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张路延

郑培凯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1949年初,他刚出生不久,一家人准备乘坐太平轮,买好了船票,不料尚在襁褓之中的他吐奶,坐船要花3、4天时间,恰巧航空公司有人退票,母亲就带着他坐飞机,逃过一劫。

18岁的堂哥,带着他家细软照常上了游轮,却因太平轮相撞那次意外,葬身大海,时隔数十年,说起太平轮旧事,堂哥的离去,仍然让他叹息不已。

1970年,他去美国,师投史景迁门下,成为史景迁的第一个博士生。

在郑培凯的回忆中,史景迁对学生很平等,可以直呼其名,在学术研究上,也尊重彼此的独立性,“他没有门派观念,觉得你需要继承我的学术,他会问你喜欢什么,你不懂的,他也乐意帮助你,文章也帮你改。”

博士论文时,史景迁请余英时做他论文的评审委员,如此一来,他和余英时也有了交集。

郑培凯说,余英时让他意识到,学术研究不只是概念,而是活生生的真实,我们要研究探讨的历史,是“活在其中”的历史,是人们真实生活的历史。

宋徽宗的黄金茶匙

封面新闻:现在,有个词很流行“茶道”,在您看来,什么是茶道?

郑培凯:茶有没有道?就是你喝它的时候,在喝之外,还有没有精神的境界和追求?如果有,就是茶道。

这里要提一个人,陆羽,他是茶道的开始,《茶经》里有这样一句话: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茶,本来只是喝茶,但陆羽把它提升到了精神境界,融合儒释道,有了心灵审美和文化追求,从形而下也就是物质性,提升到形而上也就是精神性了,他的茶道,是天人合一。

封面新闻:唐宋元明清,在历代更迭中,各个朝代的茶道有无不同?唐宋分别是什么情况?

郑培凯:如果是从茶道而言,它的基本精神没有变,但从形式上而言,审美追求、追求方式,会有所不同。比如,从整个饮茶史来说,就有生煮羹饮、制团研末、芽叶冲泡三个阶段。

唐朝的时候,也是磨成末,然后在锅里煮,唐末五代开始,到了宋朝,变成了点茶,要一直打一直打,是很有技术的,要打到泡沫,打出乳花,就像如今Cappuccino 一样,可以拉花,有个福全和尚,茶拉花能拉出一首绝句。

但Cappuccino 靠奶,宋代靠打。它打也很有意思,用的茶匙是老竹根做的,这样打起来才有劲儿,不过宋徽宗不需要老竹根,他是皇帝有钱,他的茶匙是黄金做的,够劲儿。

封面新闻:宋朝以后,中国人喝茶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制团研末到芽叶冲泡,这其中有何缘故?

郑培凯: 宋徽宗是很懂茶的,他写过《大观茶论》,里面还说过天时,探讨采茶的时节,说“茶工作于惊蛰,尤以得天时为急”,但这个其实非常耗人力,惊蜇的时候,需要3万人上山给他采茶芽。后来,朱元璋当了皇帝,他是苦出身,懂民间疾苦,就取消了龙团凤饼,上面人这样说了,下面也跟着做。

同时,在明朝的时候,还有个契机,那就是开始有炒青,这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茶叶的味道,炒青流行后,喝叶茶、喝芽茶开始流行。

宋代点茶用的什么茶饼(为什么老百姓茶匙用老竹根)(1)

日本抹茶学的是唐宋

封面新闻:如今,日本茶道很流行,能不能说说日本茶道?

郑培凯: 日本有个词语,叫Wabi ,你要是在日本喝茶,跟他们说Wabi ,他们就会很高兴,Wabi 意思就是侘,是一种简洁纯朴的美学,还有种远离尘世、索居禅林的孤寂,为了配合这种境界,茶室内外环境和布置都很考究。

封面新闻:在您看来,中日茶道之间,有何传承和不同?

郑培凯:日本茶道,其实就是唐宋茶道,当时日本有遣唐使,他们学习的是唐宋路线,所以依然是抹茶,特别是宋朝时点茶,用茶匙打乳花,这是很一致的。为什么他们打不出白色乳花,都是绿色,那是因为宋朝最名贵的是白茶,宋徽宗就说过“白茶自为一种,与常茶不同”,所以当时宋朝也是用建窑,它是黑色的,衬托白茶,鲜明好看。

日本茶道,和中国茶道,如果要说不同,那有一点是寂,就像我们刚才说得Wabi,千利休是日本茶道的“鼻祖”和集大成者,他提出的茶道思想,就是:和、敬、清、寂,日本茶,有种寺院宗教路线,所以会有寂,中国士大夫不会叫寂,他们从茶中,能获得一种趣味性。

封面新闻:日本茶道,有它自身的演变过程吗?

郑培凯:有的,它起源于中国,但在发展过程,有它自己的脉络,比如刚才所说的千利休,他和村田珠光、 武野绍鸥是日本茶道三大家,村田珠光创了草庵茶,提出谨、敬、清、寂,有禅茶意味;武野绍鸥将日本的和歌道的素淡、清雅精神融入茶道;千利休只改动了村田珠光一个字,把和替代了谨,内涵更丰富,这四个字,也成为了日本茶道的“四规”。

“四规”之外,慢慢还形成了“七则”,包括提前备好茶,提前放好炭,茶室应冬暖夏凉,室内插花保持自然美,遵守时间等等。

宋代点茶用的什么茶饼(为什么老百姓茶匙用老竹根)(2)

古人茶书不入流

封面新闻:您与茶是如何结缘的?为何想到要研究茶?

郑培凯:我很小就和茶打交道,我父亲爱喝香片,我跑去给他买,他专门叮嘱我,要去台北后车站的茶厂,买五熏香片,这是我对茶最初的认识。

后来,我在美国很多年,1991年才回台北,我讲一门课“明代文化意识史”,明代人怎么想他们的世界,牵涉非常多生活的日常,我带他们上课,有时去茶馆上课,感受古代文人雅士品茶闻香的生活,他们就问我,到底中国茶道怎么回事?能不能把不同朝代、不同阶层捋清楚?我就去做研究,后来写了长长的文章,大概说明白了历史脉络。

封面新闻:您与人合著了《中国历代茶书汇编校注本》一书,里面收录了114种茶书,为什么会想到做这个?

郑培凯:说起来也有一段因缘。后来,我去了香港,有一位朱自振老先生找我,他说,找到很多有关茶书的资料,不知道怎么编辑,我就想,那干脆我们把所有能找到的茶书都找齐,给他们校注,把历代书籍搞清楚,然后就有了这本书。

封面新闻:从2000年到2006年,这本书编写花了6年时间,为什么会花费这么久的时间?

郑培凯:因为这个工序非常庞杂,我举个例子,同一本茶书,有不同版本,古代异体字,同样一个字,不同写法,光处理所有异体字,就花了不少功夫。

同时,我们收录茶书发现,他们重复性很强,宋朝抄唐朝一大部分,明朝抄唐、宋一部分,继续下去,如果全部复印出来,没有必要,我们需要去芜存菁,比如重复的部分,我们就会删掉,然后注释,在前面哪里,你可以找到相应文字。不过,很有意思的还有一点, 后人有时抄了,他会有评论,我们虽然删去了那部分文字,但会注解出来,评论会留着,反映了后人思考前人,蛮有意思。

注解和提要,也需要花功夫,通常是一面讨论一面注解,包括生僻字、典故、历史人物等等,跟注释古典文学作品一样,很花时间。还有每本茶书提要,一开始有分歧,有人提出写我们所有知道的信息,但我不同意,清清楚楚、简单明了就好,每本茶书提要不要超过两页。

封面新闻:你曾以《四库全书》为例,指出茶书在谱录之另录里,说其不入流,为何古人会看轻茶书?

郑培凯:对古人来说,茶跟圣学无关,跟道德文章无关,它只是一种消闲,当时侧重的都是经史子集这一类,茶书的位置,就放在杂录,跟花那些放在一起,这从中能看到古人对待茶的态度,显示他们对茶知识的态度,是不重视的。但是,我们从茶书中,得以窥视当时的生活,窥视人们生活日常的变化,这并不只是消闲,从历史角度来说,是很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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