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同学在面临毕业的关卡,时常迷惘跑来问我,念了四年的人类学到底能干什么?人类学有什么用?虽然我暗地里想骂他说,你现在才问,是不是有点太迟了?但坦白的说,我也不知道人类学能干什么。因为你的问题,隐含了你的答案。如果你不清楚你问这个问题的用意,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如果你问的问题是有关人类学对你未来的工作是否直接有用,我的感觉是除非你就是要从事学术工作,或者非常幸运,学的技术直接就能派上用场,又或者你参加了产学合作班,毕业直接上班,否则应该就是没有直接作用。但不要失望,这不是人类学独特的问题,几乎在大学里所有正常的学科,从数学、物理、生化、农经、文学、历史、机械到公卫,专门科目所学的与你职场所要做的事,往往没有清楚的相关,甚至根本派不上用场。许多中、小型工厂与企业需要的专业知识,其实高中教科书或大一的课本就足以应付,你要去的编辑出版社或报社,大都不需要员工对社会现象做阶级分析或跨文化比较。大学学科的训练只是储备你到达职场、工厂、企业后,处理问题的潜在能力。至于你真的会碰到什么样的企划案,什么样的实际困难,什么样的工作环境,常常与你在所学是无关的。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可能没有,但是也不要太失望,别人所学也差不多是没有的。
如果你问的问题是人类学这个学位的市场价值,那我也可以直接回答说,可能不高,它只会在特定的领域与专业圈(如:需要处理不同文化沟通的跨国公司,或者强调使用者经验的企业)才会受到重视,才会被欣赏与理解。社会上大多数的老板可能都不太知道人类学在学什么,也不清楚要如何看待这个学科的毕业生。所以人类学的市场价值,很大的部分是决定于,你要如何宣称、如何看待你自己。在这个学科的价值不清的情况下,你自我议价的空间就很大,你越能够清楚的肯定你自己的所学,你就越有机会创造比较多的可能。
发掘不可抹灭的差异
不过,我今天想要讲的“有用”都不是上面那两个意义下的“用”,而是一种知识实践层次的用,一种对人类学知识的欣赏与期许。人类学系的老师常常逼迫你们念很多很奇怪、很遥远的民族志,以及分析更多难以理解的习俗与仪式。这些故事与人物,对很多人来说,就是搜集奇风异俗,或者好一点是所谓“多元文化”的展现。有人也许会质疑,在当前这种网路无远弗届、他者咫尺天涯的世界,文化的差异还有什么值得特地理解的吗?当你可以在Body Shop购买亚马逊印地安人的豆蔻油与手环,可以在国家地理频道观看苏门答腊原住民的葬礼,还有什么东西不可以被我们所接近、观赏与消费?还有什么文化不能被全球化所连结与整合?文化差异除了是商品以外还有什么意义吗?
其实是有的,人类学家的任务一直是不断在不同的人群的社会实践中,发掘不可抹灭的差异、难以压制的抗拒、不可思议的创意,以及无法理喻的荒谬。这些令人惊讶的行动与思维,持续的挑战我们视为当然的秩序与界限,让我们无法安稳的静止与满意,推挤我们往前往后、上上下下的多看一眼,多听一点。
这些差异,有时并不是那么异国情调,例如:远在希玛拉雅山颠尼泊尔的雪巴向导队,或非洲坦尚尼亚西部市场中,抱着三个孩子交易的母亲;它们可能就发生在你的身边,像你们家巷口那位水电师傅开设的济公坛,或者那位一板一眼的台电退休工程师,早上在公园开办的气功团体。但是共通性就是,人类学不断地在探索、理解人们如何生产出特殊意义的现象与不同的价值观念。这种好奇与同理心的培养,想要塑造的就是一种特殊的习性,一种让你迟疑一下,停下来反思的习性。跨文化的训练与思维会给你带来一种犹豫,让你意识到眼前所有做事的方式,都不可能只是当然的、理性的、正确的;而是文化的、习惯的、自我合理的。别人做事的方式就是不一样,吃西瓜的方式就是有一百种。
每个社会文化,都有人们设计、建造出来的各种制度、技术、商品。他们会宣称这些文化产品都是为了某种特殊的目的或道理而存在,像国家是为了捍卫国土、保家卫民;公司是为其股东营造利益;餐厅是为了提供餐点服务;汽车是为了传送人与物;三号齿轮是为了让自行车的链条转动。然而,每一个国家都用不同的谎言在欺骗他的人民;公司分配利润给股东的比例会因为文化如何看待贪婪,而有所不同;餐厅从来不是只是吃饭的地方;汽车最重要的功用早就不是交通工具;阿米希人(Amish)骑没有齿轮与炼条的二轮车,称作scooter。
想像其他的可能性
但念人类学并不只是要我们面对常规的做事方法,产生迟疑与反思,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开始去想像其他的可能性。然而,其他的可能性是什么意思?我认为我们至少可以拥有三种思考方向的优势:
第一个层次,简单的说,就是不会把既存的制度与传统当成是不可变动、不可挑战,而是应当随着不同时空变化的需求而改变,这种能力就是让优秀的干部与一般人区分开来的特质。人类学式的田野训练与同理心,往往会让我们更敏感于什么是更有效、更贴近使用者、当事者的做法;而跨文化与不同尺度的比较,让我们更有想像力去随着环境的变动而调适。因此,我们往往能更清楚辨认出问题所在,并勇敢地提出对策。
第二个层次,比较具理想性,牵涉到价值观,却是人类学特别可以提供丰富思考养分的地方。除了前面提到的有效、有用的标准以外,我们应该要能进一步问,什么构成更加符合社群福祉,更加环境友善,更加具有生命尊严的方式?这里牵涉到的是领导者的视野,是我们对我们所在的世界的责任,也是人类学继续在提问与反思的议题。别的学科不是没有在问或反思,而是人类学家透过对差异的专注与敏感,一再不识相的去激进的想像其他可能,造就我们一种深具伦理的实践观,既关注行动中的个人意义,也不怕去要求更基进的改变。
第三个层次,是一个更为抽象的思考形式,我甚至不确定应当说这是一种思考方式还是生存的状态。人类学把人作为一种存在体,把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来面对,这样的前提暗藏了一个不可能担负得起的期待:在面对无可逃避的死亡之前提下,如何追寻一种普遍的、超越的可能性。我不是在谈心理学意义上的焦虑彷徨,或者意义与意志的归宿在哪里。而是,剥开所有文化的修饰与修辞之后,我们可能面临的是什么都不确定,什么都无从逃避的焦虑。我们透过文化、活动、理想、规范、消费、竞争、冲突、情义等等来延迟、遮掩、逃脱这种焦虑,甚至否认它曾经存在。但归根究柢,你会察觉它还是就在身后的某个角落。
“无用之用”
我为什么要谈这种完全无用,完全抽象的东西?因为人类学透过极端的同与异,持续地在准备我们去感知这个焦虑的存在。也许你觉得这种焦虑是无病呻吟,或者庸人自扰,但是我只能提醒你,这种焦虑往往能够让你做出一些具有美感的东西,一些无法被功利所侵蚀的东西,一些连文化都要低头的东西。
换句话说,人类学的最后一个用处就是“无用之用”。它就是一种,让你有机会超过你当下存在的可能。
无论你觉得人类学是不是真的有用,希望你带着人类学的知识离开校园,继续开创它的可能。它没有任何保证,也没有一定的价值。它对你会有什么用,就决定于你打算把它放在你身上的哪里!恭喜你们毕业!祝福你们走出自己的一片天!
林开世,台大人类学系副教授兼系主任。本文原刊于作者脸书,转载于端传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