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弯月
中伏刚刚来临,单位有人忽然开始嚷嚷着说准备调整办公用房。
果然,几周后单位办公室下通知进行办公室调整。我默默地瞥了一眼桌角上的卧式日历:8月18日,末伏的倒数第二天。“啊,不错的搬‘家’日子。是个容易记住的日子”。
我安慰着自己,因为我知道这或许是我在单位最后的办公场所,再过三年我就要退休,离开这里,今后再不会有我的办公场所了。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有些唏嘘。
其实,单位几乎年年都在调整办公用房,我早已经习惯了。却唯独这一次,心里总感觉有些不舒服和一丝隐隐的痛,更有一种说不出的莫名的惆怅。
半个月过去了,我似乎仍放不下这件事情,在不断纠结的情绪里,我依稀看到自己这一生曾经住过,又匆匆搬离或暂时寄身的房屋……
1966年3月,家乡发生了6.8级大地震,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和震毁的房屋。
那一年,我不到两周,还不记事。母亲说,当时是后半晌,她正坐在炕沿上纳鞋底,忽然感觉有人推了她一把,不知怎地就离开炕沿,站在地上,一个趔趄,似乎根本站不稳。
她一惊,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地震了”!母亲趔趔跌跌地几步跑到院子里,几乎就在一刹那,她又折身发疯一般冲进屋子里,一把抱起尚在午睡的我,箭步窜到院里。
前后也就不过三四秒的时间。
来不及再次回头,母亲听到身后檩条、椽子吱吱呀呀的断裂声,随后是令人恐惧和瘆人的房屋轰隆的倒塌声。
呛人的尘土弥漫开来,整个村落都笼罩在升腾的尘土中,充斥着人们惊恐的喊叫声。
母亲说,这是她今生最骄傲和也是最后怕的一件事,那个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神力,好似做梦一般。
等到刚记事,还没来得及熟悉自家居住的环境,便在“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发展生产、重建家园”的号召中,搬迁到国家新建的屋舍。
那次搬家,我记忆模糊。但母亲的做法让我彻底记住了这次搬家,而且终生难忘。搬家前一天晚上,母亲要求全家人无论如何必须再在这里居住一个晚上。
她说,一家人离开了这里,就再也回不来了。她一遍一遍反复地叮嘱我,孩啊,一定要记住娘今天说的话,搬家是一家人一辈子的大事,一定不要忘记这里曾经是你出生的地方啊。
我懵懂地看着母亲,不理解母亲说这些话的真正含义,只能使劲的不断地点着头。
那一夜,母亲紧紧地搂着我,特意睡在震后保留原貌没有屋顶的屋子里。
望着眨着眼睛的满天繁星,呼吸着空气中徐徐飘过来的麦香,聆听着杂草和水洼里发出的“唧唧”虫鸣。我第一次零距离在静谧大自然的包围中睡去。
搬家来到新的场所,母亲没有因为新家而高兴过。我看到的反而是母亲时常的长吁短叹。
母亲说,从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感觉自己很不舒服,仿佛处处都藏着人和一双时时偷窥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会冷不丁窜出来。
人走在院子里,会感觉后脊梁骨发冷,总有一种后边跟着人的感觉。
也难怪,新家在村子最东边,屋后临街,东边无人,西边是胡同,南邻家也是一户。况且整个院子有三分之二为大坑,只有门前的一小块称得上院子。
其实最最影响母亲心情的是东边一个半足球场大的坟场。据说这个坟场已有上百年的历史,过去人死了没地方埋,只好都埋在这里,这就是一个死人收容站。
虽说现在已经没有坟头了,但依然很瘆人。
特别是晚上,几只猫头鹰在坟场边的树上不断发出“唧唧呀呀”的狞笑声,听了,更是令人浑身毛骨悚然,半天缓不过神来。
早晨起来,最先听到的是几只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乌鸦,在树上“吱吱呀呀”地聒噪。
住在周围环境如此诡异的新家,对一向胆小的母亲来说,确实是无法接受的。
那时村子常常发生偷盗事件,天一擦黑,人们早早地便关上了门。我们家没有院墙,只能每晚吃罢饭,把门闩插牢,算是一种自我安慰。
母亲有时候会自言自语,她很纳闷:像我们这么穷的人家,莫非也引起了贼的注意?
那天,母亲刚刚躺下准备睡觉,寂静的夜晚突然传来一阵“咯噔、咯噔”的琐碎声!母亲的心一下子揪起来,再也放不下,她一晚上都没有睡。
第二天,母亲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门闩。不查还好,仔细一查,惊得母亲半天呆在那里。
原来,昨晚插进的门闩太浅,再稍稍向外移动半公分,两扇关闭的门便会形同虚设,一下子便打开了。
对我而言,“贼”是无处不在的魑魅概念的阴影,至今仍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因为贼使得母亲的心理经受了极度的恐惧,以至于离世时也没有释然。
搬家后的环境,深深地影响着我。而我从此记住了这里。这里使得我的童年增添了诸多于心不甘的怨恨,我立志将来要有一所安全的房子,让我的母亲放心地居住。
1980年,我完成了人生第一次华丽转身,考上了全县最好的中学——宁晋县第一中学。那是整个家族几辈子人都期盼已久的梦想,不想在我的身上实现了。
从那时起,我开始所谓的异地居住。
当时学校的住宿条件极其简单。垒砌几行砖跺,再在上面搁上几块木板,就算是我们的床铺。
大家根据墙上红色粉笔写下的分配号码,一一对应着躺下去,每个人分到的不过80—90公分,相互紧挨着。
冬天还好,夏天的汗味、尿骚味、脚臭味……差不多能把人熏死,还有臭虫。
这个家伙及其可恨,全都蛰伏在墙上针尖般大小的空穴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不分昼夜对我们一刻不停地发动袭击。
这个小小的家伙,扁扁的,黑黑的,用我们的血液把它滋润得十分丰满,趁着我们熟睡,再悄悄地溜走。
刚开始,没有人告诉我们,其实大家都不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有时候,我们被折磨得难以忍受,不得不本能地不断翻身,想不到我们的翻身动作会把这个可恶的家伙碾死。
它肚子里吸允的我们的血液会侵染在我们的床单上,斑斑驳驳,煞是难看。
但是我们似乎都感觉不到这些困难。那种对知识的渴望和为了“鱼跃龙门”离开黑土地的拼劲,让我们什么苦都可以吃,什么环境都可以忍受。
宁中二年,先后搬家两次,第一次十四五个人两通室,第二次三十个人三通室。
1983年考上农校后,也是先后搬家两次,一次十人三通室,二是七人二间室,里屋四人,外屋三人。
1985年9月下旬,我来到一家养殖场报到,安排的宿舍是一间面积不小的瓦房。
放眼屋内,砖跺上放置一块木板,是晚上解乏的床铺,还不如在学校的条件,瞬间使得我想起来宁中的情景。
傍晚,叽叽喳喳的麻雀欢快地从破损的窗户里飞进飞出,叫个不停,仿佛在欢迎新邻居,也或许是在嘲笑。
早晨起来,我愤怒了,床单上、办公桌上、地面上……全都是麻雀白灿灿的粪便,看着便令人恶心。
此时,一股子冷风吹进屋里,更令人心情不爽。我此时才注意到西面墙上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寒风。
那是用焚烧后的麻秸杆书写的。两个字苍劲有力,功底深厚,技法娴熟,一气呵成,又仿佛意犹未尽,因为两个字的一旁,还有一个使劲戳下的散开的黑点。
我想,书写者要么爱好书法,要么就是遇到了跟我一样的遭遇,或许比我更要糟糕。
我来的时候,毕竟是秋天,天气还算照顾,不是很冷。他一定是冬天来的,漫漫长夜,禁不住寒冷的折磨,只能燃烧麻秸杆取暖。
然而,麻秸杆燃烧释放的热能,不足以满足他取暖的欲求,愤怒之际,从燃火中取出一根尚未烧尽的秸秆,带着火星子写下了“寒风”二字,以示纪念。
可惜,我问了很多人,终未能得到我期盼的结果。直到现在,养殖场早已荡然无存,那面墙上留存的“寒风”二字,却已深深地印在了我的骨血里,挥之不去。
毕竟那是我开启人生,步入社会第一步的栖身之所,使人不能不记忆深刻,难以忘怀。
结婚后,才懂得了“家”在人一生中的重要位置。为了有一处温馨舒适属于自己的安乐窝,我和妻子开始东奔西走,不断地变换居住场所,开始了长达十二年之久“东迁西移”的漂泊。
圣人讲“不吃嗟来之食”,用以表明君子的骨气。
可是一个人如果没有栖身之地,似乎更是难以启齿,何况还有老婆孩子在寒风中眼巴巴地瞅着,眼神中全都是期盼的目光,容不得你有半豪的退却和犹豫。
初春的一早,我不得不放下所谓君子傲骨,第一次找到领导,诉说了自己无“家”的窘迫。领导倒是爽快,关心中撂下一句话,“好说,过两天安排。”
我于是幸福地笑了,感觉领导是一个不错的领导。然而一周过去,半点儿动静没有。
妻子急了,责怪我不会办事。我争辩道,领导答应的好好的,肯定是领导太忙,忘了。
于是,又找领导,果然领导一吸溜嘴,忙不迭说道,哎呀,瞧我这记性,一忙起来,什么都忘了,忘了……马上办。
然而,几天过去了,涛声依旧。我依然不相信领导言而无信,只好硬着头皮再找领导。领导的媳妇说,你不知道啊?领导出差了。
我懊丧之极,终于理解了妻子埋怨我真的不会“办事情”,太过天真。
在一次跟领导酒足饭饱之后的第二天,我们一家终于有了一处能够暂避风雨的“新家”。
其实新家也就是单位废弃多年的一间旧仓库。我和妻子忙碌了一整天,总算清除了一切杂物。
印象最深的里面竟然还发现了六十年的这里曾经生产的醋,颜色早已成为酱色,可惜都是半瓶。
我费了老大的劲打开一瓶,使劲嗅了嗅,一股子刺鼻的醋酸直钻鼻腔,忍不住“哈赤、哈赤”连续几个喷嚏。
妻子说,不干正事,瞎忙什么呢?
我赶紧让妻子查验我发现的“宝贝”。妻子仔细地“验明正身”,喜悦地说道,不坏,能吃。
即使这样,我们一家在这里仅仅住了不到一年,又被勒令搬离。
没有理由,一句话:工作需要。
不过结果还算不错,由于我努力工作,为养殖场的经济发展做出了一定的贡献,领导竟把刚刚新建的一处办公场所让我使用,高兴得我竟也脑子开窍,陪领导喝了三天酒。
事情的发展总是世事难料。在这里居住了不足两年,又被告知需要把房子腾出来。
原来,我们居住的地方划归了当时发展势头极其良好纺织企业。那是全县最好的企业,也是县里的支柱企业,没有之一。
摊上这样的事情,只能是怪自己命运不济和说不出的无奈。想不到一向事事靠我做主的妻子说话了。
她说,自己是纺织厂的工人,应该有宿舍的。经过妻子的努力,她的几个好姐妹合住的一间宿舍,在巧上加巧的缘由下,竟然由我们来使用。
真应了那句话:好事多磨,车到山前必有路。
原来,妻子的三个室友,一个随军了,一个怀孕了,而另一个正在度蜜月。事情就是如此之巧。
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在这里居住也是仅仅半年多的时间,纺织厂开始调整职工宿舍,我们再次面对无奈的选择——继续搬家。
搬家不可怕,可怕的是到哪里寻找一处合适的栖身之所?
无奈中的无奈,我狠狠心,只能硬着头皮找到我曾经工作过的养殖场。过去的领导还算照顾,没有为难我,只是说,场子里每个宿舍都有人,只能劳驾你自己跟他们说,你要借住,如果他们同意,我们没意见。
我心里清楚,这种局面比直接拒绝我更让人心里不舒服。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过去在一起工作过的老友悄悄告诉我一个信息,你手下曾经的一个伙计在家结婚,听说结婚后还准备离开这里。
我兴奋极了,即刻骑上自行车一路飞奔三十里,找到姓张的小伙计。没想到,他听了我眼下的窘况,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他还说,你多次帮助过我,这是应该的。
我忽然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和人生感叹。有人说过: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善得善,种恶得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我的经历或许就是如此吧。
从此,我下决心要改变这种极其残忍的搬家行为。
我努力着,人也似乎着了魔,只要听到有地方建房的消息,就会第一时间打探,尽早寻找一处安家之所。
功夫不负有心人。1993年春天,妻子所在单位着手为职工筹建单元楼。消息令人鼓舞,但是想要住进去却是很难很难。
当时,纺织厂规定,男女双方必须都在这里工作,而且工龄必须五年以上。随着符合条件报名人员的增加,工龄又进行了修改,增加为八年以上。
想我妻子虽说工龄符合,但是我俩不在一个单位,仅仅这一个条件,只能望而却步。
直到1995年,单职工可以购买单元楼,但是工龄却是吓人,需要二十年。妻子的工龄当时是十二年。
我思忖着,暗中想着办法,一定要想办法,绝不可失去这次机会。
想想自己工作十几年,都在搬家中度过,真的感觉这次就是我们家的一次救命稻草,再也不能失去了。
我开始四处寻找符合条件而又不购买的职工。
半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有收获,我不死心,坚持着,继续着……而又在等待中不断失望着……我不甘心,却又无奈……我纠结着,也彷徨着……
就在这种矛盾心理相互折磨我的时候,妻子无意间的一句话,霎时提醒了我。她说,咱亲表嫂的工龄早就超过二十年了,不知道这次她买不买单元楼。
我立马接过话茬,那你赶紧问问,说不定她不要,咱们可以试一试,用她的名字购买。
妻子瞬间来了劲,顾不得刚刚下班的疲劳,几步窜出屋外,抓起自行车飞驰而去。
事情还算顺利,表嫂不但一口答应,而且极为热心肠,不到半天的工夫,便有了眉目。
不过表嫂说购买职工单元楼还是有点麻烦,使得我和妻子兴奋的心情似乎又浇上了一盆冷水。
她说,纺织厂像她这样的职工有几个,厂里根据情况正在权衡,希望我们尽快找找关系,才能解决。
当时我已在县委办上班,这点关系还是有信心的。最终事情顺利解决,妻子高兴地脸上挂上了红云,剩下的时间,就是一门心思筹措资金。
然世事难料,就在我和妻子每日里甜滋滋、兴冲冲沉浸在幸福之中时,我又被生活上了活生生一课,知道了什么叫“人心叵测”。
那天,妻子小心地用她自己缝制的结结实实的手包,装上从七大姑八大姨二十余家集资来的购房款,按时到财务科交款。
纺织厂财务科门前站满了交款的人,大家都是一脸的幸福,只有大城市的人才住得上的高楼,想不到不久的将来自己也就能搬进去享受了。
大家熙熙攘攘,谈论着即将来临的美好生活的规划。
虽说站在长长的购房队伍是一种无奈的等待,可是妻子没有怨言,她愿意这样去等待。
好不容易轮到了,工作人员查遍了所有的登记名单,没有出现妻子的名字。
工作人员只好问,是不是没有报名?
一句话,提醒了妻子,她忙不迭地说道,错啦,错啦,名字是我表嫂的名字。
工作人员耐心地继续查找。表嫂的名字终于出现了,可是与其名字相对应的项目栏里却填写得满满当当。
工作人员见妻子愣在那里,随口说道,早办结了,你问她去吧。
之后的日子里,妻子整整在床上躺了一周的时间,嘴里老是嘀嘀咕咕:怎么会这样呢,她不是这样的人啊!
人性的私心还是战胜了亲情。直到多年后,妻子依然无法原谅表嫂当时的所作所为。
庆幸的是我和妻子经过不断的努力奋斗,早已住上了宽敞明亮而舒心的单元楼,而表嫂依然住在那套窄窄的单元楼里。
看着妻子日渐憔悴的脸庞,我安慰她,人活着要有信心、有志气,求人不如求己,咱们一定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园的。
三年后,纺织厂再次为职工筹建单元楼,而且面积更大,户型更实用,也更宽敞。
此时妻子的工龄也达到了十五年的条件,但仍遇到了同样的难题。这一次我悄悄利用了一下部门优势,历经道道难关,终于圆了一家人的梦。
我粗略算了一下,从我离开家乡,包括我在单位调整办公用房,大概前前后后搬家达25次之多,一生奋斗,不过是为了一处“蜗居”。
搬家的历史,又何尝不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奋斗史呢。搬家过程中的点点滴滴,不正是每一个平凡人生酸甜苦辣咸的真实写照吗!
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一句话:随遇而安,无处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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