梦中的显性内容：我们倾听它，然后通过对来访者自由联想的解释，将其转化为源于愿望、想法和幻想的潜在内容。这些愿望、想法和幻想的质量、内容和强度可能会有所不同，最终我们总是会发现它们具有攻击性或性的成分。
我在此详细阐述关于沉默是有意义的最初假设。沉默是有意义的，值得倾听，因为沉默是植根于无意识的幻想，是一种妥协形式，是不同精神机构（different mental agencies）之间冲突的最终产物，或是精神分析咨访关系情景里不同精神力量（different psychic forces）之间张力的结果，这种张力被体验为移情的，表现为对来访者自由联想过程的中断。基本规则被打破了。
我想补充一句，除了少数例外，大多数精神分析性的沉默都源于无意识的焦虑状态，来访者通常会在咨询中体验到焦虑。弗洛伊德曾问道，“沉默的不寻常效果的根源什么，黑暗和孤独？”，然后他回答说：“我们只能说，根源实际上是我们大多数人从未修通的婴儿期焦虑的产物”。也许沉默的一个主要功能是将无意识的焦虑（与分析情景特别相关的未知或未修通的内心冲突）转化为更易控制却更痛苦的有意识的焦虑。
每一次沉默都是两个词、两个句子、两段对话之间的停顿。它需要有人能够倾听，并且相信这样做可以增进对沉默者内心世界的理解。
我（作为咨询师）的任务是和来访者一起澄清为什么他不能和我说话，而不是试图让他说话。我必须在那个特定的时刻评估（起源于某个特定的无意识幻想的）沉默对于咨询的作用，以便决定是否打破沉默，如果是的话，如何打破。正如亨利勋爵在奥斯卡经典作品中所做的那样，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或“什么时候该不说”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我们的感知力、敏感性、时间感和经验，在这个精确的心理时刻都应该被激发起来。
作为精神分析师，我们有责任帮助来访者理解他们所说的话，还要理解为什么他们不能说出的东西。来访者可能认为，我们仅凭他们选择告诉我们的信息就能完全知道他们的一切，这就像是他们的移情，重复童年的幻想，以为父母总会知道他们的一切。我们应该帮助来访者理解为什么在特定时间他们认为不可能告诉我们的一些事情，正是心理咨询中阻抗的重要性的一种证明。
这里可能需要指出的是，虽然所有精神分析师都同意有些沉默主要是阻抗功能，但不同意沉默还可以发挥的其他功能。但我认为，从理论上和临床上说，我们对沉默的理解可以集中在来访者通过沉默试图静静地告诉我们的含义上。
为了理解来访者的沉默并对其做出适当的反应，我们必须考虑到沉默的某些特定特征。例如，持续几秒钟的沉默与持续几分钟的沉默本质上是不同的；咨询开始出现的沉默和咨询中间的沉默不同；诠释之后的沉默不同于说完梦内容之后的沉默；平时健谈的来访者的沉默不同于平常不怎么说话的来访者的沉默；初次咨询出现的沉默与咨询多年后的沉默是不同的。
我将强调，如果我们认为沉默是病人和咨询师之间沟通的一部分，而不是从咨询技术角度评估和处理这些不同沉默，我们就不能只关注“沉默的来访者（在特定时间和特定原因沉默的来访者）”，我们还必须看看咨询师的沉默的作用。
A女士感到内心空虚，充满了巨大的失落感。她在咨询中出现的长时间沉默是它的外在表现，实际上这就是她的表达。我（作为咨询师）的沉默确认了她的空虚；我没有什么要对她说的，因为她心理什么都没有，我或任何其他人可以说的东西。
有时，当A女士感觉不那么沮丧时，她会想，当她坐在咨询室的沙发上一言不发时，我可能会有什么感觉：我在想她吗？我是不是在猜测她在想什么？我在考虑我自己的事情吗？但随后她会得出结论：“我们彼此不说话，都是我的错。肯定都只是巨大的空虚。
咨询师的沉默是怎么和来访者的沉默相互作用的？沉默是交流的一部分，而且只能在关系中发生：沉默是一种人际间的现象。咨询师在来访者说话时的沉默根本就不是沉默；来访者在咨询师说话时的沉默也不是沉默。
但是当两人都不说话时，谁在沉默？来访者的话语和沉默，无论其内容和意义如何，都不同于咨询师的话语和沉默。这里的问题就是，咨询师的沉默是否在支持或扰乱来访者的沉默，是否会干扰或互补来访者的沉默。
B小姐需要躺在精神分析的沙发沉默几分钟才能安顿下来说话，这时我们俩都不说话。我慢慢明白B小姐要用她咨询开始最初几分钟为自由联想做准备，同时也把它作为一种“垃圾箱（她可以默默地把那些不可接受的想法和感觉放进去）”，这样这些想法和感觉就可以不被分析了。我不得不耐心地等待合适的时间对此进行讨论和诠释。在最初的几年里，我这样做只是让她呆在防御的状态，呆在沉默的状态。
C小姐的沉默常常给我带来一个严重的技术问题：我知道她可能会体验我让她保持沉默，以此证明我缺乏理解和关心；同时，我也知道她曾体验过我打破沉默，让她感到的痛苦和侵入她边界的被迫害感。向C小姐指出我的困境有时是打破这一僵局的唯一途径。
精神分析师的这种困境只是长期沉默的来访者所造成的很多矛盾困境的一个方面，这种困境，可以看作是整个咨访关系的典型例子。那些安静地躺在我咨询室沙发上的来访者，无论沉默的含义是什么，似乎都在说，他和我在一起，但告诉我他不能告诉我什么。这不是一个没有意义的表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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