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6日大年初五，上午10点，22岁的娄底青年游子龙（化名）带着一个满满的行李箱，背着一个鼓鼓的双肩包，踏上前往长沙的客车。行李箱里装着母亲给他添置的衣物，背包里背着饮料和水果。寒风虽然凛冽，但阳光灿烂。
上一次离家是2018年10月的一个雨夜，游子龙趁父母熟睡，带着恨意偷偷离开。此后4年多，他在湘潭和长沙漂泊，侥幸成为了网游职业代练，再也没有踏入家门。
曾经被父亲吊打的“网瘾少年”，到如今月入过万的“职业代练”。游子龙尝到了未曾感受过的苦楚，也逐渐理解父母的用心。
这一次过年回家，他试图与父母“和解”。告诉他们经历过的一切，告诉他们自己长大挣钱了，也告诉他们自己的反思：运气不是真正的人生。
△图源网络
沉迷
游子龙是娄底涟源人，父母经营着一家兼卖瓜子的便利店。5年前，他是当地一所口碑不错的高中生，能考上这所中学，说明他的成绩挺不错。如果没有意外，他也会像其他学生一样，在高考之后考入一所大学。
因为需要采购大量新鲜瓜子，父母每年10月都要自驾卡车去新疆阿克苏进货。载上满车的瓜子回来，会给这平凡的一家带来丰厚利润。只是每次来回，都要耗费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里，没有父母的看管，游子龙便可以在课余时做自己想做的事，比如玩游戏。
一次偶然的接触，游子龙迅速地迷上了一款热门网络游戏。起初，游子龙只是放学后去附近的网吧打上一两局过过瘾。一个星期后便整个晚上都泡在网吧玩游戏，直至深夜才回家。最后便是通宵泡在那里，白天学校的课要么不去上，要么趴在课桌上睡觉。
离家
考试分数的下降，是沉迷网游后最直观的变化。本是中等偏上的游子龙在各种小考中一塌糊涂。
从新疆回来后的一天晚上，父母没有见到游子龙，打电话也没接，便去了学校向老师同学了解情况，这才知道游子龙因沉迷游戏，已经到了被学校给与警告处分的边缘。老师告诉游子龙的父母，他现在应该就在附近网吧打游戏。
父母很快就找到这家网吧，在一个角落里发现正聚精会神打着游戏的游子龙。父亲二话没说，揪住游子龙的衣领，把他从椅子上扯到面前，一巴掌甩了上去。最后拖着他到了网吧前台，恶狠狠地威胁老板：“你如果还让他进来，你这个网吧就不要开了！”
正念高二的游子龙个子已经超过父亲，但力气远远不如常年从事体力活的父亲，只能任由他拖拽。自此以后，游子龙在家中受到父母严苛看守，在学校更是被沦为笑柄，尊严扫地。
2018年10月末的一个深夜，游子龙趁父母已熟睡，披着外套从家中离开。大雨过后的夜晚，天空中还飘荡着零散的雨点，游子龙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冷风让游子龙的身体缩成一团，但这个夜晚，没有繁重的功课、父母的说教，他竟感到一丝轻松。
要不离开这个地方好了？游子龙这样想着，天刚亮时到了汽车站，用剩余的生活费买了一张开往湘潭的车票，逃离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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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
没有学历、没有独自生活经验的高中生，要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吃得上一口饭着实不容易。饭店打杂这样卖力气的日结工，是游子龙为数不多的赚钱方式。工作枯燥无味，若是不小心犯了错误，例如把菜上错桌子，还会被扣罚工资，遭到主顾的白眼甚至辱骂。有时辛苦干上一天只有20几元钱，只能吃最差的盒饭，游子龙开始后悔了。
以前他每天能都享受父母做好的一日三餐，有自己的房间，睡在温暖舒适的被窝，而这些对现在的他而言成了奢望。
好在情况很快有了改观，游子龙在熟络了工作流程之后，顺利了许多，没有再犯过差错，若是饭店当日的效益不错，每天能够赚到近百元。
当时湘潭的大多数网吧只需要5元一个小时，通宵价格更便宜。每日下班拿到日结工资后，游子龙就会快速走到隔壁的网吧打游戏。饿了，泡一碗方便面，累了，就在网吧柜台附近的沙发上睡。睡醒了便又去饭店做工，开始一个新的循环。
发现儿子不见踪迹，父母开始以为他又泡在网吧，但几天后才发现游子龙已经离家出走。他们疯狂地打儿子电话，并发短信告诉他如果再不接电话就要报警，这才收到回应。
之后对于父母打来的电话，游子龙高兴了就接，不高兴就直接挂掉，就算接起来了，也是寥寥几句过后便挂断。
代练
日复一日地通宵玩网游，吃着廉价的速食与泡面，再加上不规律的作息，使游子龙的身体更加瘦弱。但与此同时，他对这款游戏的认知与技巧在飞速提升，排位分数一日千里。不知不觉中，游子龙在这款网游本地服务器“均衡教派”的段位达到了“最强王者”。
2020年9月的一个深夜，游子龙打完一场排位赛后，游戏客户端的右下角弹出一条私信：“你好，我们工作室招打手，每月至少有1W，有兴趣吗？”
游子龙的机会毫无征兆地来了。
工作室在长沙，老板喜欢别人叫他“老狗”。老狗告诉刚来的游子龙，他的工作室专注于这款网游，只接外服的单。工作室的客户主要是来自北美和西欧的华人。这两个地区的代打单价格很高，一局游戏的费用动辄百元，王者分段的一场净胜更是价值千元。工作室提供住宿，游戏设备和客户，作为代练的游子龙，只需专心打好游戏。他很快成为了工作室的一张王牌，金额最大、难度最高的单，就由他来完成。
△游子龙使用格雷福斯，艾克等英雄代打美服钻石4分段，鲜有败绩
回家
工作室接的单子，一半的钱归老狗，一半的钱归代练。每天睡到接近中午起床，一直玩到凌晨3点才睡觉，日复一日。游子龙每月收入过万，最高的时候一个月可以拿到3万。
收入的提升，让游子龙不再需要打工和漂泊，也不知不觉中开始怀念他逃离的家。
这几年来，游子龙经历过社会的毒打，被人嘲讽、嫌弃、讥笑，慢慢明白父母唠叨过的话，都是真的。此时，他与父母通电话，渐渐由寥寥几句变成了向他们介绍自己的近况，语气也慢慢由不耐烦转为心平气和。
2023年春节临近，工作室里的朋友陆陆续续回家过年了，看着一个个空出的座位，游子龙忽然很想回家，却始终鼓不起的勇气。
老狗对游子龙的情况大概了解，他看出了游子龙的心思，便对他说：“当你没有勇气去做一件事，但又特别想做的时候，那你就得去做，不然会后悔。家嘛，迟早你都要回的！”
游子龙决定回家。但没有提前告诉父母。
△兔年临近，空空如也的工作室
和解
2023年1月15日，游子龙坐上了从长沙开往涟源的客车。下午5点，班车抵达涟源，游子龙再度踏上了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他缓缓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脑中不断模拟着与父母相见的场景。县城的街道很宁静，只有落叶随风飘荡的沙沙声。
父母的小店就在眼前了。母亲在柜台里正打包顾客选中的商品，父亲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时不时地看看四周，直到他看向了游子龙的方向，神情一愣，眯了眯眼睛，再也移不开目光。母亲看到了街对面的儿子，泪如雨下。
游子龙回家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有的邻居替游父游母高兴，也有邻居阴阳怪气地说“他们家的废物儿子回来啃老了”，父母根本没有时间理会这些话，他们有太多的话要对儿子说，有太多事要听儿子讲。
晚上，一家三口围在餐桌前吃饭，有辣椒炒肉、墨鱼炖肉、清炒芽白，都是游子龙喜欢吃的家常菜。母亲没有动几下筷子，一会问儿子这几年的境况，一会又问将来的打算。父亲则一杯接一杯，喝得满面红光。游子龙一一回答着母亲的疑问，告诉母亲自己吃过的苦。
春节这几天，游子龙白天跟亲朋好友们吃饭喝酒，晚上则陪着村里小朋友们放花炮。大年初四，游子龙收到老狗的催促，他不得不回长沙。1月26日上午，父母用运瓜子的皮卡车将他送到汽车站，母亲一路上跟他唠叨“注意安全”、“别被骗了”，父亲则告诉他：“如果在长沙呆不下去了，不要逞强，回来就是。”
皮卡车很快到了汽车站，游子龙在检票之后，再次挥了挥手，向凝视着他的父母道别，随后便踏上了前往长沙的班车。
未来
离家之前，游子龙告诉父母，既然已经闯出一条路，他打算继续走下去。他还说等以后赚到了更多的钱，要在省城长沙买两套房子，一套用来自己住，一套用来开工作室，像老狗一样。
听到这里，父亲打断他：“赚不到钱也没关系，回家学开车，拿到驾照以后跟我一起去新疆进瓜子，一辈子有饭吃！”
从涟源到长沙的路上，游子龙思绪杂乱。也许当初再懂事一点，不一时冲动离家出走，他应该会在大学里读书、恋爱，然后找一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不必受这么多苦。这样的生活会不会更好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游子龙也不知道，但他清楚，自己所谓的成功，实在步步惊心，如果“游戏天赋”差一点，如果没有遇上老狗，他就不会成为职业代练，可能只是泡在网吧的无业青年。
毕竟，幸运不是真正的人生。
潇湘晨报记者肖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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