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泽辉

母亲生于民国十二年(公元1923年)。17岁踏进孟家,和父亲患难与共31年;父亲仙逝,母亲孤苦寡居31年。

常言说:“幼年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乃人生三大不幸。”母亲幼年虽没有丧母,却没有得到温情的母爱,饱尝了生活的苦涩与艰辛。

特别思念已故的母亲(怀念已故的母亲)(1)

作者母亲

姥姥生下母亲,伸手在襁褓中一摸,旋即一脸的不快。母亲3岁那年害眼病,久治不愈,又适逢“当红布”(出麻疹),高烧不退。姥姥存心不给忌干锅,几乎夺去了她年幼的生命。从死亡线上扎挣过来的母亲,左眼珠却永远地留下一个“花子”,个头也没长起来。我总认为姥姥作孽遭到报应,生育13个孩子,仅存活住3个,母亲是长女。

母亲中年丧夫。

受尽“文化大革命”蹂躪的母亲刚燃起的一点亮光旋即熄灭了。精神的天宇失去了支柱,灵魂的主宰失去了依附。看着母亲失魂落魄、悲极无言的模样,儿女的眼在流泪,心在滴血。然而,母亲的理智并没有溃乱,她的内心深处还保持着一个清醒介然的信念。在儿女面前没有流露出哭叽擦泪的戚然,总是一副沉静的神态,亲自操持并指点着我们按部就班地处理好父亲的后事。

刚骨的母亲擦干眼泪,强挺脊梁,忍着深悲巨痛,恪守不渝“好女不嫁二男”的封建信条,做出了一生中最惊人的决定:终身不再嫁,抚养孟家后代。从此,母亲守恋着两间破旧的土屋,牵着4个尚未成年的孤子,用她那孱弱的身子撑起苦难的岁月。在逆境中,我们与母亲厮守着日月,生活虽苦,心里却甜。

春夏秋冬,年复一年。我们在母亲的呵护下羽毛渐丰。翅膀稍硬,便有“孔雀东南飞”的欲望。母亲孤苦一身,按理说我们做儿女的应该守护在她的身边,陪伴着母亲……

然而,没有多少文化的母亲,却以她善良的天性发现和收藏了许多做人的睿智和道理。不但没有束缚我们的手脚,反而还劝导我们说:“人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天地净有啥?你父亲在外跑了多半辈子,就是有见识。多少年来我习惯了孤独,还差乎你们牵念,逢年过节常回家看看就足够了!”

母亲博大的胸怀,包容了对家庭的一种责任;包容了对父亲的一片掬诚;包容了对儿女的钟爱;包容了对我们的殷切企盼。就是在母亲这种质朴精神的激励和鼓动下,我们兄弟姊妹8个先后扑楞楞地飞走5个,东西南北中,各居一方。母亲用那古老的送行方式放飞了我们,然后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像是为我们祈祷,从她的脸上读不出一点对儿女的眷恋。后来才知道,我们离开家时,不知牵引了母亲多少泪水,至此方知母亲情感的丰富。

父亲独自驾鹤西游,儿女长大也要离家创业,母亲的心随之空廖起来。但她极要强,不愿给谁添丁点麻烦,独自在无人相伴的孤寂中熬煎。忙碌在各自天地里的兄弟姊妹,似乎忽略了母亲的孤寂。然而,各有家庭与事务,再说离之千里,谈何容易。

说起来,我离母亲最近,或坐火车,或乘汽车,个把小时内即能见到母亲。母亲每次见到我总是喜欢无比,凡是她心里惦念的事都要问个遍。还要收翻出远方姐弟的来信,让我读给她听。尔后,做几顿儿时爱吃的家常饭,睡下还要絮絮叨叨地与我啦呱个没完,直至我进入梦乡……那种感觉犹如在母亲怀抱中的安宁和舒适。离开母亲时,母亲也不挽留,总是重复着那句老话:“噢!走哇!在一天跟十天一样。”

每当我离开母亲的时刻,她总要把我送出院外,倚靠在房后墙角瞭着我。回首望着羸弱孤单的母亲,我哪一次不是泪眼朦胧。

母亲71岁那年,从原来的小镇搬到了我的身边。平时,不管白天晚上,我只要稍闲,就去陪母亲说话,聊天,以解母亲的寂寞。渐渐地,母亲露出了久违的欣慰笑容。

命运总是戏弄着母亲,上苍并没有被母亲善良的真情感化,厄运又一次张开黑色的羽翼把母亲笼罩,毫不留情地把人间的横祸抛向母亲。

母亲老年丧子。

就在母亲74岁高龄之际,我49岁的兄长猝然殒身。得知死耗,母亲站在那儿像木雕泥塑般地一动也不动。一脸的木僵。须臾,母亲大恸,呼天抢地,老泪纵横。母亲拍打着自己的胸脯愤怒地仰天呼号:老天爷!我作了什么孽呀!怎么老是惩罚我呀!

老年丧子的打击,再度把母亲中年丧夫的创痂粗暴地撕裂开来。母亲不是在流泪,而是在淌血。母亲抱痛西河,肝肠寸断。回首前尘,不由哀叹自己的命运多舛,一生逆境;哀叹自己鳏寡茕独半生却没得到善果;哀叹自己降临人世之后,就踏上一条披满荆棘的茫茫路途,所面对的不是一个完美的世界,动辄厄运临头,一股悲怆无助感浸润心头,甚至产生了“活着没意思”的妄念。

年老的母亲,几乎一夜之间衰老得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原来灰白相间的头发一下都泛白起来,两只干枯红涩的眼睛呆滞无神,满脸皱纹的脸色变得灰锖锖的,分明向人们诉说着无数的委屈和辛酸……

母亲视野痴呆,愁皱眉头,背地常常自言自语地咕哝,莫名其妙地叹息。我知道,面对这等残酷的现实,给谁也无法接受,更何况一位高龄老人,心里承受能力不想而知。我稔熟母亲的性格、母亲的气度和与儿女之间的感情,母亲不会被悲恸所击倒。只是在那段时间里,我不敢正视母亲那忧郁的目光,又不敢多说话,生怕引起母亲伤感。

数月的时光忽忽而逝,母亲的意欲早在心底酝酿成熟。一天,她凄惨地对我说:“我总感觉你大哥的影子在我眼前忽绕,想起他,我就难过,就想流泪。我还想回老地方去,心里倒好受些。”

慈命如山,岂敢不从。常言说的好:“有父从父,没父从兄。”兄长逝去,自然轮我以兄长的姿态处理家事。这虽说是一种乡俗,而更重要的是一种责任和义务。其实我也没能从失兄的悲恸中解脱出来,我何尝不想留住母亲尽孝。然而,面对失子抱憾的母亲,我找不出更恰当的理由去慰籍母亲。我担心母亲过度忧伤,万一有个闪失,无法向众姐弟交待,无可奈何之中,我处理了一些破旧家什,卖了房子,把母亲送回了旧地。母亲伤心离我而去,又重新勾起我深深的思念。

母亲生下三弟那年,没出月子便下地料理家务。过度的劳累,母亲得了“死”病(也称“羊角风”“癫痫”)。在我的记忆中,母亲说“死”就“死”,房上、菜窑、大路、厕内……都有母亲“死”过的影子。

癫痫发作没有规律,没有预兆,总是在不戒备中突发。一瞬间,母亲意识丧失,就地昏倒,手足紧攥,全身痉挛,眼珠上翻,口吐白沫,牙齿啮合地吱吱作响。我常常被母亲的病状吓得哇哇大哭。

约略一二分钟后,母亲稍有清醒的意识。我个小力薄,挽扶不起母亲,母亲就曲肱而枕。稍息一会儿,才慢慢爬了起来,无力地对我说:“妈又死了一回!”

母亲常因发病被碰得头破血流,咬破舌唇,磕掉门牙,抠裂指甲。鉴于那时的医疗条件所局限,医生对此病无计可除。母亲抱病默默抗争了30年,此间的痛苦,从未流露。

千禧年春节,我带着妻孥,回家与母亲团聚。母亲精神状态很好,腿脚还很灵便,一肚子的话和你唠个没完,时而笑声朗朗。我感觉到,在母亲那瘦弱的躯体内,竟还蕴藏着这样一股丰厚豁达的力量,这力量决非刻意显现,而是与生俱来的。我深信,它便是母亲生命中最辉煌的体现。

我不喜欢舞台演员那种夸张的朗诵:“啊!母亲!伟大!”,我认为那是男人或缺乏母亲经历女孩子的做作。母亲并不认为自己伟大,常说:“我一生没有什么抱怨,既然选择了你父亲,就有与其白头偕老的命相,他半道离我而去,这便是我命中注定,不容再次选择。”朴素的语言显现出母亲朴实的品性。

就是这样一位普普通通的母亲,她用那博大的母爱含辛茹苦地扶养大我们姊妹8个。在艰苦的岁月中,她没被凄楚、贫困、疾病和孤独所压垮,足令世人吃惊。母亲的情感和灵魂是那样的顽强,令其儿女都感到深不可测。

2002年农历2月25日,是我永难忘记的黑色日子。母亲扔下了我们姐弟一伙;扔下了她曾经眷恋过的这块热土,安详地走了。我们齐刷刷地扑翻在地,撕心裂肺地呼唤着母亲……然而,长眠中的母亲竟未被吵醒,她坚定地要与这块深厚的土地融为一体。

逝者已矣,不可复归。但母亲的音容笑貌无时不在我的记忆中闪现。母亲的精神,母亲的品德,将永远地激励着我。

(写于母亲仙逝10周年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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