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说个别的事
全俄最古老的城市是那个?一般说是达吉斯坦的杰尔宾特,有人声称是克里米亚的刻赤,古罗斯文明内则是大诺夫哥罗德或者旧拉多加。但是,还有别的说法:布里亚特方面声称,他们的首都,色楞格河下游的乌兰乌德足足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不含克里米亚下爆杀全俄一切城市!
为什么?因为乌兰乌德有种地养猪修墙的伊沃尔加古城,他们声称这说明祖先匈奴人两千多年前就建立了今天乌兰乌德的城市雏形。尽管从考古来说,认为当地是匈奴用来安置被抓汉人的农业居民点更为合理。
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能否“开拓”是基于自然条件和人为条件复杂交织决定的。很多人纠结什么“长城以北能不能种地”,其实哪怕两千多年前匈奴内的汉人都能在外贝加尔种地,但这对汉帝国的屯垦政策来说,有半毛钱的意义吗?诸如松辽分水岭 辽泽 气温过低之类,当然不是完全不能克服,硬扛也不是不行,然而这种后勤困难 产量低下会造成州县和驻军维持困难,进而造成无法有效应对外来威胁。气候环境未必完全绝望,然而在与“人”(很难界定内外人因素的高低)的因素结合后却可以轻易让收益远远低于成本,
伊沃尔加的形成,是基于匈奴驻军的保护为当地农民提供了和平安稳的环境;后来消失,原因不明,大概无外乎自然灾害或战乱。从伊沃尔加到前套板升,内亚地区汉或非汉的农业定居点均可说是一脉相承,在鞑靼治世,没有战争威胁时兴起,在新的大动乱中覆灭。总的来说,在气候严酷的内亚(包括北方农牧交界区),随着时事的变化定居文明反复出现和消失,纠结一时一地的个例意义不大。
回到问题。明朝有句话:
辽之为言,辽绝也。以弹丸黑子之地,控引诸胡,非中华全盛之时,力不能有,况羁縻异类乎?
虽然这话出在由辽事而亡的明朝非常讽刺,不过实际上没问题,因为长期实领辽东的汉人王朝,唯汉与明而已。
既然仅有的两个可以分析的样本,倒是很容易说完。汉朝尤其是西汉北方开拓太过优秀,不必吹毛求疵;大明朝开国时北方人口少的可怜遍地无人区,中后期嘛,从吐哈到瓜沙到撒里畏兀儿到亦集乃到河套东胜开平大宁到洪懿营利建州三卫,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有何惧哉!真要提辽东以北,建州和大宁都可以不管,咱先把那个和内地气若游私的交通和边墙那个大深V救过来再说别的行不...
辽东陆路以傍海道一线之间和大陆相连,以西辽西丘陵为蒙古人牧场(清代卓索图盟)。而V形凹陷边墙外则是辽河套,后为内喀尔喀 察哈尔等部牧场
辽西丘陵、辽河套皆为蒙古草场,游牧民常常袭扰州县的事实,揭示了我要说的第二条,问题中常常被人忽略的一个角度:东北不是只有刻板印象中的林海雪原与渔猎民,而是还有广袤的草场与骑马游牧民。不但对汉人,甚至也对其他非汉定居民来说,在很多时候,游牧民才是威胁最大的可怕敌人。
提到东北就想到大清,提到大清就想到柳条边。但恐怕很多人并不清楚柳条边的走向。
柳条边大致是人字形,下面的分叉(“西边”和“东边”,合称“老边”)围出的区域,大致就是盛京将军辖区(除了明代辽东外,建州崛起的赫图阿拉即兴京,同样被包括其中),而柳条边北侧的竖线,则是一条分割线,西侧是蒙古游牧区,东侧是满洲-通古斯部族生活区,如下图所示。
很明显,居住于辽东以北,松嫩平原广大黑土地上的,并不是想当然下的森林渔猎民,而是草原游牧民。尤其令人注意的是,伪满洲国的首都,东北亚大都市长春,也位于柳条边西侧,此时是科尔沁蒙古人的草场。实际上长春本就是蒙古王公私募汉人流民垦荒而建立的。
蒙古高原东尽于大兴安岭,但是蒙古草原远远越过了大兴安岭,覆盖了大半个东北平原后逐渐消失于松花江 黑龙江 辽河流域(实际上黑龙江中游和三江平原也缺少林木,不过是湿润草甸为主),用俄国叫法来说大兴安岭北段两侧就是达斡尔利亚-满洲利亚森林草原。广袤的游牧草场成为了农耕文明经营辽东的巨大威胁,例如在明代,无论是边墙修筑的地理空间上,还是边患的时段分布上说都以防蒙为主,因为大部分时候,蒙古才是主要边患,而不是女真。
受到威胁的当然不只南方农民,草原骑兵历史上反复入侵攻击东北亚森林地带。比如土木堡后瓦剌东征大掠建州海西...森安孝夫曾主张,除了极东滨海地带,所谓“满洲”森林地区大部分也属于内亚。从其历史上深受欧亚草原游牧民影响来说有一定道理。
边墙西段(辽西走廊) 中段(V形辽河套)均以防蒙为主
在明末,辽东正北开原边外本是科尔沁人,后被挤压到嫩江草原称嫩科尔沁部,又控制卦勒察与锡伯,将势力范围扩张到松花江上游,哈尔滨一带,控遏松花江水道攫取利润。努尔哈赤崛起中的九部联军之战,其中的“蒙古三部”就是活跃于整个松嫩平原的嫩科尔沁 卦勒察 锡伯三部。今日所说东北,即使刨去大兴安岭以西,也可说古代游牧民势力要占据大半地区。
关于柳条边,中苏交恶时期日俄学者曾展开论战。梅利霍夫是哈尔滨人,发迹于哈工大与人大,见证了新中国早期建设,饱览中华典籍,在莫斯科素有中国通的美誉。梅极力鼓吹“柳条边国界论”,认为距离黑龙江足有几百公里之遥的柳条边即清帝国国界,以此说明有病态领土欲望发起侵略狂潮的满洲贵族对阿穆尔河上热爱和平的俄罗斯人民犯下了何等罪恶滔天的暴行云云。而与他对垒的,则是曾跟着南铁做项目,后赴西伯利亚挖土豆,毕生关注露清关系问题的吉田金一。
从实际的角度来说,Richard Edmonds的早期研究仍然经典。简单的说,柳条边是对东北三区的分割——农田,草原,森林,也是对相对的民族与生活方式的封禁。与明辽东边墙不同,并非用于战争的柳条边防御功能不强,但是,辽东边墙是单纯对汉与非汉的二元隔离,并没有柳条边北段那样南北延伸的同类物。而柳条边则是三分法,除了阻止汉人迁徙,还要限制满蒙的出入。
柳条边将东北分割为了A满汉混居 农耕区 B满-通古斯 森林渔猎区 C蒙古 草原游牧区
这道向北延伸,插入松嫩平原东部分割渔猎与游牧的界线,其实历史上还曾经鲜明的出现过一次。那就是辽国与生女真对峙时期,用我以前的回答说:
而在松辽分水岭以北的黄龙府-宁江州则征发铁利、契丹、奚、汉、党项、回鹘、室韦、高丽、渤海等数十部族据守,并修建堑壕军堡来防备周边生女真的入侵。总之,渤海国虽然在契丹的攻击下灭亡了,但辽也并没有能在渤海故地建立稳固的州县统治,而是退守拉林河以西以南,自辽东半岛至宁江州千里间的军城边镇。
这条位于松嫩平原东部,与东部生女真对峙的漫长防御线在史书中的记载:
(生女真)精于骑射,前后屡与契丹为边患,契丹亦设防备。南北二千余里,沿边创筑城堡,搬运粮草,差拨兵甲,屯守征讨,三十年来,深为患耳。南界西南至东京六百里。自和里间寨东行五里,即有溃堰断堑,自北而南,莫知远近,界隔甚明,乃契丹昔与女真两国古界也。(界)八十里直至来流河(今拉林河)。行终日,山无寸木,地不产泉,人携水以行,岂天以(此)限两国也?来流河阔三十余丈,以船渡之。(又)五里,至句孤寨。自此以东,散处原隰间尽女真人,更无别族。
我标注了谭其骧辽代东京道地图中出现的各州县位置,如下图所示。不难发现,在辽东以北,纵贯今吉林省中部,直到黑吉交界处而止的这条军堡线清晰可见。与后世柳条边对比,也正可说是地缘规律下历史的重演。不妨再提一下长春的事情,契丹人东北边防重镇黄龙府,正位于今长春市以北附近,属对峙线契丹界内,军镇边防最东端,与后世长春位于满洲柳条边之外,蒙古藩部最东端,恰成镜像。
松嫩平原西北部稀疏的几个据点,是控驭乌古 敌烈游牧民的泰州等要塞
与以往各胡汉王朝相比契丹在东北除了松嫩草原外,另一个重要突破方向是其对于辽西草原或者说热河省,尤其是热河北部西拉木伦河,中部老哈河,东南部大凌河三河谷(上图西部)的开发。大凌河在汉唐尚有营州,而前两河历史上几乎纯为游牧草场,直到契丹人龙兴于此后才得到开发。
位于辽东正西,以西拉木伦河-老哈河为中心的辽西草原及辽泽,也是让汉人经营辽东备受困扰无法更进一步的大阻碍。
总之,契丹人以其出身于骑马游牧民的优势,成功突破了松辽分水岭,将辽东以北松嫩草原置于自己的实际控制下。而草原之外,松花江 牡丹江 绥芬河 图们江,大江大河中的渔猎民,就只能是叛服无常的羁縻状态
关于契丹军城边墙更多见
与契丹城市分布又形成了一个鲜明对比的,则是之前的渤海国。只看行政图,可能让人误以为渤海国已经实现了对北大荒黑土地的深入开发,然而,当换成地形图就会发现,渤海国是不折不扣的“山之国”,核心区是以长白山为中心的中国东北东部到朝鲜北部的山区(俄国常称为“东满山系”或“满鲜山系”)。而其五京,则坐落于山区中一个个盆地河谷。
而对于一般意义上的大平原黑土地,无论是北部由文明水平很低的黑水靺鞨生活的三江平原,还是西部游牧骑兵纵横,尤其是契丹-奚逐渐崛起扩张的松嫩平原,都是无力深入开发的。即使史书中曾出现的“安远府”“怀远府”之类平原府县,也可能只是羁縻而已
契丹与渤海,一个基本盘限于西部平原,一个基本盘限于东部山区,可以说是地理条件与统治民族生活方式结合下出现的有趣案例。
东部山区在日后也继续庇护着地方部落。金末时这里的崎岖地形成了女真人最后的希望(东夏国),明代建州的崛起就更不用提了
关于渤海疆域及边墙
说起来不是有回答说司马懿之屠害的辽东脱离吗?其实类似的文明毁灭很常见,东北亚典型代表就是滨海边疆区南部的兴凯湖平原,尤其是南方的绥芬河河谷。兴凯湖盆呢,相对来说比较温暖湿润,植被以草甸湿地为主,畜牧业发达,北方有穆棱河的毛怜马南方有绥芬河的率宾马。南方地区在中世纪也就是渤海-东夏时代十分发达,考古遗迹众多,尤其在今乌苏里斯克附近。两次衰落均是因为游牧入侵,先是契丹灭渤海,迁民弃地而走,结果包括兴凯湖盆在内东部全成了文化水平落后的生女真,金国建立后重新恢复繁荣,蒙古灭东夏后彻底毁灭,下次有城市文明得等到俄国吞并外东北。
北方绿色为三江平原,南方为兴凯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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