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舞台上的观众

每逢节日放假,高速公路上都演绎着人口大迁移的悲喜剧。这场演员众多舞台狭长情节单一的剧目,很具中国特色,世界绝无仅有。大家在高速上拥堵,等待,焦虑,痛,并快乐着。一旦回到家里,与亲人团聚,共享天伦之乐,谁也不会把一路的磕磕碰碰走走停停当回事,反倒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趣味多多,妙趣横生。似乎不堵它七八个小时,搞一次全国规模,甚至世界规模最大的车展,便节无节趣,年无年味,实在扫兴。

节前,从沿海发达省份或城市,至中西部地区,高速公路上,你可以查一查导航图,弯弯曲曲的线路,一段段,由绿变黄,由黄而红,尽而发紫,象静脉曲张,象肠梗阻,象高血压!发紫的路段栓塞到水泄不通,寸步难行。相信除中国之外,世界上任何一国家的司机都无法忍受。但在国内,家常便饭,见多不怪。不是放假了吗,咱有的是时间。打开车门,出来透透气,嗑瓜子,蹓爱犬,织毛衣,打扑克……世井百态,路上可见。最搞笑的是,有司机长途驾驶累了,趁拥堵不前,解开安全带,放平驾驶座后背,舒舒服服,呼呼大睡。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美梦正好时,交警的电喇叭一阵吆喝,起来了起来了,现在通行了。于是揉揉腥忪睡眼,擦去嘴角流出的哈拉子,调正座椅,系好安全带,起动引擎,继续前行!

节后,同样的剧目,同样的剧情,同一班演员,在高速公路的另一侧,再次上演。

鉴于此,远在上海、苏州一带工作的孩子们,便拒绝参演,不回老家,而是让我驱车前来,因为路的另一侧空空荡荡,门可罗雀。本想演回主角,现在只能当个跑龙套的了。内陆省份,到上海,五六个小时的高速,轻轻松松,一气呵成。路左,路右,都是舞台,我们是演员,也是欢众。

2、狩猎

近些年,几乎每个春节都是在上海的儿子家过的。九岁的小孙子看起来象个大小伙子。见到我就纠缠不清,讲个故事呗爷爷。孙子刚会喊爷爷那会儿,我曾跟孙子开了个玩笑,小子,没人的时候喊爷爷,众人面前就叫叔叔。孙子疑惑地问,为什么?都被你喊老了呗。孙子满脸疑窦,笑着说,叫叔叔,不太合适吧?我瞪大了眼睛,傻小子,你还当了真了,什么合不合适,根本就不行,爷爷逗你玩呢。孙子悻悻地看着我,你们大人可真搞笑。

孙子要我讲故事,我便把那个经典故事再次搬出:从前呐,有座山,山里呀,有座庙……

刚开了个头,孙子的两只小拳头轮番砸向我,三岁的时候你就讲过,我傻傻的听了一下午,爷爷你现在还忽悠我……

是啊,是该给孩子讲个正经故事了。讲什么呢?站在讲台上讲了三十多年的故事,面对自己的孙子,真的不知讲个什么故事才合适,典故,成语,中国的寓言,外国的童话,情场上的缱绻缠绵,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官场上的勾心斗角……这些,他现在或者将来能读到的故事,还用得着我讲吗?

想了很久,看着己经九岁的孙子,我说,我给你讲讲一个男人的故事吧。

深秋,辽阔而古老的非洲大草原。

绿色正一点点退去,满眼被染成土黄。鹿,羚羊,角马,犀牛,狮子、大象……一个秋天从不间断的咀嚼,动物们膘肥体壮。这样,食草动物们可以轻松应对即将到来的,漫长而寒冷的冬季,种群的延续也就有了保证。

一个男人出现在草原上。

他高大威猛,裹着兽皮,头上戴着他的女人用兽皮给他缝制的帽子。就连手套和脚上的鞋子,也是兽皮的。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结实强健,蓄满了力量。世代以打猎为生,家族的基因,让他在狩猎的时候游刃有余,得心应手。他要在整个草原都弥漫着肉香的季节,猎取到他的女人和孩子们都爱吃的羚羊。

男人收起了猎枪。

望着烟尘中动物们远逃的背影,男人无奈的摇了摇头。

男人熟悉草原上每一个动物种群,似乎也认识每一只动物。男人把整个广袤的非洲草原当作自家的后院,当作私家的养殖场。

而动物们,在整个草原,似乎也都认识猎人,认识那个一身兽皮的男人,见到他,就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便都闻风丧胆,落荒而逃。

终于,在一棵苍老的波巴布树下,一只肥硕,但显然是受了伤的羚羊,掉队了,误打误撞,出现在猎人的枪口前。男人手疾眼快,立刻抠动扳机,嘭一声,枪响了。

响声惊动整个草原。秃鹫们四散飞去,野兽各自遁形。硝烟尚未散开,羚羊便轰然倒地。男人吻了下他的枪口,然后把脚踏在羚羊逐渐变凉的尸体上。这只受伤的雄性羚羊,他跟踪了三天。

男人有个习惯,弹无虚发的他,每次枪响之后,都会亲吻他的猎枪,然后一只脚踏在猎物上,以示胜利。当脚板把猎物踩在脚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整个草原最大的兽,最大的英雄,真正的猎手。

以上为故事一,下面讲述故事二。

男人老了。

满身找遍了,也找不见年轻时成疙瘩的肌肉。身上背了一辈子的猎枪,似乎也老了,很少再发出让草原惊魂的巨响。动物们不再怕他,不再远离,就是靠近猎枪,也嗅不到他身上荷尔蒙的气息。死亡离它们很远,它们安详地在草原上啃噬,咀嚼,或者追逐,奔跑。草原是它们真正的家园,真正的乐园。

男人步履蹒跚地挨到那棵波巴布树下。这是一棵象非洲草原一样古老的树。男人记得,还是孩童时代,他就跟着爷爷,在这棵波巴布树下狩猎,每每满载而归。

男人把手搭在眼眉上,他想看到更远,看到草原的边际,看到自已的青春和少年。云很低,结结实实地把整个草原都摁在地上。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他感觉头有点晕。也许一大早就出门狩猎,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他把沉重的身子靠在这棵他爷爷也曾靠过的树上。

他想眯一会儿。

不远处的草丛里,一只雄狮呼啸而来。紧接着,又一只狂奔而至。它们是兄弟。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只狮子舔着嘴角的血迹,走向草原。而那支猎枪,零乱地躺在那棵古老的波巴布树下,再也不会有人抠动它的扳机……

见我久久不再说话,孩子问,讲完了?嗯,讲完了,你觉得咋样?不咋样,孩子如实回答。我来问问你,故事一里,谁战胜了谁?小孙子说,还用问吗,当然是男人战胜了羚羊。那谁是猎手谁是猎物?孙子说,我拒绝回答,你在侮辱我的智商。好吧,我再问你,故事二呢,谁是猎手,谁是猎物?

孩子迟疑了。

猎手和猎物的角色并不是永恒不变的。力量的变化,能力的增减,角色也会随之改变。作为猎手,一辈子在草原狩猎无数的男人,也许从未想过会成为他曾经不屑一顾的狮子的猎物。想成为永远的猎手而非猎物,自身必须强大,而强大的唯一途径,就是锻炼、学习。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们一天天长大,到时候你会发现,人类社会,象极了动物世界,一个你看不到青面獠牙、凶相毕露的动物世界,在温情脉脉间,我们不知不觉成了猎物。而动物世界,在满足了口腹之欲的片刻,一片安详,和谐而美好。食肉的兽们安卧在草丛,悠闲地舔着嘴边残余的血肉,给草原的子民们畅谈美好的明天;食草的动物们安详地啃着草根,或者从兽们眼前走过,并发出友好的问候、感谢导师为它们种族的未来指明方向。

爷爷你好象在讲一个寓言。孩子看着我,特别象我读过的寓言,格林童话?伊索寓言?不,你让我想想。

孩子,不用想了,爷爷的寓言,孩子的童话里是找不到的。说出来是残忍,但却是真相。一个长大的男孩总要面对真相,因为你无法逃避,别无选择。

2022年1月26日于苏州工业园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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