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原创文学 作者:张发奎,辽宁省本溪市人,地方中学从教三年。1964年8月入伍,1987年转业地方工作。军旅生涯24年,历任连长、营长、副团长、团长。1985年1月至1986年6月参加老山轮战,担任413团芭蕉坪地区对越防御作战指挥长。
1985年,济南军区67军奉中央军委命令赴滇轮战。根据轮战部队战场需要和上级指挥机关部署,26军、46军联合组建第六侦察大队奔赴南疆参战。
1985年8月1日,第六侦察大队大队长张洪林与二分队干部合影。前排左起:吴凤昌(侦察大队保卫干事)、张洪林(侦察大队大队长)、袁聿清(警卫员)于文龙(参谋);上排左起:时盛建(侦察大队雷达技师)、郑春学(副指导员)、朱长海(2排长)、张华亮(指导员)、马新林(3排长)、钱熙民(连长)、赵相林(翻译)、王钧铭(1排长)、唐树兆(副连长)、章存玉(司务长)
第六侦察大队开赴南疆战场,受命担负八里河东山防御阵地左翼安全作战任务。他们的防线,与我413团的防线相接;他们的阵地,与我413团的阵地相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紧密连接,又部分重合。可以说:“我们是一个战壕的战友,我们是生死与共的弟兄。”
枪林弹雨中的战友加兄弟,这种深厚感情会衍生出多少相濡以沫?这样生死相依会有着怎样的信任倚重?可以为战友挺身而上!可以把后背交给彼此!可以为战胜敌人赴汤蹈火,可以为夺取胜利流血牺牲……
第六侦察大队虽然是战前组建,却是精英云集。侦察大队领导成员是:大队长张洪林(原77师参谋长,战后调任潍坊军分区司令员,现退休),大队政委梁俊生(原77师副政委),副大队长刘洪成(原26军司令部侦察处处长),副大队长庄文(原46军司令部侦察处处长)。
侦察大队机关编设:参谋组,政工组,后勤组。机关直属小单位有:炮兵排,通信排,工兵班,警卫班,小车班,厨师班,卫生所。
侦察大队下辖三个分队,分别由军、师侦察连组成。一分队是26军侦察连(88人);二分队是46军侦察连(89人);三分队是74师侦察连(105人);大队共计402人,后增至446人。
第六侦察大队在八里河东山防御地域,主要负责组织实施搜山、设伏、抵近侦察和深入敌后执行特种侦察任务。其防御(警戒线)正面,沿国境线我方一侧,左起中越边境第18号界碑至马家湾(不含)约16公里,防御纵深6公里,兵力部署呈梯型配置。
各分队驻地:三分队驻地在谷地坪村,二分队驻地在大坪子村,一分队随大队部驻地在茨竹坝。第六侦察大队隶属67军首长和昆明军区(后成都军区)前指情报部指挥。
1985年7月下旬,军区前指首长命令第六、第七侦察大队除保障主战场侧翼安全外,抽出部分兵力向老山、八里河东山主战场靠拢。坚决打击越军特工向主战场渗透、偷袭和袭扰我前沿阵地的嚣张气焰,加强我军前沿防御力量,提高我军协同作战能力。
第六侦察大队大队长张洪林(前中)带领侦察兵实施侦察
第六侦察大队,奉命进入八里河东山(138师)防御阵地。第七侦查大队,奉命进入老山(199师)防御阵地。第六侦察大队首长研究决定,从二分队抽出一个排的兵力,前往我413团阵地共同执行反渗透、反偷袭任务。由副大队长庄文负责指挥,带领参谋于文龙、指导员张华亮、副连长唐树兆、一排长王钧铭及全排战士共计30人,于8月初进入芭蕉坪413团基本指挥所附近安营扎寨。
在此之前,侦察大队首长和于文龙参谋两次来到我团指挥所了解正面敌情、地形、营连前沿阵地和雷区等情况。我重点介绍了8连阵地是两个营的结合部,其任务是对老邓弄方向之敌实施防御。8连防御地形复杂,战场地位十分重要,是八里河东山方向重点防御阵地。
第六侦察大队大队长张洪林(左)、侦察参谋于文龙(右)
8连阵地前方对峙之敌,不但有成建制的正规军队,而且还配置了训练有素、战斗力强悍的特工分队。越军不但经常以班、排小股兵力,对我8连阵地前沿实施攻击或偷袭。还派遣特工渗透设伏,袭扰我方人员。敌人不分昼夜实施的双重战术,给我方官兵造成一定心理压力。这一防御地域,是我团防御阵地情况多发地段。
为此,我建议侦察分队在作战地域选择伏击位置,对敌实施抓捕行动。同时,我们就通信保障、协同计划等有关问题,进行了沟通,达成了共识。
我们对侦察分队的到来,非常欢迎,由衷高兴。一,我们都来自46军,本来就是一家人。二,413团营以上指挥干部,对庄文副大队长、于文龙参谋非常熟悉,关系很好。特别是于文龙参谋,我更是熟悉,也更为了解。
于文龙
我在412团担任3营营长的时候,他在9连担任排长,是我手下的兵。于文龙很机敏,很灵活,文武双全。他参军入伍新兵连训练一结束,就被挑选到“珍宝岛战斗英雄”于庆阳所在排当侦察兵。他人品好,业务精,踏实肯干,后被送进济南军区步兵学校学习深造。军校毕业以后,他先后担任412团作训股参谋、9连连长,后调入46军司令部侦察处任侦察参谋。
时至今日,于文龙留给我的印象依然很深——头脑灵活,反应机敏,行动果敢,判断迅速,精通业务,能写会画。侦察专业技能出类拔萃,是一个很有发展潜力的小伙子。
侦察分队进入我413团阵地后,按照作战计划明确了责任分工。他们迅速制定布防计划,进入战地作战状态。向23号高地派出侦察人员,同我团炮兵观察所共同执行侦察任务。
时任138师副师长、珍宝岛战斗英雄周登国(左)、于文龙在中越边境第18号界碑处
于文龙参谋带领侦察分队干部和侦察骨干,深入8连阵地、23号高地,熟悉地形,分析敌情,选择便于设伏抓捕地段,为实施抓捕作战计划做好充分准备。
当时的南疆正处于雨季,大雨、小雨、阴云、浓雾轮番交替。不仅气候潮湿、条件艰苦,而且道路泥泞、行动不便。常态生存环境很差,感觉已经到了生理极限。但是,侦察分队的干部、战士,想方设法克服困难,作战行动井然有序。他们的积极热情和战斗作风,给我团官兵留下了深刻印象。
于文龙在中越边境18号界碑处
我喜欢争先,不甘落后。号召413团全体官兵,向侦察分队学习、看齐。学习他们勇于吃苦,敢于深入虎穴;学习他们沉稳有序,行动不慌不乱;学习他们谋而后动,事半功倍。学习他们准备充分,胸有成竹。侦察分队的战地行动,确实为我们413团树立了榜样。
我记得在9月初,侦察分队出击行动的头一天晚上,我在团指挥所坑道口见到了于文龙参谋。他对我说,到8连阵地前沿执行侦察任务已经确定,并向我通报了有关情况。
我们一起走进作战值班室,我指着地图向于文龙参谋详细介绍了8连阵地的有关情况,强调前出侦察一定要保持高度警惕,预防敌人特工偷袭。同时要注意防地雷,以工兵探路开路,保持通信联络等注意事项。
出发那天上午10点左右,于文龙参谋通过电话报告侦察分队已经出发。请求团指通报前沿阵地保持通信联络,发生意外情况及时给予支援。我立即给8连连长韩振华打电话,要求8连与侦察分队保持联络,一旦侦察分队遭遇意外,随时派兵相助或给予火力支援。
于文龙参谋和唐树兆副连长、王均铭排长带领一个班的兵力,在8连向导和工兵引导下,从8连阵地出发,沿着敌我双方缓冲地带,向敌方实施抵近侦察。认真察看敌情、地形、工事构筑、保障设置、兵力部署和撤离路线,掌握战地第一手实况,以期保障作战计划顺利实施。
按照预先制定的侦察计划,他们已经基本完成侦察任务。就在准备返回的时候,突然听到“轰”的一声爆炸。由于所处位置角度不同,爆炸声响起来的时候,他们还以为是遭到敌人的袭击。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是副连长唐树兆踩响了地雷。王钧铭排长立即组织抢救,保护着负伤的唐副连长迅速后撤。
于文龙参谋和冯班长担任侦察分队后卫,边掩护边撤退。南疆防御地域长期作战,敌我双方都在前沿缓冲地带层层布设地雷。雨季来临,土质松软,那些大大小小的地雷会随着泥土滚动得到处都是。有些地方即使工兵伴随,也不是很容易分辨清楚,难以保证排除每一颗地雷。
在迅速撤离途中,于文龙参谋不幸触雷负伤。我至今也没有确定爆炸的是哪一种地雷,只知道地雷的威力挺大。于文龙参谋的左脚被炸断,右脚拇指两侧和脚跟骨鲜血直流。冯班长双眼被地雷爆炸的泥沙碎石抨击,当时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俩靠在一起握着“光荣弹”,决心如果遭敌抓捕就拉响“光荣弹”与敌人同归于尽。
王钧铭排长把唐树兆副连长护送到安全地带,发现于文龙参谋和冯班长没有跟上来。他马上带人搜索返回,将于参谋、冯班长护送至8连阵地。下午3:30分左右,我接到8连长韩振华的报告,得知侦察分队两名干部触雷负伤。我命令韩连长赶快派出人员和担架,迅速将两位负伤干部抬到芭蕉坪师医院救护所。
在芭蕉坪救护所抢救负伤战友于文龙。右起:军医王晓华、护士匡红、实习军医于晓妉。王晓华回忆说:“那天来了不少人,把救护所挤得满满的……”
我和韩连长通完话,没有放下话筒,立刻打电话到芭蕉坪师医院救护所,通知他们侦察分队两名干部触雷负伤,赶快做好抢救准备。在我接电话、打电话的时候,张以明政委已经走了过来。我赶紧告诉政委:“于文龙和唐副连长触雷负伤了……”政委闻听一怔,露出焦急、痛惜、牵挂的神色。
我和政委走出指挥所坑道,来到三叉路口必经之地,等待着担架的到来。焦急难耐地过了20多分钟,两副担架“呼哧”“呼哧”地抬到我们跟前。8连的兵认识团长和政委,准备放下担架让我们看一眼。我说:“不行!不能放下!赶快啊!跑步抬到救护所!”战士们抬着担架在前面跑,我和政委急步跟在担架后面。我边急速行走边看于文龙参谋和唐树兆副连长,发现他们已经陷入昏迷状态。
我心急如焚,十分担忧:于文龙当年是我的连长,是我的左膀右臂。唐树兆副连长为人忠厚,很是让我欣赏。他们两个双双受伤,伤势严重。就算是能够保住性命,只怕会造成终生伤残。
担架抬到师医院救护所帐篷门口,我抢先一步掀开门帘放声大喊:“于文龙和副连长负伤了,你们赶快过来抢救!”两副担架抬进帐篷放在地上,我跟进去定睛细看,发现两名伤员处于休克状态,全身被地雷灼烧得糊吧烂啃。
于文龙的左脚耷拉下来,军医把被炸得只剩一点儿皮连着的脚剪下来。于文龙 “啊——”的叫了一声,猛然坐起来又猛然倒下去。看着他没有从休克状态中清醒过来,我和政委都流下了眼泪。
左起:413团政委张以明在芭蕉坪救护所,看望负伤的于文龙、唐树兆。左起:张以明、王晓华、实习护士,担架上是负伤的于文龙
我忍不住火了,大声喝骂:“混蛋!能这么干吗?不打麻药怎么行啊!”我气得浑身发抖,情急之下不知向谁踢了一脚。年轻女军医依偎着王晓华,低着头一声不吭。
王晓华看了我一眼,顾不上多说什么,带着年轻女军医一起处置伤员。其实,她们动作很熟练,技术高超,非常专业,不愧是战地救护所首先靠前施救的军医。
师医院的王晓华和智佳萍我都认识,也都很熟悉。在没有进入阵地之前,两位“军医之花”给我们团领导检查过身体。那位年轻女军医我不认识,后来知道她是来前线救护所实习的。
军医王晓华(右)、卫生员张喜军(左),抬着担架上的于文龙走出救护所,送上救护车转往138师医院
我近乎失控的喊叫和举动,把那位年轻女军医吓坏了。我写此文的时候,向我爱人提及此事。我爱人善良温厚,与我相伴一生,她算是把我看得透透的。她说:“你嘴里不干不净、大吼大叫的,还动粗踢人,这是你的不对!当时的抢救措施没有错,紧急时刻处理伤口是可以不打麻药的。即使打上麻药,药效发挥也需要时间。战地抢救,救命要紧啊!”我说:“我错了,不应该那样!当时就是再着急,也不应该那样啊!”
我要向那位实习女军医说一句对不起,我向你道歉!虽然已经晚了35年,但我的道歉是真心实意的。如果女军医能够看到我这篇文章,很希望请你写下留言接受我的道歉。我爱人是中医院专家教授,曾经在医院手术室担任过护士,她明白你没有错,有错的是我。
138师副师长鲁久顺(上左)、副参谋长杨绍光(上中),看望在师医院手术中的于文龙
我当时看到自己的战友伤势严重,我心痛,我着急,我暴躁啊!主要还是我不懂,克制不住自己的火爆脾气,忍不住发火冲动,还请你体谅并且原谅我这个老兵吧!
在于文龙负伤后近半个月时间里,他喊出的那一声“啊——”,总是在我脑海中时时回响。我食无味,寝难安。有时候正睡着觉,就会被那“啊”的一声惊醒。惊醒之后,再也难以入眠。
于文龙、唐副连长在我团8连阵地负伤,我背负着深深的自责感、内疚感。我没有保护好侦察分队,没有保护好侦察英雄。我负有责任,我对不起他们啊!头一天晚上,我和于文龙还在团指挥所互相交流。那时候的他行动敏捷,走路带风儿。没有想到第二天他的脚就掉下来了,昏迷不醒。我能不哭、不急、不心疼吗?
2000年5月6日至14日,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五届残疾人运动会在上海举行。左起:乔贵良(原46军工兵营政治教导员,转业后到山东省残联工作)是山东代表队领队、王晓华(参战后转业到上海,在同济大学校医院工作)、于文龙(原46军司令部侦察处侦察参谋)是山东代表队气步枪射击运动员,三位老战友相聚在一起
于文龙没有埋怨我,前些年他儿子结婚,专门给我发来邀请。我非常激动——小于的儿子结婚,我说什么也要参加啊!当主持人以欢快愉悦的声音,宣布新郎父母上台的时候,我看到于文龙踮着脚走上婚礼台。那一刻,我忍不住一阵阵心酸。眼泪随着心绪,在眼圈里面不停地滚动着、滚动着……
张发奎团长(左)在家中与于文龙相坐相拥
这是战争带来的伤害!这是军人奉献的荣耀!让我们怀揣军人的骄傲与自豪,远离战争,拥抱和平吧。即使战争再一次来临,即使我们再一次听从祖国和人民的召唤奔赴战场,这一美好期待和愿景,也将是鼓舞我们奋勇征战、夺取胜利的动机和目标。
我的战友我骄傲!我的战友我自豪!我的战友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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