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壕吏 【唐】杜甫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最近,康震老师对《石壕吏》的解读,竟意外成为网络热点,网上大加批挞、讽刺的有之。我微微有点震惶,因为我的观点与康老师很一致,我完全同意他的说法,只是我当初想得没他那么多,讲得没他那么好。
很早以前,在康老师那个视频之前,我也写过一篇文章。原文如下:
这是首五古叙事诗,写于759年春,安史之乱(755-762)爆发的第5个年头。
公元758年,唐肃宗乾元元年,郭子仪、李光弼等九节度使合兵20万,围攻安庆绪所占据的邺郡(今河南安阳),眼看形势大好,胜利在望。但第二年春,史思明派兵来援,两面夹击,加上唐军内部矛盾重重,形势发生逆转,唐军全线崩溃。郭子仪等退守河阳(今河南孟州),并四处抽丁补充兵力。
也就在这年春天,48岁的杜甫(712-770)离开洛阳,西行经新安、石壕、潼关,晓行夜宿,风尘仆仆,赶往华州任所。所经之处,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这引起诗人强烈的情感震动,于是便有了这著名的“三吏三别”。
这首《石壕吏》,便是其一。全诗只是叙述了一件事,没有抒情也不作议论,却通过白描手法,表达了强烈的感情。
诗人悲悯人民的苦难深重,憎恶野蛮拉丁(《石壕吏》),但当时叛军压境,局势危急,兵源匮乏,他也劝慰被征者,“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新安吏》),赞颂守关者“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潼关吏》)。
这种情感的冲突,内心的矛盾,在诗人的如椽大笔之下,激荡出不朽的诗篇。六篇巨作,情感各有侧重,但一以贯之。
余秋雨在一次访谈中,谈创作,谈他的矛盾心理,谈他的《莫高窟》,谈他当时喷薄而出的写作欲望。以杜甫的见闻和情感,这首诗情之所系,不能不诉诸笔端。
世上疮痍,成就诗中圣哲;民间疾苦,化作笔底波澜。
这首诗是典型的现实主义作品。所谓现实主义,刻画了当时,也表达或影响了后来。一部作品的生命力,在于后世能感知到当时,感受到当时,并感受到当今,感受到内心。抓壮丁的事,历朝历代都有,抗战期间也有,而且很严重,虽然现在避讳不太提。而人间的美好与苦难,不管以什么形式,总是存在的。
这首诗是我祖父在我小学时教我的,那是四年级暑假。小时感受不深,长大后愈感世道艰难、人生悲苦,或者正应了那句话,“宁为太平犬,不作乱世人”。
悲悯之心,是不容易单纯在优裕环境下炼成,它需要痛苦的刺激。那些非洲饥荒照片是,那些大屠杀记录是,这些诗歌是。
总的来说,诗歌是情感的寄托与载体,是用来抒情,而不是叙事的。即便是叙事诗,本质上也还是抒情。如果说诗歌可以形象化为图画,那么叙事诗则是形象化的镜头脚本,是一组镜头。
对于读者,事不过是别人的事;情感才是自己的。叙事,是诗歌的手段,而非目的。(这里仅限中国诗词,西方作品如《荷马史诗》,不在此列。)
相应地,诗歌是用来感受(感悟、感慨、感觉)的,而不是用来理解的。好的诗歌,拨动心弦,引发情感共鸣,千古回荡。而理解,是为了更好地感受,也是手段,而非目的。
比如爱情,《孔雀东南飞》也好,《长恨歌》也罢,对爱情的歌颂和感叹,是人类共有的情感,永恒的话题。“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你不是天子,但你感同身受,有如亲见。
还有思念,不是作者“独在异乡为异客”,是你“独在异乡为异客”。“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不只是诗人,你也一样。
“遗民泪尽胡尘里”,宋人如此,明人亦如此,抗战时期沦陷区的人民,体会更深。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这是杜甫平生第一快诗,试想乍闻抗战胜利,日本投降,多少人脑海里冒出这首诗来。这就是诗歌魅力,不朽的生命力。
杜甫的诗号称“诗史”,记录了从开元、天宝的繁华,到安史之乱的苦难,了解杜甫的生平,了解安史之乱,是为了更好地感觉、感受、感慨。而另一方面,通过这些诗,我们可以更好地了解历史,更直观而感性地了解安史之乱,了解战争的残酷和巨大破坏力,了解当时的社会、时局……
但作为文学欣赏,对于一些信息,需要知道却无需尽知,只要不影响感觉、感受、感慨。
而理解诗、感受诗的目的是什么?是艺术的升华,是道德的升华,是内心的升华,是调动你的美、善良与悲悯。
这,才是读诗、背诗的意义,文学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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