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出生高贵,要不是风起云涌正遇上改朝换代,不用说锦衣玉食是别样人生。
新西兰博伊德著的四大册《纳博科夫传 俄罗斯时期》,《纳博科夫传 美国时期》,总算姗姗来迟,使我终于看到几乎所有传记中,凤毛麟角,不是从令人作呕的山清水秀的小乡村呱呱落地起笔的——有的奋起直追,追溯到太祖太公还不甘休——我惦记着这套大传,以前读过,没有读完。现在,万户萧疏,华陀无奈,不读,更待何时?其实我最想读到的,是像他这样的家庭,在那场暴风骤雨中的遭遇,变故。然而,这样的内容居然少之又少。别人可能了解得不多,那种流落,和内心的酸楚。那自传里总该有吧,于是又找了《说吧,记忆》来读。哪里知道:更少。他不是有意回避着。据他自己说,不想谈这些事,不值得。无论是侨居西欧,还是终于移居美国,就是不满足我的好奇心。高贵者自有高贵的道理:从舅舅处继承的偌大田产,山林,庄园,一夜之间被一笔勾销,提都不屑一提,是不是内心的蔑视?(他知道房子后来会卖到几万一平米吗?)
我读纳博科夫时,总会对比着想起破破烂烂家庭出身的库普宁。穷出身要出头露脸,除了自己的拼命努力还有天法可想?使我惊异的是,这么高门大户出来的人——父亲是托洛斯基任命的部长,从小家庭教师换了一拨又一拨,母亲的珠宝首饰是玩具——我看别人写他的传记和他自己的自传,居然非常勤勉,日程满满当当,将捕捉蝴蝶的科研当作自己的休息和消遣。也给了我很多励志:看别人这么优秀,还这样勤奋着呢。
这个平台上的人的眼光自然是高的——我其实正想看看他的高度,望望他的见解。果然看不上这个,瞧不起那个,红色海燕,柴可夫斯基,乱秋梦的弗洛伊德被他厌得半死。他认为世界文学中四大名著居然是:别雷的《彼得堡》,卡夫卡《变形记》,乔伊斯的天书《尤利西斯》和南京通北京的《追忆似水年华》。是不是跟我们的认知有偏差?后两部似乎还说得通。卡夫卡固然开辟了另一条文学之路(其实也未必是第一人),但将一只甲虫列为荷马史诗伊里亚德,奥德赛,还有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等等等等等无数等等之前,眼光也太特异了吧?别雷那家伙的《彼得堡》,即使喜欢文学的,有几人知道?几人读过?(我总算读过一遍。基本没读出名堂,意识流。)——其实,我很想知道的,正是这种不同的观点,而不是一言堂,不是令人生厌的标准答案。尽管我未必认同。
我本想把《黑暗中的笑声》翻出来再读读(曾经看过,没看完),找遍半个书房,没找到。就只好顺手把《文学讲稿三种》囫囵吞一遍,倒没特别的感触。(书匣里绿橙橙一本附属的《文学笔记》,可爱。起先以为是一册精装书,打开,一页一页的空白页里有老纳的手稿,草图照片)
《洛丽塔》的出笼,像世界所有名著一样,几多磨难和禁闭,先在法国出版了,然后才是美国。(扉页里的照片为什么要用老头?看他年轻时,多帅啊)此书我以前一直不想读,以为没有美感,有种奸淫少女的嫌疑。
第一部
Δ34页 这是一句信口发出的啁啾:比喻少女绝妙,如果比喻老女人,就不伦不类,哭笑不得了。
Δ34页 一个有过失的性感少女透过那个讲究实际的年轻婊子闪闪发光:怎么想得起来的?用这样的对比。
Δ57页 一小撮香烟灰也跟着从那儿落了下来。不一会儿,这位太太本人——凉鞋,绛紫色的宽松长裤,黄绸衬衫,四四方方的脸依次出现——走下楼梯,她的食指仍在弹着烟灰:她还没有走下楼梯,我们知道纳博科夫对这女人的评价肯定不会高。因为相比她“走下楼梯”前“不一会儿”出现的,不是鲜花玫瑰而是“一小撮烟灰”。凉鞋,长裤,衬衫,脸,从楼梯上走下来,是从脚到头颠倒着出现的。“古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这种没有动词,鸡鹅鸭鸟全是名词的拼盘,中国古典诗词里早有。但在散文里,我第一次读到是在左琴科讽刺幽默作品里,非常新奇,速写似的。
Δ59页 在那个有问题的浴缸上面(里面有一根弯成问号的毛发):细节。我们也经常发现。
Δ59-60页“ ……真的很舒服的。我带你去看看 。”(最后这个词说得比较欢快,嗓音媚人地往上一扬。)最后一个词提调,句式就不一样了,变成了自己首先肯定下,然后是征询对方同意的问句。上扬的提调多是欢快的,更别说媚人了。但不是话剧,用文字表达这种拟神拟态,啰里啰梭要用好多字也往往不准确。这是文字的天生局限。
Δ114页 穿着短裤和没有多少地方好再袒露的三角背心:不是在海滩上。
Δ121页 拖长这副普鲁斯特的声调:呵,我倒想把八斤六两的(译林出版社 杨松河译本)似水年华读一遍了。
Δ132页 我把她的心弄碎了,我在她心中的形象也就破碎了:恋爱中人那,都敏感着,玻璃心,一不小心就受了伤害。
Δ132页 毛玻璃制的女人那样脸色苍白:这倒没见过。
Δ133页 上校是一个矮小的斗年狗似的汉子:当心那,我们都知道,这种小品种凶着呢。
Δ158页 他长着一个斗牛狗的下颏:我没说错吧?这副长相,会是等善之辈?
Δ162页 每逢她发出特殊的狗叫般的笑声:她,女的,居然不是课本上教的“银铃般的笑声”,也太瘆了。
Δ158页 他们教我要跟别人一起快快乐乐,丰富充实地生活,并且要养成健全的人格。其实就是做一个妖媚的姑娘:美国的夏令营,这样教育学生?是在培养妓女接班人吗?还是学会生活?
Δ185页 ……老家伙,耳朵和其他洞眼里都长出了白毛:洞眼!难道不是鼻孔?换个词,感觉就不一样了。
Δ225页 第一部最后一章三三,只有半页字,文无定法也。
一张书签,背面列着纳博科夫十八部著作(读过三部,有一部在寻找中。一套文学讲稿三册不在其列)
第二部
Δ237页 非利士人:在前文出前过,不知其意,终于在此页脚有个注释——古代地中海东岸的居民,常指市侩,庸人。
Δ246页 白色苍蝇:谁见过?
Δ248页 印地安人礼仪性的舞蹈,变成完全商业化了:难怪一些旅游景点了。亦步亦趋晏了多少年?
Δ286页 听上去就像一条反映迟钝的老狗低沉的叫声:纳博科夫可能不喜欢狗狗,文中出现几次狗的形象,都不是女士怀里的宠物。
Δ295页 她身上有股瘟疫的气味:怕怕!不许来中国!
Δ319页 一切都滚滚而去:仿佛能听到声音。
Δ237页 她懒散地靠在那儿,咬着手指上的一根倒刺:与前文“弯成问号的毛发“怎样?细心不仅仅是女人的事,细节是小说的必要条件。
Δ339页 你可以看清一个样子像个小精灵似的姑娘骑在一辆样子像个小虫的自行车上:世上还有比这更有趣的?这种表达也实在是童心未泯,活泼天真。
Δ368页 像金鞭似的清脆响亮:干净利落。
Δ375页 㹴狗:啥宝贝?
Δ382页 婊子一样的女秘书:我一直以为纳博科夫不会说粗话。这种表达,直接,省了多少描写啊。
Δ386页 葬礼上用的花:最美也惨兮兮的。
Δ382页 身上满是大蒜和尿的气味:臭味相投。
Δ382页 有只麻雀停在车座上:闲笔。不写也无关要旨,写了会增添意趣。
Δ387页 让我也笑一笑吧:我已等了多年矣!
Δ430页 猎人路在好几英里以外一个更为萧瑟凄凉的地区,到处都是垃圾堆和臭水沟,满是蛀虫的菜园和简陋的小木屋,还有灰蒙蒙的细雨,血红色的泥浆,远处几个冒烟的烟囱: 我们见过不少。我们逃离也没多长时间。我们还有很多这样的地方。
Δ438页 她那佛罗伦萨式的乳房:竟有这样的表达!那是怎样绝伦的?真叫人想入非非。页底有个注释,“指波堤切利笔下的维纳斯”。唉!这个倒霉的注释是纳博科夫的还是译者加的?没有这个注释,反而有更多空间的想像之美。
Δ444页 ……人生十分短暂,从这儿到那辆你十分熟悉的旧汽车只有二十到二十五步的距离。这是一段很短的距离。走这二十五步吧。现在,就是现在,就这样过去吧。从今往后,我们一起快乐地生活:这是老男人在找到逃离的小情人洛丽塔后,劝她跟他走的一段话。虽然遭到了洛丽塔的拒绝,但老男人口才不错,忽悠的话说得十分到位。因此录下。
Δ453页 在……之间的这个孤零零的、停下来吃点东西的小镇上:两句并成了一句。
Δ470页 有个嘴里叼着屌儿似的雪茄的样子凶恶的成年人:中国古典文学里有“含屌猢狲”的骂人话。我家乡方言里就有“嘴里含着卵”形容说话模糊,口齿不清的所谓脏话。把含在嘴里的烟比作那玩意,外国文学里第一次见到。是不是不太忠厚?
Δ474页 我说我说过我觉得他说过他从来没有——你念念呢?谁帮我主谓宾定补状划一下句子成份。我不会。Δ496页 这人是想要说什么呢:说真的,我将全书细细读了一遍,也没弄清这人(纳博科夫)是想要说什么。小说其实并非非得说什么,过程美就是成功的。曾经读经到过一个短篇(记不定作者了,大概是董启章):一个男人去图书馆借书,然后就和女馆员做爱了。完了。读后百思不得其解作者究竟要表达什么。其实什么都不用表达,什么都已经表达了:事隔多年,读者居然还记得,这不就是他要表达的吗?这不就是成功了吗?想必在这么多年里,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一定不会少,有多少不是过眼云烟还在记忆里,为什么偏偏记着它?我们一向程式化的宣传,是艺术吗?打住。
Δ500页 美学幸福:还有这种提法?
Δ500页 我需要让人心情振奋的环境:废话,谁不需要?自己去创造。
掩上卷,天空晴朗,万里无云,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萝卜上,腌菜上, 阳台上老婆买的开了两回的紫红色小丽菊上……但我心里疑云重重:这老男人病得不轻。他为什么要这样?美国海岸的旅游景点门票不贱,鬼鬼祟祟携个少女东游西荡做啥子么?为什么不像模像样讨个老婆好好过日子,安心做他的事?好像也不是恋童癖。老纳啊,你真的想说什么?不说我们的书,正面人物,反面人物,讴歌什么抨击什么,脑残都一目了然,更不说也总有个“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老太婆走出戏院抹干眼泪欢欢喜喜光明的结尾,难怪一而再再而三不得面世了。我也想不通,不想了,换节目。
——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译文出版社
2013年8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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