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虫的鸣叫迎来百菊盛开,花园中各色秋菊绽放,就连看园子的柏翁都大度起来。每日提着半瓶白干,在菊园里晃悠着,凡是想进来的游人,没有不随愿。
菊花的味道在百花中不算出色,色彩却像牡丹、月季等花卉一样丰富。
黄的耀眼,粉的妩媚---
红的妖艳,绿的青翠---
而那紫的、蓝的却是更珍贵。
这座园子本是明末清初的建筑,因为一直是被机关占用,所以各种修缮十分及时。到了后期,海外的房主后裔苇氏回来认亲,这座建筑也算有了主。可偌大的宅子毕竟是文物级别的,所以也就交给了地方政府,这里便成了一座保护建筑。算上五进五出的套院,加上后宅的花园,就聘了个老头来看门。
夜深时,柏翁喝了半瓶酒,迷迷糊糊似睡未睡。
几声‘嘤嘤’地哭泣不协调的传来,打破了一贯地宁静。
柏翁觉得头皮发乍,怕是耳朵幻听,又听了一会儿,便循着声音来到后花园。
几朵菊弯着花茎哭得抬不起头来。
他顿时惊诧得说不出话,不只是因为哭泣,而是那一抹蓝,亦如水洗过的天,又如翠鸟翅膀下的羽。
蓝菊在院子里不多见,也不是少见,而是作为花匠的柏翁也是第一次见。
柏翁定神后,小心翼翼问道:“你,你为何哭?”
菊抬头,那蓝色上面滴满泪珠,像清晨的露。
哽哽咽咽地摇头,压抑的哭声依旧。秋风吹过,摇落菊上的泪。
一滴,一滴---
是蓝色,竟然也是蓝色,柏翁瞠目结舌:“怎么!怎么?”
“我叫杭妹,本是白色,是被那朵紫锥下了蓝鸩,那毒日日灼蚀我的脉络,每逢子夜我痛不欲生。”菊开口了。
怪得她蓝得那样美,原是凤凰涅槃样的痛着,可这定不是她所愿。
柏翁顿生怜悯,怀着一丝希望:“你会好起来吗?那颜色其实挺美的。”
杭妹仰头蹙眉,泪珠下的羸弱显得那样凄美决绝:“不,我的白是我的颜色,为什么要强行改变,为什么要别人主宰我的命运。我的苇生,我可怜的苇生,就有来世也不会认得我了。”
杭妹竟是哭的哽噎难言。
苇生,苇生,不就是这座园子的主人吗,前一阵刚刚去世,发丧时灵前摆的就是白菊。
柏翁看过苇氏家族的资料,曾因文字狱落难,家族此后便衰落,直到建国前夕才不知所踪。这苇生回国时才三十多岁,离异后妻儿在国外。因这苇宅世代流传下来的菊园也是苇生所爱,便选择了一间屋子住了下来。
他从小酷爱菊花,尤其是白菊花,爱得就像眼珠子似的,发在诗刊的诗句有许多都是写的白菊花。可惜,就在半年前不知得了什么病,不能出去工作了,只有日日与这白菊相伴。从生病到卧床短短几个月,形容枯槁,独对白菊临风洒泪。怕是那白菊心有灵犀情窦初开了吧?
柏翁的脑子想明白了,这白菊杭妹独恋主人苇生,又得苇生偏爱,招来紫锥妒忌,暗下蓝鸩改变颜色,使苇生再也不会认得洁白的杭妹了。
这柏翁顿时对杭妹起了怜悯之心,这不就是书里常写的爱的悲剧吗!
他本想叫她杭妹,可想着对一朵花喊这名字似乎,她毕竟只是一朵花。
“你说,我能帮你什么?”他决定还是啥都不叫:“是除了紫锥,还是用什么东西能给你洗白?”
“没用了,呜呜,我的根里已经都是蓝鸩,你若帮我就请把我的根都挖断吧。”
他吓了一跳:“那你是不是要死掉了?”
“我这样痛苦地活着有什么意思,苇生死了,我的心也死了,不如去那里陪他。”
“嗯嗯,”他见杭妹扬起的花瓣迎风招展,她可能是想到以后可以与苇生相守,竟是满怀希望破涕想笑了。
柏翁为了成全杭菊,用锄头挖断了杭菊的根。
最终杭妹倒在了地上,慢慢枯萎死去。
天越发冷了,冬季的园子里已荒凉不堪。那些往日的鲜花早已零落为泥,包括那株紫锥。
柏翁也不用每天来为花浇水,偶尔一次来到杭菊死去的土坑旁。见她依然静静地躺着,只是变成了白的干花,一如生前一样洁白纯净。她终于摆脱了蓝鸩,也摆脱了岁月对她的桎梏摧残。
也许她的灵魂找到了苇生,再一次与他相依为伴了吧?柏翁心里有了一丝安慰。
春风再一次绿了菊园,所有菊花都在抽芽,柏翁把养的几盆名品菊搬到背阴处遮阳,其余的就自生自长。
几天后他偶然发现在杭菊死去的地方又生出许多嫩芽,扑棱了一大片,芽细小叶子也小,他用水浇灌了一遍。
这座宅院闲置了数年后,市里开始利用来搞个画展。柏翁就在前期开始把作为展厅的几间屋子拾掇干净。
几百年的辗转换主,也没什么可清理的。好巧不巧,他们做画展的人在挪一个老式花瓶时发现了一个暗格,里面一张工笔美人画卷,看颜色年代久远。经专家鉴定,是明末清初的一位书法绘画名士远清异人之作。
也就是从发现这张名画起,每天清晨,开展厅门的人总是会闻到一股清香的花气,并且那张画的位置也总是会换地方。有不少人嘀咕,柏翁自从出了杭妹这档子事,对这些已经不稀奇。他照常每晚在各展厅巡查,门口有保安值班,他不担心有人偷,只是防着有落下的烟头火患。
就在放着那张美人图的屋子里,他还着重多看了一眼,果然是有妖。
一位与画上无二的美人,浅蓝绣花掩紝大裳,月白长裤遮着一双小脚,盘着圆髻,站在屋子的角落正绣着一方帕子。
他拿了钥匙直接进去了。
“杭妹,是不是你?”
女子一愣,退后一步:“我不是杭妹,她是我的一世替身,做了白菊。你是柏翁吧,我知道是你成全了她与苇生。”
“你又是谁?如今这里是展厅,白天会有不少人来参观,你既然不属于现在,就该离开,让这里的生活恢复平静。”
女子垂下眼眸:“我并非不愿意离去,只是有苦衷。”
“我是苇家长房第三代家主的妻子,夫君字韶文,号远清异人,这幅画就是在新婚三个月的初夏所作。远清,顾名思义,夫君像长辈一样远离清廷,淡泊仕途。”
她思及往事,神情黯然:“半年后的一次诗会,夫君得罪了当朝驸马,苇家一族被抄家灭门。为了追随夫君,我在没入青楼前选择自尽。死后魂魄不散,在狱中陪了夫君半月,亲自见他受了腰斩。他冤气凝聚,在世间游荡了数十年,几年前才从海外回归,就是苇生。我化作他园中一棵白菊,与他日日相伴,不想他一世短寿。我虽死却是上世的一株植物,与他难以入六道,不能相守。”
柏翁嗟然喟叹:“不知我能不能帮你?”
“老翁若能把我在人间的那株原身与这幅画一起烧成灰烬,埋在苇生的墓穴,我或能得苇生鬼魂相伴。小女子感激不尽。”
此后,展厅里那幅美人画不翼而飞,里面再也没有什么怪事出现了。
在苇生的墓前,柏翁祭奠了有一两白干酒,絮絮叨叨:“你安心转世去吧,如今人间好了,恶人也不会当道,还有你媳妇陪着,比我这老光棍强多了,你在底下偷着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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