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一个老太妃薨了,为了遵守国孝的制度,贾家将自家养的戏班子解散了。那十二个买来学戏的小丫头们,有愿意回家的,就给点儿路费打发她们走了,有不愿意回家的,就留在了贾府做丫鬟。正旦芳官,被分到了宝玉的怡红院。
这些小孩子们从小就学戏,别说是针线活儿了,就连什么尊卑长幼的规矩也完全不懂。不过,这很合宝玉的胃口,他认为芳官这是“天然去雕饰”,一派纯真天性。所以,宝玉对芳官是极其宠爱的,他经常嘱咐身边的那几个大丫鬟,不要太过管束芳官,生怕她受一点儿委屈。
可是有一次,宝玉竟然自己作践起芳官来了,这就比较反常了。
有爵位的人家里的诰命夫人们,都得要入朝陪祭老太妃,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贾府里的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人。大人们不在家,孩子们可就乐疯了,可算是没人管着他们了,宝玉这个“混世魔王”就更不用说了。
这不,当宝玉亲自去给妙玉送完了一个帖子,心满意足地回到家时,正看见自己屋里的芳官,于是就开始打起了芳官的主意。
当时的芳官刚刚梳完头,还戴上了一些花翠,可宝玉竟然让她改妆,把她周围的头发都剃掉了,露出了碧青的头皮,说是冬天好戴大貂鼠卧兔儿。这还没到冬天呢,就提前把芳官的头发给剃好了,宝玉真不愧是个“无事忙”。
接下来,宝玉说的就更加的胡闹了,要不就是让芳官穿五彩小战靴,要不就是让芳官穿净袜厚底厢鞋,俨然是一个小男孩儿的打扮。就连芳官的名字,也都改成了男名“雄奴”。
芳官也是个小孩子心性,任凭宝玉折腾自己,竟然还感到称心如意,非得要宝玉把她带出去玩儿,就说自己是个像茗烟一样的小厮就行了。
宝玉到底要大上几岁,他说芳官要是这样出去的话,是一定会被人家识破的。可这反而遭到了芳官的一句笑骂:
“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个小土番,你就说我是一个小土番儿······”
恐怕也就芳官能骂上宝玉一句,而且还能把宝玉骂得“喜出望外”,但这却引出了更反常的事情,一向愤世嫉俗的宝玉,忽然开始对朝廷歌功颂德起来了。
事出反常,必定有妖。仔细一看,原来这些话并不是宝玉说的,而是小说的作者曹雪芹说的。
宝玉由“雄奴”这个名字,又想到了“耶律雄奴”,“耶律”是契丹族的姓氏,而“雄奴”,又与匈奴谐音,宝玉说,这两种人自古以来就是朝廷的边患:
“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得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挽头,缘远来降。”
这话说得,让谁听了都得掉上一地的鸡皮疙瘩。真心的夸赞,让人听了是会很舒服的,而过分的夸赞,那可就是别有用心了。这分明是作者曹雪芹在借机讽刺朝廷,他最恨的人,应该就是雍正了。
雍正是康熙的第四个儿子,在康熙两次废掉自己的太子之后,雍正就开始积极地筹划夺取皇位了。雍正的生母地位低微,而他的继位,历史上也一直认为他是篡夺的,并不是正统。作者在这里偏偏用了“正裔”一词,其用意就昭然若揭了。
雍正即位之初,西北边疆的策妄阿拉布坦(噶尔丹的侄子),就开始聚集了二十万的人马来进攻西宁。雍正五年,策妄阿拉布坦的儿子噶尔丹策零继承了汗位,准噶尔又开始出现了内乱。
雍正自己也知道,这股势力不彻底铲除,将来早晚会是一个大的隐患,但是,他终其一生也没能完成这项任务。雍正九年,在通淖尔之战中清军大败,次年,在额尔德尼昭之战中虽然清军得胜,但最后也只得到了双方罢兵议和的结局。
想想雍正时期内忧外患不断的局势,再看看宝玉说的那一大套的奉承阿谀之词,这就好比是在夸赞一个相貌丑陋的姑娘,说她有着“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一般的美貌一样。
芳官继续挤兑宝玉,你既然这么说,就应该自己去捉拿反叛,“何必借我们,你摇唇鼓舌的,自己开心做戏,却说是歌功颂德呢!”这时候,宝玉又继续说了:
“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武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生平了。”
好一个“坐享生平”,曹家在雍正时期“坐享”的,可是抄没家产,和永远也还不上的亏空。
曹家的祖上,原来是明朝驻守辽阳的一个下级军官。曹雪芹的高祖曹振彦归附了后金,在佟养性的手下任教官,后来又成为多尔衮的属下,身份是包衣,在清军入关的数次战斗中,立过不少的战功。
曹雪芹曾祖曹玺的妻子孙氏,在康熙幼年时做过他的乳母,他们的儿子曹寅,也就是曹雪芹的祖父,还是康熙的伴读。
康熙继位以后,就提拔曹玺做了江宁织造,曹玺死后,这个职位就由曹寅继承,总共算起来,曹家担任这个堪称是肥差的职位,长达六十多年之久,期间深得康熙的宠信。
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等雍正继位之后,就开始了疯狂地铲除异己,对他那几个有实力的兄弟,发配的发配,圈禁的圈禁。到最后,就连当年的得力助手年羹尧和隆科多,都没落个好下场。
相比于这几个皇子和重臣来说,曹家不过是一条小鱼罢了,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所以一直等到雍正六年的时候,厄运才轮到了曹家。
对于雍正来说,曹家的罪名总是很好找的,亏空太大,骚扰驿站,转移财产,等等名目,就已经足够抄他们的家了。
雍正初年,国库空虚,清查康熙时期各级官员,部门的亏空,就是雍正充实国库的一个举措。但雍正对曹家的态度,可不仅仅是这个,他是从根本上想要狠狠地治一把曹家,因为从曹家抄没来的财物并没有收归国库,而是直接送给了负责抄家的隋赫德。
如果收归国库,隋赫德虽然也会从中捞上一点儿好处,但更有可能会给曹家留点儿情面,但当雍正下旨,把抄家所得都送给他以后,恐怕隋赫德抄的就更加彻底了。
最后,他们把北京蒜市口的十七间半的房子赏给了曹家,把他们一家子从南京迁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来。家是被抄净了,但是朝廷的亏空还得继续还。至于怎么来还,他们就不管了。
直到乾隆元年,乾隆才下旨免除了曹家余下的欠债。
这就是曹家在雍正时期的“坐享生平”,由此,就不难理解曹雪芹在此处对雍正的愤恨和讥讽之意了。
不过,雍正时期的文字狱也是相当厉害的,所以在这大段的文字之后,曹雪芹继续写道:“芳官听了有理,二人自为妥帖甚宜”,然后就此打住。再写下去,可就要露陷儿了。
客观地讲,雍正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皇帝了,虽然他的继位方式很受后人非议,在打击异己的时候也有些过分了,但是他能够励精图治,勤政爱国,基本上解决了康熙末年的混乱状态,也为后来的乾隆盛世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但是,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角度来看问题,就会有不同的结果。曹雪芹深受雍正的抄家之苦,也就难免在他的作品里,借着人物之口来发泄一下自己的不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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