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青春里见过最美的风景(读书浪的景观致敬生机勃发的青春)(1)

《浪的景观》

周嘉宁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8月出版

本书收录了周嘉宁2019年至今创作的三部中篇小说:《再见日食》(2019)、《浪的景观》(2021)、《明日派对》(2022)。

《再见日食》:日本作家满岛拓时隔20年再访佩奥尼亚小镇,与青年时代的友人们重逢,而怀有隐秘过去的中国少女泉,早已失散于世界深处,只被拓用语言留存在虚构中。一场葬礼已经结束,一次日食将被见证。

《浪的景观》:在时代浪潮中,友情、爱情、金钱和梦想被高高举起,又迅速被席卷,留下一地泡沫。当“我”站在沙滩上的金字塔面前,却决定不再做一个困在回忆里的受害者,而是伸长手臂,向宇宙发出勇者的信号。

《明日派对》:午夜电台的音乐节目主持人张宙,像一段没有形态的波段,连接起一群人的友谊,我们试图搭建一个关于音乐梦想的“明日派对”。然而在时代的挤压下,一切似乎难以维系。劫后余生的人们顺流而下,心怀感激,在河的这边靠岸,向河的那边挥手。

我们在青春里见过最美的风景(读书浪的景观致敬生机勃发的青春)(2)

周嘉宁

再见日食(节选)

拓在丹佛机场的巴士站旁边看到一位年轻人靠在行李上看自己的小说。年轻人仿佛从暴雨的地域跋涉而来,湿掉的衣物和鞋子一样样摊开在旁边的栏杆上,正舒适地待在被自己圈起来的庇护所,完全没有留意身边的平凡中年,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游荡的地方正是这个人的内心世界。拓不由想,他读到了哪里。

书里的故事关于1995年一支高中棒球队从日本来到美国参加棒球比赛。当时拓已经搬到美国,决定只用英语写作,放弃日语并不是为了摆脱具体的束缚,也说不上是对另外一种思维方式的确认。结果以练习的心情笨拙地写作,竟然获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他被认为在东方审美和西方价值观之间撑起一片虚拟的时代,守护着现实中原本不可能存活下来的美。在不知不觉中拥有越来越多年轻的读者,跟随着他,寻找通往不知何处的出口。

拓最喜欢在读者见面会上朗读的段落是棒球少年们坐着巴士,沿东海岸一路去往纽约,经过一片水域,巴士像是行驶在海里,也像是银河铁道列车,有银白的河滩、三角形的黑鸟、巨大的月亮、同行的朋友,以及即将到来的新大陆。然而他自己此刻正要去往的,却是新大陆的彻底背面。

昨晚拓还在波士顿参加文学节的开幕派对,他和几位同行喝了酒,他们好几个人都在野心勃勃地写两卷本的大书,恨不得把时代吞吐干净。回到酒店以后他查收了出版社转发给他的电子邮件,其中一封的发件地址让他心脏狂跳。是停运多年的旧日机构,像是来自记忆之河对岸的挥手,那都是上世纪的事情——乌卡去世了。邮件在编辑那里耽误了两天,拓看到的时候已经是葬礼的前一天。

拓立刻调整了后面所有的行程,取消了朗读会,买了第二天的机票。他有些庆幸自己在纽约,至少是在美国大陆,而不是游荡在世界的其他角落,不用怀着过分巨大的决心赶往佩奥尼亚。不是说他没有这种决心,而是出于恰恰相反的理由,他畏惧的正是伴随决心而来的汹涌情感。

我们在青春里见过最美的风景(读书浪的景观致敬生机勃发的青春)(3)

但是从波士顿到丹佛的飞机晚了四个小时,等他到达丹佛的时候,错过了当天最后一班去往佩奥尼亚的飞机。命运像是要给他一些提示,或者一个缓冲地带。然而即便不可能赶上葬礼,他也无心在丹佛过夜,决定连夜换坐大巴继续前往佩奥尼亚。车厢出人意料的拥挤,都是要在霍克斯下车的学生。他们像潮水一样离开以后,司机关闭了音乐,留下长长一段漆黑的旅程,直到巴士钻出树林,斜前方出现一片冷冷的湖。正是小说里的棒球少年们所经历的那种夜晚。他想要休息一会儿,但是心里涌动着复杂的思绪和期待,无论如何也合不上眼睛。他忍不住想象葬礼的情景,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1995年春天,他和新朋友们挤在面包车里,司机一路放着杜兰杜兰乐队的音乐。佩奥尼亚的本地居民在社区公园里搭好了大棚,大部分是教会的老人,他们陆陆续续过来,准备好食物和酒,欢迎年轻艺术家们一年一度的光顾。刚刚下过雨,拓穿着郑重其事的衣服在泥泞的草地里小心走动,害羞极了,尽量不和任何人交换眼神,坐在大棚里,低头吃着装在塑料盘子里的炖肉和蔬菜。长凳的另一头坐着一位极其瘦小的女士,上了年纪,裹着颜色明亮的披肩,深色皮肤,闪亮的灰发仿佛一团镶着金边的乌云。她礼貌地挪过来,问候说:“你们在东京还好吗?”

可能是因为时差,或者纸杯里的葡萄酒,拓感觉激动和哀伤,竟有些哽咽。

往佩奥尼亚寄出申请材料之后不久,便发生了奥姆真理教事件。那段时间拓每天都和文学社里最好的朋友见面,有关申请的事情却只字未提。他们常去立交桥附近的公园,公园里有一片小小的棒球练习场。棒球队员放学以后在那里训练,租借器具的小棚旁边有几张椅子,常年散发汗臭,拓却最喜欢坐在那里聊天,因为正对着训练场,一边讨论新闻里残酷和迷惘的现实,一边能听到球棒振奋人心的撞击声。

来到美国前的两个月,拓无心做任何事情,一边办理手续,一边处理租借的房子。这样一再拖延,直到临行之前才终于鼓起勇气告诉了朋友。他们还是在公园里,傍晚有乌鸦和春日的微风。朋友严肃地说如今是观察日本社会形态最好的时机,有志于写作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原来你有的不过是虚弱的热情啊!”——朋友的话令拓既伤心又气愤,却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于是装着毫不在乎地和他挥手告别。

“奥姆真理教的成员给他们使用的毒气设备起名叫宇宙清洁器,那是在《宇宙战舰大和号》里出现的除辐射装置。”拓没头没脑地回答那位女士。

“你说的是一部科幻小说吗?”女士好奇地问。

“是70年代播出的动画片。”拓回答。

“哦!你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女士的笑声消除了拓的紧张。

我们在青春里见过最美的风景(读书浪的景观致敬生机勃发的青春)(4)

直到她被簇拥着上台致辞,拓才意识到她就是乌卡。乌卡是印度裔的乌干达人,70年代中期以哈佛大学访问学者的身份来到美国,认识了丈夫彼得。不久,亚裔被阿明政府逐出乌干达,乌卡滞留美国,生下女儿蒂娜,自此再也没有回到家乡。80年代中期彼得作为记者被派到中国完成一篇医疗系统的报道,之后他与乌卡一起从中国出发,一路在亚洲和东欧国家游荡,结交了不少记者、作家和诗人,流亡的世纪正接近尾声,小半个世界从创伤中渐渐恢复。他们回到美国以后四处筹集资金,创立了这个青年艺术家培养项目,邀请来自东欧和亚洲的艺术家和作家集体生活,提供他们最基本的生活费,地点选在佩奥尼亚的小镇,大片的湖泊、草地和山脉交汇于此,是一片理想的中间地带。

拓当时还完全没有开始写作,但是他的中学时代是在二手英语书摊度过的。高中里面自己凭借兴趣翻译过几篇蹩脚的科幻小说,到了大学读的是不相干的专业,却因为迷上了托马斯·品钦而费劲地翻译了品钦的几个短篇,其中他最喜欢的《熵》印在了学校科幻社自己做的刊物上,后来不知通过什么渠道被品钦的日文版编辑看到,写来一封长长的信件。拓以为这样自说自话的翻译习作会被批评,结果却得到了意外的鼓励,那位编辑称赞他的翻译比已经出版的日语版本更贴近50年代末期美国青年的精神氛围,并且愿意作为推荐人,帮他申请佩奥尼亚的青年驻留项目。

拓回忆起这些,巴士司机提醒说十分钟以后就要到达佩奥尼亚。拓起身去车厢后面用厕所,一脚踩进湿滑,便桶像被刚才的少年们用屎炸过,他扶着把手,在狭窄的箱体里晃动,狼狈不堪,等坐回到座位上又觉得好笑,几乎要笑出声来。不由想起刚刚那个在机场看书的男孩,希望他旅途愉快,能够感受到小说里那个干燥清洁的世界。

我们在青春里见过最美的风景(读书浪的景观致敬生机勃发的青春)(5)

第二天清晨拓被旅馆房间的电话叫醒——“拓?”——电话里传来一位女性迟疑的声音,得到拓的确定以后那头立刻惊呼起来:“快下楼,我等不及要见到你!”拓身处不知何处的梦境,放下电话以后看到挂在镜子跟前的黑色西装,彻底清醒。他在狭小的卫生间里飞快地洗漱,穿上衬衫又脱下,换成在旅途中穿的旧T恤。走在楼梯口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紧张到微微出汗。

小镇没有建造新的旅馆,二十多年来都是同一幢小楼,总共三层,有二十来间房间,在小河边,挨着公共图书馆,背后有一整片核桃树,每到秋天,绿壳的核桃掉得满地都是,慢慢腐烂。拓走了两层楼梯,推开通往门厅的门,没有来得及迟疑,便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从立柱后面转出来,快走了两步朝他跑来,几乎撞在他的肩膀上,紧紧抱住了他。拓在她结结实实的拥抱中平静下来。哦,蒂娜,当然是蒂娜,旋风一样,带着夏日的暑气。直到蒂娜挽住拓的胳膊坐下来,拓才得以将视线凝固在她身上,立刻认出她身上那件荡着穗穗的嬉皮袍子是他们一起在慈善商店买的,她很喜欢,那一年里,从夏天穿到冬天。

“这件衣服竟然还在。”拓笑起来。

“这几天整理妈妈的东西又翻出来。衣服没坏,但我老啦。”蒂娜打断他的注视。

“你找到了几颗小行星?”拓问。

“哈!哈!”蒂娜与从前一样,只要稍稍激动,眼角便泛起泪光,脖子和胳膊上也随之起一层薄薄的疹子。她比拓年长几岁,声音响亮,精力充沛,饮酒过度。有种天然的异域风情,无论在什么场合都令人难忘。蒂娜当时正打算从物理学专业转到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念宇宙学,于是1995年回到佩奥尼亚,一边自学编程,一边补习量子物理,同时申请新的学位。这期间不得不反复和围绕在乌卡周围的年轻艺术家们解释,宇宙学的意义并不在于发现小行星,而是在于学习宇宙的诞生和演化,宇宙所包含的一切中只有极其微弱的一部分是可以被感知的,剩余的则无法被命名,甚至无法被想象。为此蒂娜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公共图书馆的计算机前面修正代码,她称之为模拟。那些数字和字母的复杂组合到底是如用一种抽象模拟另外一种抽象的,拓一点都不明白。但拓知道,蒂娜一旦进行起枯燥的运算,便给人一种正全身心维护着宇宙进程的可信赖感。

“旅馆前几年整体翻新过,装了中央空调,但早餐还是一样糟糕。”蒂娜说。

“我没想到机构的邮箱还在使用。”拓说。

“两年前项目又重新启动了,是一所大学的写作中心与基金会合作的。乌卡名义上还是召集人,但现在有了专门的委员会负责具体工作,他们有一栋小小的办公楼,就在图书馆旁边,你记得吗,那里以前是图书馆的办公楼。”蒂娜说。

“大家也还是住在这间旅馆里吗?”拓问。

“是啊。你很快就会见到几个,新一批的人上个月刚刚来,其中有好几个是因为看了你的书才知道了佩奥尼亚。”蒂娜回答。

“但愿没让他们失望。”拓移开目光。

“你从没让人失望。”蒂娜握住拓的手说,“我现在就得走了。今天有太多事情要做。晚上来家里吃饭好吗,都是老朋友。一定要来好吗?”

“你去忙吧。我打算四处走走,我们晚上再见。”现在拓也泛出泪光。

蒂娜又重重抱住他,像是要给予他一些安慰和允诺,然后她挎起包,飞快地钻进门口一辆旧的白色雪铁龙。目送她的车离开以后,拓没有回房间,却被旅馆里时光倒流的气氛吸引,来到二楼走廊。会客室依然保留着,如今门口挂着非工作中人员免入的提示牌。拓旋转门球,出乎意料,门被推开了。而里面窗户紧闭,空无一物。人踏入黑洞时,大概也会有这种感受,物理性的记忆被彻底移除以后,时间的漩涡干燥寂静。拓走到窗边,伸手推了推,推不动,又试试窗栓,锁死了。但能看到阳光正缓慢地移动到窗外的屋顶。

作者:周嘉宁

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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