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尽善尽美,求得完满,结果往往差一点点甚或更多,便有所遗憾乃至苛责,可是不完满才是常态。
某人在寺里抽签,抽得中中签,老和尚看了,道:“好签”。此人疑惑,好签是所谓上上签,中中签如何之好?
依老和尚所言,上上乃圆满之意,“在佛界,圆则寂;尘世中,圆满刹那湮灭,容易流溢”。中签意味“有缺可补,有憾可想”,有上升的空间、改进的余地,是谓好签。凡事不求十足,八分为好。
话说回来,苏轼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孟子也有“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言论,圆满之境本就难以企及。
《废都》除去讲一千九百八十年间西京的情状,还讲了作家庄之蝶及相关人员的故事,就涉及圆与缺的辩证关系,相互依存,彼此对立。
1.
十多年前,庄之蝶还是个小人物的时候,一副村相,满口潼关方言,就这样去往偌大的西京城,立志闯出名堂,营建一片天地。
白手起家谈何容易,任职于《西京杂志》编辑部的庄之蝶一无所有又无所依恃,不仅经受没钱的磨折,还要忍受人的轻视欺辱,尝尽人情冷暖。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写作是唯一特长,也是庄之蝶维持生计的凭靠。
十多年过去,庄之蝶依靠作品登顶西京文坛,跻身西京城四大名人之列,较其他三位名人位阶更高、成就更大、声播更远,炙手可热,红盛得很。
小人物的标签成了过去,不注重外形不再是村相,却是随性;俯身对着奶牛的奶头吮吸奶汁不是邋遢,却是潇洒;一口潼关方言不再是乡土表征,却是不流俗坚守本真。总之,有了名人身份的加持,缺点不再是缺点,反倒平添奇异的魅力,到底是名人,就是与众不同。
《西京杂志》编辑部的同仁也是另眼相看,庄之蝶踏进编辑部这个他曾经工作的地方,得到的不再是轻视或者无视,却是你一言他一语的问候和恭维。今非昔比,可歌可泣。
名声令庄之蝶收获一众粉丝,是粉丝吹捧、崇拜的偶像。不但如此,庄之蝶身边也聚集着崇拜者,关系死死的孟云房,忠心耿耿的赵京五,还有这样那样的相熟之士。
名声为庄之蝶提供便利,一句话便可办到常人难办之事,就有不少人慕名而来,寻求帮助,如101农药厂的黄厂长请庄之蝶撰写文章以增加农药厂知名度,《西京杂志》编辑部主编钟唯贤托庄之蝶到职评办申请评审名额,初到西京城的周敏更是假借庄之蝶之名在《西京杂志》编辑部谋得差事。
成名后的庄之蝶不再是自己的庄之蝶,而是大家的庄之蝶、社会的庄之蝶。作为公众人物,庄之蝶要谨言慎行了,稍有差池,如他所说,势必引起轩然大波,不是多么容易平息的。
名声愈大,责任愈重,无形中生出束缚,为声名所累,身不由己。以前一心思谋出人头地,出人头地以后呢?庄之蝶怕是不曾思及,被当时的苟且困扰,哪有心情进一步思索“然后呢?”
因而,庄之蝶名利双收,但是并不快乐,不快乐的因由很大程度源于此身非他所有,有的只是“庄之蝶”三字。
在别人看来,庄之蝶要啥有啥,成功了,圆满了。在他自己看来,圆满是物质层面的圆满,看得清,摸得着;精神世界则一片荒芜,何况又是作家,内心更丰富敏感,却只能“发乎情止乎礼”,就起了压抑。
这种压抑在小说里具体表现为性压抑。
2.
在饭店幽会时,唐宛儿说,追求美好是人的天性,尤其作家,更易喜新厌旧。就当下的婚姻而言,这句话当是说到了庄之蝶的心坎上。
牛月清是贤惠,一门心思要庄之蝶吃好穿好用好,为使庄之蝶体面,一度把家传银簪打制成戒指,而不顾牛老太太对于银簪的需求。
家庭主妇,牛月清是合格的。然而正如庄之蝶所说,她哪里知道,除却吃穿用度,人活得也是精神。
这是所以听闻钟唯贤一把年纪了,仍有精神支柱,庄之蝶不惜假借“梅子”之名给钟唯贤写信,倾诉衷情,丰富钟唯贤的精神世界。在这一点,庄之蝶和钟唯贤是一样的,面对无奈的现实,无不渴望感情的滋润,也就有了共鸣。
牛月清是一名传统女性,思想上恪守道德规范,总认为“情人”等同于妓女;平时不涂脂抹粉,总是素面朝天出门去;家务事亲力亲为,事事操心,又不注意面部保养、形体塑造,几年下来,已是庄之蝶眼里的黄脸婆子。
婚姻不知不觉进入倦怠期,同样倦怠的还有庄之蝶的性,无事时逞英豪,到用时方恨少。在牛月清面前性无能的表现,着实打击了庄之蝶身为男人的自信。因而,听到街道办事处的王主任抱怨老婆人老珠黄,只得拿办公室里的沙袋发泄情绪,庄之蝶很是理解,不由得点头赞同。
庄之蝶之所以不像其他三位名人那样搞婚外情,一是牛月清严加管束,禁止他在外胡来;二是为声名着想,毕竟四大名人里他的名气最大;再就是他不愿跟没有感情的女性发生关系,尽管见过不少女性,但是缺乏感情基础,也只止步于认识,男女之事无从谈起。
待到认识唐宛儿,她的美艳、风情万种以及常看常新的装扮令庄之蝶耳目一新并一见钟情。庄之蝶喜爱唐宛儿,喜爱的不仅是她的美貌,还有她不受外界干扰我行我素的洒脱,正是庄之蝶所向往、所需要的。
感情面前,声名等各种阻拦就相形见绌了。
唐宛儿有意借庄之蝶抬高身价,幻想有朝一日取代牛月清登上主妇之位,两下合拍,她便成了庄之蝶除过牛月清第一个近距离接触的女人。
有了第一个,难保没有第二个、第三个。唐宛儿之后,庄之蝶又相继和柳月、阿灿发生关系。
长期以来压抑的性得到释放,精神世界一扫沉闷的阴霾,充实了,圆满了。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就在庄之蝶物质、精神双丰收之际,幻灭的种子已经埋下且生根发芽,越长越大。
婚外情暴露,牛月清离开庄之蝶,要与之离婚。之后唐宛儿被丈夫带回潼关,婚外情不了了之。
庄之蝶就两头落空,失去了贤惠的妻子,失去了美艳的情人。
与此同时,贯穿整部小说的庄之蝶和景雪荫的官司以景雪荫一方胜出告终,却使庄之蝶落得侵犯旧相好名誉权的恶名,一时引起社会骚动,大小报刊争相报道,各种虚实难辨的消息铺天盖地涌来。
在双重打击下,庄之蝶难以为继,就以丧失写作能力为由退出文坛。红盛一时的作家就此息声,再也无所谓声名,更不必说为声名所累,仿佛一切回到原点,但一切又都回不去了。
3.
庄之蝶初见唐宛儿时,说“什么都有了,但我需要‘求缺’”。
“求缺”是消除性压抑的过程,君不见在那间名为“求缺屋”的单元房里上演了几许情爱戏码,庄之蝶和唐宛儿的,庄之蝶和阿灿的。
“求缺”在庄之蝶看来是堕落,但从另一方面来看,“求缺”为的是圆满,获得美的感受,满足精神需求。
只是“此事古难全”,当庄之蝶物质、精神双双圆满,争得十分,便是刹那湮灭、流溢之时,重又一无所有,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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