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黄昕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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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灰与橙色撞色搭配的开阔场地里模拟街头地形,分布着斜坡、平台、台阶和扶手,呈现出错落的几何美感。一个真正的滑手走进这样一片空间,会立刻兴奋起来。满眼看到的是各式不同角度的斜面、高低不一的台子、横杆和斜杆,你可以在任一种道具上尝试不同动作,施展拿手招式,足以令人跃跃欲试。
这是国内第一档滑板综艺《极限青春》节目组为节目录制专门搭建的崭新的板场。5月,第一期节目录制现场的“1vs1 Battle”环节,四川滑手向小军获得了出招机会。大家都喊向小军“小黑”,他肤色黝黑,个头小,未满17岁,是还在长个儿的年纪。他戴着一顶偏大的瓜皮毛线帽,帽檐下是一张娃娃脸,及肩长的卷曲头发被帽子压在耳后。他踩着板从看台上一溜烟滑进场地,打算放个大招。
一名滑手的职业成长路径,是从FLOW到AM,最终成为PRO。FLOW指本地滑板店赞助滑手,赞助滑板,那意味着因拼命练习而损板厉害的你,再也不用为没钱换板发愁。接着你频频参加比赛,在圈内崭露头角,拿了点奖金,获得了滑板品牌的关注,他们赞助你装备或鞋,那么你就进阶为AM了。品牌商还在持续地观察你,你上升势头强劲,拥有一流的技术和独一无二的个人风格,在滑板圈有了名气和影响力——用品牌商的话说叫市场号召力,他们就会与你签约,给你发工资,为你推出签名产品。于是,你终于升级为大PRO,一个正儿八经的职业滑手。
这个过程漫长而艰难,期间层层筛选,但小黑只用了两年。他是最年轻的PRO,VANS中国签约滑手,拥有从滑板、装备到服饰七家商业品牌赞助。他的另一层重要身份,是滑板国家集训队队员。
能如此迅速地达到这样的高度,当然是因为小黑出众的天赋,与此同时,他也足够幸运地生逢其时。中国滑板在经过将近30年发展后,已经形成了较为完善的产业体系和人才发掘机制。
小黑是极少数的那类天生滑手。对于滑手来说,天赋并不仅指出色的身体素质和快速掌握技巧的能力,某种与生俱来的性格同样关键。老滑手在提起小黑时瞪大双眼,“不得了,这个小朋友脑子里没有’怕’字”。小黑话少。他从十几层台阶、变电箱、平房屋顶和其他任何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往下跳时,像一头黑豹,跃得很高,人和板在空中凌厉地划一道弧线,干净落地。动作果断,气势凶狠。
板场里有各式道具,小黑一下看上了全场最难的那个。“我从对面出发”,他向前滑去。当他打了个转,停在闪电杆前打量时,滑手们一下意识到他要干什么。
有人低呼,“他疯了吧”。
“乱来”,一个裁判级滑手脱口而出。
闪电杆是最危险的道具,他只有一跳直接吃到最末尾那段杆,才能比较顺利地呲下来。但这段杆距离非常远,需要很高速的滑行才能跳出足够远的距离。场地空间很有限。如果他挑战闪电杆成功,剩下的59位滑手,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应战。
第一次挑战差一点就成功了。
小黑抓起板,第二次退到场地底部。他抬起右手,在胸前空压了几下,平了平气。他向前迈了两步,加速起跑。他在高速中低下身,眼神锁定落点,上板起跳。就在落到杆上的瞬间,板脱了脚。小黑身体直扑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所有人都吓坏了,愣了两秒,小黑没有爬起来。他的帽子落在一旁,头发凌乱地散在地面。小黑曲起身子,痛苦地捂住脸。
他的锁骨断了。
小黑
小黑滑板
小黑呲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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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在秦皇岛,美国滑板品牌Powell Peralta举办了中国第一场滑板比赛。Powell请来了美国滑板明星滑手Steve Caballero,一个矮个儿黑发身材壮实的美国青年。当他踩着单翘滑板,借坡飞跃过网球网时,现场上百号中国孩子一阵惊呼,看傻了眼。16岁的李球球是其中一个。
北京人李球球小学六年级时钟爱的电视节目是央视体育台的《运动旋律》,这是一档国外极限运动视频配乐混剪。这档节目对李球球今后的人生影响深远,他通过这档节目首次见识了鲍勃马利、涂鸦和滑板。
但在1990年,国内没有任何地方能买到一块真正的滑板。在他的软磨硬泡下,他爸花了两百多在体育用品店给他买了一块滑板,是一块玩具板。
感谢Powell。1992年,这家美国滑板品牌进军中国开拓市场,在秦皇岛设立公司,开始售卖有品质保证的专业滑板,并出版滑板杂志《奥利(Ollie)通讯》。整个九十年代,市场上只有Powell一个牌子。购买滑板需要邮购,汇款到秦皇岛,寝食难安地盼上一个月,才终于等到那块价值上千的滑板。小孩拿到板是舍不得立刻玩的,往往得先抱着睡几晚。这当然是因为得来不易,但更重要的是,进口板实在太贵了。
2001年,李球球和玩滑板认识的留学生朋友Raph在街上晃荡,又聊起了开滑板店的主意。北京已经有两家刚开不久的滑板店,卖进口板和服饰。老板都是一块儿滑板的朋友,跟哥们儿抢生意不太合适,他们商量,不如创建一个滑板公司,做国产板,把滑板价格降下来,让更多人玩得起。他们走进一个哥们儿的滑板店,一人买了一件花衬衫穿上。在街上,两人互看一眼就乐了,花衬衫,墨镜,叼根烟,抱块板,实在不像什么好人。“咱这是滑板黑社会”,李球球说。这词有点黑色幽默,当公司名不错,但太凶了,怕是没法注册。最终决定简化为“社会”。李球球翻字典,社会大概指因共同爱好聚合起来的人。他这么一说,朋友们都觉得特合适。有两个做小轮车生意的广东朋友听了很有兴趣,决定合作。
社会的第一次会议发生在后海银锭桥边,当年后海还没有酒吧,很安静,四个人握着啤酒坐在桥头大石碑上商量,决定紧急赶制一批T恤和贴纸,到即将在湖州举办的一场全国极限运动会上做宣传。赶到什么程度?成品到手一看,“Society”印成了“Scoiety”,连Raph一美国人都没发现。几个人捧着T恤愣了几秒,“咳,就这么着吧”。
好在也没人在意。这次宣传之后,国内很多玩滑板的人都知道了社会。
经过多次试错,调整材质,更换厂家,社会终于做出了第一批令人满意的滑板。Raph是美国人,他说,按照美国公司的操作路数,这时,我们应该赞助一些牛逼的滑手,拍一些牛逼的滑板视频,让别人看着牛逼,愿意买你的产品。于是他们开始挑选滑手组建滑板队。
华普超市门口有一段大台阶,是北京滑板的一个据点。在那儿,Raph和李球球看到一个小伙,个儿不高,毛发旺盛,正在跳一个存自行车的三角钢架练习Ollie。钢架大约80公分高,他非常专注地跳过来,又跳过去,旁若无人。
他叫许莹,19岁。从职高美容美发专业毕业后,被学校分配到八王坟客运站小卖部售货。他不好好干,经常卖一会儿就躲一边抽烟睡觉,被辞退后格外高兴。他练滑板练得太刻苦,一块板练半个月板头都磕渣了,他会再撑半个月,然后到滑板店换一块新板,用这个月攒的钱补上上个月欠的板钱。许莹是右脚正脚,右脚鞋练一阵就磨破了。他就找一个脚码相同左脚正脚的哥们儿换鞋穿,穿到鞋烂得玻璃胶也粘不上,修鞋师傅也补不了了,再买新鞋。家里每天给的二三十饭钱基本都花在板和鞋上了,穷得饿肚子。许莹爸妈都是普通工人,并不富裕。不工作就始终没有收入,这让他压力巨大。但他每天只想滑板,只好扛着压力,穷着天天滑。
很多男孩开始玩滑板都是为了帅,吸引女孩,许莹也是。但滑了一段时间,他就把自己玩进去了,沉迷滑板。他练翻板,一天翻好几百个。跳台阶,一直跳,一直摔,摔了一轱辘爬起来再跳。他就是这么个实诚、刻苦的人。李球球和Raph很少见到有人像他这样,认真地死磕基本功,他们想,这愣头青一定能成,于是决定赞助许莹。
1994年秦皇岛,滑板少年的聚会
九十年代,Powell每年在秦皇岛举办滑板比赛,邀请国外职业滑手到中国滑板旅行并进行表演。图为1997年美国职业滑手Mike Vallely
1997年美国职业滑手Mike Vallely在秦皇岛表演
李球球
许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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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环边北洼路的一套四居室公寓是社会滑板总部,也可以说是北京地下青年的一个据点。公寓里的人员是流动的,除了常驻的社会滑手,做涂鸦、说唱、DJ、摇滚、文身的朋友们,全都玩在一起。他们办过一次火锅节,在大厅里支了口火锅,整整一星期的流水席。一波一波来朋友,自带食材,随时涮随时吃。空啤酒瓶在阳台一摞一摞地垒到了天花板。音乐24小时不间断,满屋子小伙姑娘,有人跳舞,有人打牌搓麻将。人是晕的,宿醉起床站起来就往冰箱走,再来一瓶,喝酒醒酒。
社会的滑手们全都住在这里。队里有一台摄像机,索尼VX1000,搭配鱼眼镜头是拍摄滑板的经典组合。凡好天气,大家就蹬着板,大街小巷满北京流窜,寻找地形做招,拍摄视频。晚上回来一块儿看素材,讨论动作,也讨论拍摄方法。一整年的素材攒下来,年终混剪出一条集锦。Raph会专门创作新的音乐来搭配视频。几乎没有其他滑板视频像社会的这样,具有原创性且风格强烈。每到年末,很多人就开始期待社会的年度视频。
李球球设计产品,辨识度极高。他融入中国本土元素,又呈现出强悍、反叛的街头气质,比如汉字“滑板黑社会”或是抱拳动作的板面图案。经典作品之一,是用文革版画风格绘制的表情坚毅的工农兵头像,底下写着标语“全世界滑板者联合起来”。
李球球是北京最早开始做街头涂鸦的大哥,他组建了北京第一个涂鸦团队“北京喷子”。Raph是北京第一批说唱歌手之一。从2004年起,社会滑板和北京最早的说唱组合隐藏成员王波共同组织地下Hiphop Party “Section6”。每月的最后一个周六,躁动的Hiphop青年都聚集在愚公移山,这里走出了好几批说唱歌手。
那是北京街头文化的黄金年代,社会的影响力也在活动、演出、展览和年轻朋友们的口口相传中扩散开来。
所有人都说社会牛逼,但他们没有挣到钱。社会创立了小十年,几乎每年都在贴钱。
照惯例,服装生产应该提前一季准备,冬季做春装,春季做夏装。社会从来没赶上过节奏。他们没有生产计划,全靠灵感随机产出。销售和宣传更是一塌糊涂,有时做了牛仔裤或者T恤,一懒一拖就忘了宣传。很多人想买社会的产品,到处打听,找不到渠道。那些辛苦设计的衣服就在库房里堆着。
某种程度上,社会更像一个街头文化团伙,而不是一家滑板公司。
沸点等南方滑板公司凭借更成熟的商业模式壮大。2009年,美国极限运动品牌Vans进军中国,Nike和Converse也陆续进入中国市场。大品牌在挑选滑手时很轻易便关注到社会的滑手。一段乌托邦式的生活结束后,几个老滑手陆续离开了。
“都要生活的。毕竟都长大了。他们终于能靠滑板赚钱生活,我们也高兴。但是也惋惜,也是因为我们自己没把这个做起来。我们都不是商人,有特别好的想法,但确实没有这个能力。许莹他们,本来可以特理想,哥几个一直一起走下去,但其实就是没办法”,李球球说,他反戴一顶棒球帽,胡茬灰白,他是一对双胞胎男孩的父亲。他说话声音很轻,“这种事儿说起来其实就是多愁善感了”。
“到最后我离开了,我也很伤心,我也没办法,我他妈三十多岁了,我也要生存,我还得继续滑板”,许莹说起离开社会的事,语气明显激动起来,“但是我觉得社会还是中国最有文化的公司,不管是滑板,音乐,party,街头文化这些东西。这个牌子牛逼你懂我意思吗?它牛逼就是因为是一帮这样的人,纯粹,没有商业的人在里面。”
离开社会后,许莹与Converse签约,每月能领到5000块钱工资,后来涨到8000元。之后Converse的赞助停了,他与DHB滑板公司签约。
许莹今年36岁了,是北京滑板圈里的老大哥,同龄玩滑板的人几乎都不再玩了。北京这些年没出什么像样的滑手,也不再有聚集的氛围。在网上,他的一段滑板日视频广为流传。在滑板日活动现场,摄影师把镜头对准许莹,请他说说感受。“来了他妈200人,有180人我都没在北京见过,都在哪儿玩滑板呢?滑板日,有吃有喝,有免费的奖品,所以都来了。这就是,滑板日。”说完,他冲着镜头竖了根中指。
许莹租住的房子离北京市区很远,乘地铁将近两小时路程,家里有几只龟,很多猫,好几条狗,和很多花草植物,每天需要花很多时间伺弄它们。现在,他吃素,过着很安静的生活。他每周做两三天滑板教学,另外两三天和朋友约着到滑板场或公园滑板。
我在北京市区的一个滑板场见到许莹。他小个头,蓄着浓重的络腮胡。“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能一直滑板。那时候没人知道还能靠滑板挣钱,只想能一直滑。现在我能实现梦想,我能靠滑板活着,真的非常幸运。”他说得很诚恳,眼神干净。
我问他,如果年龄更大了,赞助停了怎么办呢?他说:“我也担心过这个,但怎么说呢?什么是你的未来?你的未来就是认认真真地做好你现在的每一件事情,担心那些不如踏踏实实把现在的事做好,多出去滑。现在上课教小孩也能攒一点钱。很多人想着挣多少钱,我觉得够了就行了。我现在挣钱是因为,我有家,我有很多动物,我必须得喂好它们,万一生病了,我得让它们看得起病。”
他开始热身,非常认真地压腿拉筋,下场地来回滑,跳了几个动作。然后许莹在台子上叠了六个轮胎,给我演示飞跃轮胎。他从对面的斜坡冲下来,速度越来越快,接着借坡跃过六层轮胎,落地时身子重重摔在地上。他打了个滚站起来,一蹬板又去了对面,重新开始。我看他这样直摔了将近五十次,觉得看着都疼。我说,“算了算了”。
“再试五次。”
第三次时,成功了。他带板越过轮胎,稳稳落地。
社会的产品。图左为李球球
社会的产品设计
今年3月,社会滑板参与主办的BDMG(Breaking DJ MC Graffiti) Graffiti Art生活艺术节“轰炸与自由”现场的滑手
社会滑板参与主办的BDMG(Breaking DJ MC Graffiti) Graffiti Art生活艺术节“轰炸与自由”中的滑板表演
许莹
许莹在碗池滑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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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板也要拍综艺的消息,我是从北京滑手尚欣宇那儿听说的。今年1月,我们约了顿酒,节目组那时正在广泛联系滑手,他也接到了邀约。
“我不参加,参加不起。”尚欣宇的上排牙缺了一颗,他戴着黑框眼镜,镜片后是一双细长的眼睛,时而流露出戏谑。“最开始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大家还拉了个群商量。我就做一潜水员在那儿看,真是看尽百态。有好多人真就琢磨进去了,怎么发展啊,哪些人设啊,真出名了,赞助商啊,这那的。”
尚欣宇今年29岁,是社会的赞助滑手。社会当然发不起钱。他大学毕业后在一个单板公园干了一个雪季,那儿组建单板队,有装备赞助,工资一个月一千块包住,不巧,临雪季结束前他参加滑板比赛伤了膝盖,装备和工资也不知去向。他又去潮流店做过销售,这工作好在上一休一,每隔一天可以滑板,但整天跟那些花里胡哨的客人废话也挺烦的。之后他又找了个库房的工作,避免见人。后来他到北京东风公园找了份工作,那儿有个滑板场,好好的场地始终不开放。他在那儿做营地教育,带小朋友夏令营。组织方给小孩提供的午餐实在太差,一个面包,烂西红柿和生菜,他看不下去提出抗议,最后辞职不干了。
尚欣宇说:“原来觉得滑板这圈儿挺干净的,这几年全花了。”
变化的关键节点是2016年,国际奥组委正式宣布滑板项目入选2020年东京奥运会。“这事儿就像有人把一钮给摁了,影响太大了,无数人看到商机。加入体制里跟里边捞钱。”
在尚欣宇常去的滑板场,一些地方队的小孩在这儿封闭训练。这些孩子从七八岁到二十岁都有,有武校出来的,有体校出来的,每天统一集合,练体能,练动作,上午半天下午半天。练招的时候底下铺一块大海绵垫,小孩子没基础,排着队从弧面下,有的就崴了脚。他们跟教练申请回去休息,就被喊到一边罚站。大半年过去,尚欣宇看这帮小孩从不会到会,技术进步巨快,可就是怎么看怎么没劲。有一回,他跟一个小孩说,“你得去街上和街上的滑手一起玩,交朋友,滑板不是运动,是文化,你得自己看看视频,别光听教练的,你要有兴趣我带你去街上玩。滑板是人和人之间有连接的这么一个东西。”那小孩说:“不行,教练不让。”还有一回,他跟一个小孩说:“滑板是冲浪演变过来的你知道么?”那小孩还跟他急了,“谁跟你说的?不是!”
2017年8月,体育总局决定,各地按“举国体制结合市场机制”的改革原则组建了6支国家集训队。举国体制的选材方法就是“跨界选材”。尚欣宇说,2017年的全运会加入了滑板项目,这是宣布入奥后国内第一次各地方组队。他参加了这次比赛。
那年5月的一天,一个朋友联系尚欣宇,说第二天大兴Woodward滑板公园(现为BFSP滑板公园)要办个全运会资格选拔赛,撺掇他去。尚欣宇给自己找了好多理由,捣乱去,见见好久没见的哥们儿,等等等等。第二天到了一看,北京这圈人到齐了。好哥们儿许莹也在。
一年前刚听说滑板入奥的消息,许莹就想,这事儿坏了。滑板本来就是自由、叛逆的东西,是每个人有各自风格,穿不一样的衣服,恨不得你会这么做招,我就得会另一个路子。按运动队正规化一搞,所有人穿一套运动服,尖翻360,看谁动作最标准……哪个小孩看到这么一帮人还想玩滑板?
为什么还去呢?为钱。圈里十几二十万地传,说全运会奖金高。许莹刚搬出社会,租了房子,正是缺钱的时候,如果真能拿个奖金,也许近一两年的房租就不用着急了。
许莹和尚欣宇比的是碗池项目,成绩不错,稀里哗啦都入了北京队。队里给发了一套不错的装备,每月有三千元工资。尚欣宇比赛时在墙上做了个动作,把脚干伤了,没人管,自己也没钱治,只能养着。养伤期间他才听说,原来全运会的消息几个月前就开始发酵了,很多地方体委承诺重金,在全国范围内招揽滑手。这消息被人捅到了国家体育局那儿,一道令下来,组队按户籍走,严禁买卖滑手。据说有的地方还有对策,不仅给钱,还给解决户口。
队伍到了比赛地南京,食宿都很差,滑手们一肚子怨气。尚欣宇练习时把仅剩的半颗门牙磕掉了,领队跟他去医院取干净牙,连带着把拍的片子和医院证明都收走了。他带着脚伤撑过预赛,脚更疼了。决赛前,他只能自己找朋友给他介绍的中医药大学医学生做正骨。传说中的队医压根没影。
决赛头天晚上,尚欣宇跟队友们说:“咱罢赛吧。”
“罢赛开玩笑吧”,队友说,“兄弟我就等着明儿呢”。
全运会碗池决赛现场,狂躁的金属乐突然充斥场馆。滑手们的朋友孟国栋自己找到场地音响,接手机,现场放歌,黑色安息日、ACDC接连响起。孟国栋喜欢滑板,平时常跟滑手们一块儿玩,看哥几个聚一块儿出去比赛了,便自费同行,成了北京队的编外后勤保障。滑手们在场地里训练,他“啪”拎一大塑料袋吃的喝的往场边一放。
当Rage Against Machine响彻场馆时,尚欣宇上场了,他打算跟所有人开个玩笑。他穿上了特意准备的服装——一条红色的连体背心举重服,反着穿,紧紧地绷在身上。从碗池底滑上台子做动作时,他故意做了个挠裆部的动作。
现场笑翻了,下一位选手动作做到一半,乐得从滑板上跳了下来。
最终,北京队成绩出色,男子街式和碗池季军都收入囊中。许莹是碗池第三名。由于拒绝穿赞助商队服,两个季军都缺席了颁奖仪式。赛后,一个冠军的比赛奖金至今下落不明。许莹的三万块钱第三名奖金要了大半年才终于到手。
不知道是不是全运会一役给了体委领导一次深刻教训。总之,随后几次全国性比赛,北京没再组队参加。
尚欣宇在鼓楼滑板
尚欣宇在街头滑板
许莹滑碗池
2017年全运会滑板北京队。左二为尚欣宇,右三为许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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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国家滑板集训队的组建很顺利。
2016年底,国家体育局正式宣布滑板项目划归到中国轮滑协会负责管理。经过重重选择,上海轮滑协会找到当时在ATD滑板公司工作的杨康,那时,ATD是中国最大的进口品牌商之一。
对方说,我们想为上海组建一支滑板队。
杨康说,我现在有四个队。他把名单拿给对方,男女都有,几乎都拿过全国性比赛冠军。
对方问,你能负责管理队伍吗?
杨康说,他们本来就是我的队员,本来我就得管他们。
几个月后,上海国家滑板集训队由黄浦区体育局牵头,上海轮滑协会和社会公司共建而组成,是体制和市场机制结合模式,杨康担任主教练。
杨康今年40岁,大连人,17岁开始玩滑板,两年后一个人闯上海,端过盘子,摆摊烤过羊肉串,甚至在茶馆耍过长壶嘴的四川功夫茶。后来,他开始做滑板生意,2004年回到大连,和朋友一起开了家滑板店。他认识了个玩滑板的朋友Nathan,一个在极限运动装备代理公司极限之家做市场的美国人。2007年,Nathan把杨康介绍到极限之家做销售。杨康发现这家美国公司徒握一把一线滑板装备品牌,却不熟悉中国市场,销售做得一踏糊涂。他只用了三个月,就把销售业绩翻了十倍。
2010年,杨康和Nathan离开极限之家,创办ATD。凭借进口品牌资源,ATD轻而易举地和全国滑板店建立合作。他还在持续拓展市场,去到各个城市,扶植当地开滑板店,做比赛和活动,介绍销售经验。这些滑板店不仅仅是ATD分布全国的经销商,它们编织出一张巨大的网,网罗输送滑板好苗子。
“你想想,我在全国有280家经销商,覆盖的城市太全了,但凡滑板人超过30个的城市,我们都有一家合作的滑板店。滑板店就是聚集当地滑板人的地方,那么每个地方只要有一个孩子滑得不错,要不了多久我就会看到他,我能把全国最好的小孩都收过来。”杨康戴一顶板帽,穿着宽松的T恤——一个滑板人的日常打扮。他语气温和,态度和措辞却有种不容置疑的自信,那是商人的说话方式。
小黑就是这么被发现的。
POGO滑板店老板夏哥对小黑的第一印象极其深刻,在2014年成都举办的FISE极限运动中国站热身赛现场,一个又黑又小的身影“嗖”地一下从他跟前冲出去,没有起跳或带板,就是子弹似的,直直冲下一个落差台阶。
那是12岁的小黑,个头很矮,非常瘦,看上去像七八岁的儿童,是个很不起眼、脏兮兮的小孩。显然,他的脚下还没什么技术,但滑得很凶,带一股子野性。经验让夏哥迅速识别出这个小孩身上天生的滑手气质。活动结束时,他又看到小黑,发现他的板是一块旧玩具板,两头的翘几乎磨没了。夏哥叫住他,送了一块新板。他一言不发接过去。旁边人提醒他,你跟夏哥说声谢谢啊。他还是不吭声,甚至连表情都毫无波动,保持冷酷。
小黑是四川内江人,大名向小军,之所以被叫作“小黑”,一方面是因为成天在外,晒得黑不溜秋,另一方面,他是个“黑户”,没有户口。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父母年纪很大,做环卫工维持生计。得到一块朋友玩烂了的玩具板后,他每一分钟都只想滑板,干脆不再去学校。因为辍学,他一周不敢回家。后来自己回去了,父母也没说什么,不太管他,也不给钱,由他混。
小黑非常不爱说话,一身闷着的倔劲。出于对小孩天赋和滑板热情的爱惜,夏哥给小黑提供一些旧板,希望他好好练习。他的水平提得飞速,很快成了POGO正式的赞助滑手。
2017年开春,夏哥带队到上海参加第二届PRO Jam。这是一个职业滑手与业余滑手混战的商业比赛,杨康号召经销商们把赞助的有潜力的孩子带来上海,比赛的同时挑人。小黑第一次参赛,一下在预赛阶段拿了个第一。所有人都在打听这个闻所未闻的小孩是谁。
杨康立刻看准了小黑。赛后,他联系夏哥,几乎没有一秒犹豫,立刻说,这孩子我们要了。
签约那天晚上,杨康开车去车站接人。他说,小黑,我是要签你的。小黑没有回应,不大跟他说话。杨康问他,你接下来想干什么?
小黑说,就想滑板。
杨康说,好,接下来你只要做一件事,就是滑板,滑到你想吐。
不可能。小黑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接茬。
杨康说,我是说,你只要好好滑板,其他什么都不用想,顶多过两三年,你就可以在成都买房。
ATD的签约滑手们在ATD滑板店门口合影
ATD全队合影,左二为杨康,左四为小黑,右三为刘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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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杨康和上海轮滑协会达成合作时,商量好了条例,保留队员身上的商业赞助,并且,队员只需把运动员籍注册在上海,不需要办上海户口。谈妥后,包括小黑在内的几名队员,都签约到上海队。
2017年10月,上海、河南、南京三支国家集训队统一征召入京,进行为期一个月的集训。除了上海队,另外两支队伍都是通过“跨界选材”的方式组建的,队员们从体校、武校练体操、武术、杂技的小孩子中选拔而来,按照运动队的方式,统一着装,全年每天8小时封闭式训练。
杨康带领的上海队完全由体制外的商业滑手组成。因为滑板比赛总是举办在不同的场地,他采用了不固定在一个城市的滑板场地进行训练的管理方式。两年时间里,他的队员在国家组织的体制内赛事里成绩优异。2018年中国派往印尼参加第十八届亚运会的男女共七名队员里,上海队占据两席。今年四月,他的队员小黑和刘佳明分别获得全国滑板锦标赛街式冠亚军,凭借这个成绩,被选入国家体育总局派往英国参加SLS街式滑板世界巡回赛的代表队阵容。必须补充说明,五月的这场SLS第一站是滑板奥运积分赛之一。也就是说,小黑和刘佳明是获得了争取奥运积分资格的国家级滑手。
在男子领域,“跨界选材”模式培养的滑板运动员依然无法与商业滑手抗衡,并且,这些体制外滑手在参与体制内比赛和代表国家出战时,也严格遵守中国队规范。这证明,杨康采取的管理模式是行之有效的。
相比其他队伍,上海队可以经常去不同的城市,不一样的场地训练,这让其他队伍很羡慕,但并不是毫无要求。杨康会和队员们说清楚,如果是代表国家队去比赛,你就要按要求穿上国家队队服,要严格遵守国家队的纪律规范,“不能丢咱中国人的脸”。
不过,对16岁的小黑,杨康管得格外多。他告诉小黑不可以喝啤酒或碳酸饮料,因为一切带气的水都会使你的骨骼钙化,变得就像酥饼,一摔就容易伤。此外,不要再吃泡面了,那玩意儿没有营养也伤害肠胃。他还反复叮嘱小黑,见人要打招呼,要懂礼貌。这一年来,他还常常在语言上“敲打”他,以免这个从苦孩子突然转变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状态的小孩过于骄傲。这些算不上要求,更像一种大家长式的操心。
在国家集训之后,上海队依然安排定期集训,他们去过一趟巴西,还有一两次,把巴西籍教练请来。集训时间通常控制在一个月。
ATD签约滑手合影,左三为小黑,右二为刘佳明
小黑(坐)在2019年第二届青年运动会比赛中
杨康(右一)和他签约的滑手们在一起,坐着的滑手,左为刘佳明,右为小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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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国内权威滑板媒体KickerClub创始人管牧收到了《极限青春》节目组发来的名单,一共60名滑手参与录制,国内滑板圈男女老中青三代,去得相当全乎。他心想,圈子一共就这么大,这节目要是再拍下一季,都抓不出人了。
KickerClub旗下有一档由管牧主持的电台KickerRadio。他请来好朋友小有耳,聊了聊这个热门话题。小有耳供职于专注青年文化领域的咨询公司“青年志”,正好,“青年志”承接了《极限青春》的市场调研工作。
小有耳说,腾讯做滑板综艺的原因显而易见,从前年的《中国有嘻哈》爆火尝到甜头后,三大视频平台就一直在发掘小众青年文化,看亚文化里还有什么可捣腾的,用娱乐化的方式包装成综艺。嘻哈、街舞、电音、街球、乐队,现在轮到滑板。此外,滑板进入奥运会这事,形成了政策上利好,这也是一个原因。
“我上大学时有一本文化研究领域经典著作《亚文化:风格的意义》”,她说,“序言里印着一句话,我记得清清楚楚:’亚文化,从始至终都是商品社会消费文化水清草肥的大牧场’”。
在很多期节目里,管牧都会问嘉宾对于滑板入奥和滑板综艺的看法。前者是滑板圈几年来争论不休的问题,后者则是近期的热门话题。嘉宾的回答永远是正反两面,一分为二,有利有弊——正确且毫无意义。
管牧早在2014年南京青奥会加设滑板展演时,就在网站上连发三篇《我为什么不赞成滑板进奥运会》,阐述自己反对入奥的观点,他认为,二十多年来,整个滑板产业都是滑板人自己闯出来的,独立且自由的文化才是滑板最可贵的地方,“为什么我们放着与生俱来的自由身不要,非得自己送上门去给自己戴上体制的镣铐呢?”
6月,我在上海见到管牧,我问,滑板正式宣布入奥后,圈里人的态度是怎样呢?
管牧说:“肯定支持和不支持都有,但看滑板群里讨论,主流的声音还是认为这是个好事。”
这让我有些意外,毕竟很多孩子开始玩滑板都是因为,那不一样。
他说:“不要把滑板人想得多么不同,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以前没有体制、资本介入的时候,大家还能勉强维持在独立的状态,一旦有了利益,有了各方面因素,任何领域的人都会分叉的。”十年前,管牧注册社交网络账号时,签名是这么写的:“I believe skateboarding is one of the way to change China because I am a good example”。去年KickerClub网站改版,他把口号换成:“滑板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被这个世界所改变”。
32岁的上海滑手谢汶凯对入奥话题的看法则是:“其实滑板入奥是救了奥运会。现在年轻人不会关注奥运会了。而滑板已经在国外变成受年轻人关注的主流运动。进入体制内的队伍也没有什么,奥运会只不过是一场比赛而已。重要的是人的意识观不要改变。如果你的意识观已经树立好了,最后,你还是会回到街头。”
谢汶凯是上海滑手中的代表人物,也是最早尝试创立独立品牌的职业滑手。我是在《极限青春》节目组给滑手们安排的酒店旁见到他的,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就是为了推广自己的品牌来参加节目的”。
2014年,谢汶凯27岁了,板龄达到13年。对于一个滑手来说,技术和身体都开始走下坡路,滑板不可能养他一辈子。他和另一位上海职业滑手胡天佑决定成立自己的品牌。他每天被无数具体的问题缠绕,没有时间去滑板了,他还是很爱滑板,喜欢在这个圈子呆着,但又必须经常提醒自己转换身份。今年,他当了父亲,他得为自己和家庭而活。
因为谢汶凯和胡天佑在圈里的影响力,他们的品牌一直卖得不错,算得上是做得最好的独立滑板品牌之一。但即使如此,品牌经营也不过维持在不赚不亏的水平。“我只能说我还没做好,我还在找这个点,一个更好的方法,但又不是纯生意人的,”谢汶凯说,语速很慢,好像在努力思索,“我又不能把这个东西给变掉,但我又想赚钱,这个是很难的……这个平衡点很关键,等哪天我想通了我就知道。”
谢汶凯的品牌名叫Avenue &Son。他说:“我们都是从街上滑出来的。Son代表我自己,我也是从无名小辈开始,因为滑板,慢慢有了名气,有了一切。街道是Street,这个词比较局限,比较小,我们希望我们从街道滑向大道——Avenue——比较大的一个词,代表着我们希望通过一个比较小众的东西,冲出去。”Avenue&Son用中文说,是“大道之子”。
谢汶凯在《极限青春》节目录制中
管牧
8
杨康的ATD滑板店位于滨江一座大型购物商城三层,我们站在店门口的露天空地抽烟。我问杨康,小黑和刘佳明到底有没有机会参加奥运会?
杨康摇了摇头,“你要想,中国现在滑板水平相当于初中生,国外是大学生,差距还是很大的。现在我们就是参加国家层面的比赛,体育总局如果有安排,他们就是首选。等到下一届,我们还有后备队伍,下一届奥运会我们就有希望了。对他们俩来说,小黑可能还好一点,但是佳明年纪就比较大了。不过,他们也算是国内第一波商业走到这个程度的滑手了。也有运气,赶上入奥,还赶上各个综艺节目在推小众。”
我问他,觉得节目能火吗?
他又摇头,“我心里希望节目火对这个文化有推动,但我觉得不太可能。滑板并不是一个完全能走到大众娱乐的项目。不像嘻哈,没有门槛,街舞市场化已经很成熟了,玩乐队的人远远超过玩滑板的。滑板不一样,真的需要拿板去街上练。我们从来没有指望一档综艺节目会帮助滑板迅速火起来,还是要靠我们现有的这批滑板人群,加上入奥后国家大力发展滑板政策,这个发展速度会比一个节目要远远有效。”
“我甚至不觉得上这个节目能让这些滑手获什么利”,他接着说,“但毕竟我是商人,那任何一次机会我都要去试一下。”
这天晚上,我在ATD滑板店里见到刘佳明,他说“你好”,同时向我伸出右手,正式地握了握手。刘佳明的站姿不像很多滑手那样,一股垮劲,他的后背挺得笔直,双肩打开,人显得自信。那是晚上8点,他从节目组赶回店里取一块新板,当晚就得赶回去。这几天他一直忙于录制,杨康只好把采访时间安排在这个晚上。刘佳明的女朋友在南京工作,也趁着这个空档赶来和他吃顿饭。
他刚刚录完一段两个半小时的采访,妆还没卸,手背的文身位置覆盖着一层化妆粉,但因为图案繁密,盖得不大干净。我问他,录节目感觉如何?
“比我之前想的要好。没有剧本,每个人都做自己就好,不然不太自然,我们又不是专业的演员”,他说,“就是早上要8点起来,一批一批化妆,我们平时都睡到中午起”。
刘佳明今年23岁。他在深圳长大,11岁开始玩滑板。玩了两年后,一种世界观开始在他14岁的脑袋里形成:滑板是酷的,学习是不酷的;自由是酷的,被拘束是不酷的;不一样的生活是酷的,按部就班是不酷的。为了离开学校,他跟父母据理力争了半年,最后他说:“不用担心,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我如果滑板,就算睡大街上也很兴奋”,之后就辍学专心滑板。
不过,他没有睡大街,反而很快独立。2011年,他在上海的Nike City Jam比赛以业余组身份从外围赛一路打到决赛,拿下上海站冠军。杨康那年刚创办ATD,同时在美国极限运动公司DC担任滑板经理。他立刻代表DC签下了刘佳明,还用ATD的进口品牌,把刘佳明身上没有赞助的所有装备和服饰全赞助了。刘佳明在圈内知名度提得很快,商业价值水涨船高。那时,他是国内年纪最小的PRO,14岁拿到每月1000的工资,15岁时,涨到了6000,便从家里搬出去自己租房子住,不再跟家里要钱。
我们一起在商城楼下吃了顿日本料理。
刘佳明在全运会前接到上海队的邀请。他考虑了快两个月,是做一个地下滑手还是加入体制成为一个运动员?这对他来说是个抉择。后来他想,加入的话,会更职业化,会有更大进步。杨康说,上海队经费比较充足,有机会安排国外训练,对滑板技术进步有很大帮助,以前我们只是为自己,为品牌,现在我们有机会一起为国家而战。这对他也很构成吸引。因此决定加入。
因为以前对体制不了解,社会上的滑手有一些顾虑,“加入上海队时,很多人都加入了体制,如果光是我一个,我可能背负的罪名比较大”,他说。
“罪名?”
“因为比较real一点的underground skater可能会说你”,他扭过头很认真地对我说,又扭回去继续夹菜,“说嘛,没事。以前年纪小一点还会关心圈里人怎么想。我长大了才想,为什么要管别人怎么看我。我选择这条路可能获得的会比他们多很多,他们还没有发现而已。”
举个例子。他计划之后展开一些滑板之外系统的肌肉锻炼。他从小滑板受过很多伤,比如,2015年X Game比赛中的前脚踝骨折后,脚踝没法正常用力,尖翻的感觉再也找不回来了,丢了一些动作。这件事让他伤心了很久。如果把肌肉强化,可以把伤处保护起来,也可以提高身体状态,练一些新的动作。这些是他进入国家队后在物理治疗师和体能训练师的指导下了解到的。以前根本没听过这两个“师”。
刘佳明说,上海队的待遇是很好的。并且,负责人是杨康,这让他觉得放心。他说,“康哥对我影响挺大的。我很早就加入了ATD。他跟我讲很多道理,让我不要太狂,不要得罪人。我从15岁知道这个事情之后才可以有现在的成绩,以前太过了。”
我问起他的队友小黑。
刘佳明微笑起来:“我挺喜欢他的。小黑是非常实在非常直接的一个小孩,滑板比较暴力,想做什么直接就做了,性格像我小时候。”
刘佳明
刘佳明呲杆
刘佳明
ATD滑板店内
9
医生往小黑的锁骨位置塞进一块钢板,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动手术。出院后,小黑回到酒店,心里烦躁,他躺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醒来时,他饿得头昏眼花,出门找了家夜宵馆子。他点了两大盆小龙虾和不知道多少串烧烤,埋头吃起来。吃了一阵,肚子好像饱了。但他觉得太好吃了,好吃得莫名其妙,于是吃了又吃。吃完结账,他发现自己居然一个人吃了470块钱。走出饭馆大门那刻,小黑撑得路都走不动了。
好不容易回到酒店,他往沙发上一躺,觉得胃胀得快爆了,只能一动不动地等食物慢慢消化。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吃到这个地步的。他想起锁骨的伤。这个伤让他失去了去伦敦奥运积分赛的机会,失去了参加X Game的机会,还有VPS,都失去了。过去半年,他的运气实在太差了,开年先是崴脚,刚恢复,又崴了一次。脚好后他去参加比赛,手摔骨裂。手刚好,膝盖又受伤了。接着去参加节目,锁骨又断掉。
他躺着想了大约两个小时,怎么也想不通。胃倒是终于舒服了一点。
过几天,他给杨康打了个电话,说他要出去旅游了。杨康说,你去吧,放个假。他去海南找朋友玩,每天在海滩冲浪,心情终于好起来了。
沿滨江北岸的滨江滑板公园,一片宽阔的下沉平台,边缘是高低不一的台阶和斜坡。夜晚江风凉爽,台阶上坐了几堆年轻人,懒洋洋的,滑板垫在屁股下,啤酒瓶放在脚边。五六个滑手在场地里窜来窜去。11点整,照明灯和台阶上的条状灯带同时熄灭,公园一下暗了下来。
小黑从远处踩着板不疾不徐地滑过来,和其他年轻人们挨个拍掌击拳。他剪掉了长发,短发很精神,笑起来显得更孩子气了。朋友们看到他都很高兴,问他康复的情况。“滑没问题了”,他笑起来,“就是摔的时候会本能地摔另一边”。
小黑和几个朋友坐在台阶上休息聊天。一个高个儿男孩是成都人,20岁,他告诉我,他一年前看到小黑“16岁飞SMP广场16阶”的视频,当场傻了。第二天就到POGO滑板店买了块板开始练滑板。他在网上看了很多上海大PRO的视频,觉得这里气氛好,就从成都来了上海。结果发现滨江的滑手,大部分人到了这儿,随便滑两圈就坐下来喝酒聊天。没有人愿意磕动作,大部分都是板混。
我问他,要往职业滑手发展吗?
他说是,他已经不上学了,就滑板,“我才滑了一年半,我还可以再试试”。
“不要想太多,就玩。滑板最吸引人的是哪里?自由。你就滑,你不要想着拿赞助,自由地去滑,等你滑得好了,他们都会来找你,你不用去找他们”,小黑说。
大家都有点饿了,商量了一会儿,不知道吃什么好,最后决定去小黑吃太撑的那家馆子,又点了两盆小龙虾和一些烧烤。小黑点了一扎啤酒。“不是不喝啤酒了吗?”我问。他说:“喝一点。”
我问小黑,“不玩滑板你会干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非常认真地说:“不滑板我可能真的废掉了。我小时候,原来是不打架的,但是被人欺负得太多太多,我也开始打他们。我们越打越狂,被老师骂,还找外校学生打老师。也有外校的来堵我们校门口,大家都不敢出去。第二天互相发消息,都去五金店买水果刀西瓜刀放包里去学校。然后中午全部被逮了。我还记得我朋友,他爸来接他,到班上一拳直接干地上,从三楼打到一楼,再也没见他到学校。说了你们都不信,我们那里就是这么乱。学校门口有事没事一堆人站着,你看那个人爽吗?不爽就打,打完就走。我那时候真是被欺负太多了,已经怕了,才会有报复心,然后进了这个环境,也想欺负别人,慢慢也会变坏。还好那时我接触到滑板了,我就直接逃学,每天都滑板。”
那时,12岁的小黑因为滑板交到了真正的朋友。他们每天从中午到凌晨,一帮人一起玩滑板。他年纪最小,但滑得最疯,最危险。小黑从不说话,他还不太会跟人交流。但每当他磕成大招,大朋友们“黑哥”“黑哥”地起哄时,他就会有些腼腆地笑。那时他们只买得起最便宜的啤酒,吃泡面,但天天都开心。
他停了一会儿,说:“挺感谢滑板救了我,没有让我变成那种打架的小混混。”小黑很久没回家了。6月21日滑板日快到了,他很想回成都和兄弟们一起过节。但那天,他还有工作。
小黑
小黑呲杆
参考资料:
1 Chuang(Austin) Li, China's Skateboarding Youth Culture as an Emerging, Loughborough University, 2017
2 Love Letter China, Jeff Grosso’s Loveletters to Skateboarding中国滑板特别篇
3 《世界滑板日,这个片子告诉你北京滑板人都玩了些什么》,VICE中国
4 孙俊彬《滑板入选奥运后的街头少年:收编、集训和彷徨》,搜狐体育
感谢管牧、李闯对本文的帮助。
—— 完 ——
题图为刘佳明在街头滑板。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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