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文学》出满百期,我对她便有了100个情结。曾经有一个十分美好的上午,时间是15年前的早春。跟寻常一样,那天上午,我拉着架车,在输坯。输坯,就是把砖机生产出来的水坯送到坯场去,由架坯女工架到砖埂子上晾晒。输坯靠的是一辆架子车和身上的蛮力,所谓七十二行,架车为王,眼睛拉大,脖子拉长,就这个意思。总之,那天上午,我正在输坯。天上是早春季节里温暖明亮的太阳。已经干了两三个小时了。架坯班的一个女工,突然从马路边上欢天喜地地,高扬着手中的书,朝坯场中心奔来,且口中高喊:“老蔡,快些看,你的文章!”这是个善良又文静的女工,虽终年在太阳坝里劳作,白皙的皮肤总也晒不黑。而这会儿,由于兴奋,白皙的脸颊上便有了朝霞在流光溢彩地飞动,鼻梁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手举着的,就正是一本《凉 山文学》,1981年,第一期,邮递员刚送到的。在全书的最后一页,登着我写的一则寓言。这是我在《凉山文学》上发表的第一篇作品。又如大革命时期,眼看着一支威武雄壮的大部队打家门口开过去了,我终于未能抵挡住诱惑,也抛家别口,尾在队伍的后面,充满憧憬,也充满艰辛与欢乐地,去进行一生的叩拜,和跋涉。1981年夏,《凉山文学》发表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殷二杆卖鸭蛋》。翻过年,又发表了我的第一篇报告文学作品《一条从死神魔掌里夺回的生命》。它或许也是凉山州的第一篇报告文学作品吧,因为在此之前,《凉山报》社的老总樊文抒先生刚好才在报上撰文谈到,报告文学这一文学样式的创作,在凉山“尚属空白”。他希望人们走出书斋,投身到火热的现实生活中去,以纪实的笔法,及时地,抒发我们时代的最强音。是年秋天,州文联和《凉山文学》编辑部推荐我去新繁龙藏寺,参加省作协第二期文学创作讲习班,为期两个月。我当时已36岁,被划在“青年”的范围里已十分勉强。很令人感动的是,那天李华飞老师把我叫去,又是写信又是画图,细致入微地给我交代各相关事宜,从带多少盘缠、粮票,到赶几路车、在哪儿报到,找谁联系,都一一指点清楚,其对后辈晚生的深情爱护与殷殷期望,都氤氲在人世间了。还有一次,在西昌大巷口邮局的报刊零售门市部,我请售货员给我拿新一期《凉山文学》,前面一位埋头翻书的先生很在意地回过头来朝我打量。他是胥勋和先生,《凉山文学》的诗歌编辑。因为眼睛搜寻着书我竟没发现他在这儿;而他则在无意中,碰到了一个对凝结着他的劳动和智慧的刊物抱有热情的读者。我们交谈起来。并且事实上,从当初到后来的几年里,我比较看重和欣赏的,也主要是这本杂志里的诗歌部分。就质量上说,我觉得诗的水平普遍比其他文学样式的高。比方王志刚先生的组诗《春节纪事》,读完后忍不住给编辑部写了一封信去,信发表出来,成了我给《凉山文学》写的唯一一篇“评论”文字。这些,算是我与《凉山文学》的最初的一些接触与交往。
以后,便是历次组稿会、改稿会和笔会。那些年这类活动很多,文学和艺术,因为还比较完好无损地保持着她的纯洁与崇高,而令人景仰和倾心。而编辑部的前辈师长们,除开日常的编务工作外,一年到头,处心积虑想的,就是如何挤出一点经费,把分散地各地的作者们召集拢来,进行交流与培训。我那时是砖瓦厂三级装窑工,大雪天也穿条大裤衩上班。一个班下来,裤衩被汗水湿透了,窑灰和粉尘,却在背脊上堆积出一片沙漠。但每次参加这类活动,厂里总是慷慨放行。一个萝卜一个坑儿,我走了便由厂里领导去替我上班。离休前的厂长兼书记,已故前工会主席,还有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大胖子厂医,都曾义务替我顶过班,无论三日五日,也无论十天半月。这当然都是些过往小事,大英雄是不屑于在这些琐事上儿女情长的。但我不是什么大英雄,因而很是看重这些,每每想起,便忍不住要眼窝发热心里发烫,情不能已。给我留下最美好记忆的,是1983年夏那个为期13天的普格笔会。普格是个穷县,但热心文学事业的彝族县长白县长给笔会做了很周到的安排。那次在西洛沟区参加的火把节集会,使我们有幸触摸到了这一彝族传统节日的神韵。而那次笔会上新朋旧识间那种相互欣赏的情愫,和那种水晶般透明却浓得化也化不开的友情,都成了我们终身值得珍藏和回忆。后来去了海南的才女林珂,她本身的诗写得很好,却坚持要在笔会结束时的联欢晚会上朗诵我的抒情长诗《牛绳》,且作了精心的准备。后来虽然没有朗诵成,但那份情意,却使我好生感动。那时人们心无杂念,只在心之灵台上供奉着一个共同的神——文学,说话欢声笑语,进出搂肩搭臂。好友南也手汗大,却总也忍不住要把那手往我肩背上搁,我说,我衬衣的肩背那一块都成了你的擦脚帕了——其实是擦手帕。离开普格那天,朋友们难舍难分,南也一个大小伙子,竟哭了个泪雨滂沱……是的,因为文学,因为共有一个神,互不相识的人成了朋友,成了至交,成了感情之弦上铮琮作响的牵挂,无论你造化大小、是否写出了光景,也无论你近在咫尺三天一聚首、还是远走天涯数年难碰头。并且事情也许原本就是这样:很多年过去了,岁月的潮水冲刷,世俗的细浪舔蚀,很多的,原以为华光四射的东西,都被时光的流水卷走了之后,于单单纯纯的河滩上留下来的,只剩了友情、理解和宽容,这样一些卵石般单纯又朴素的物件。在单单纯纯的阳光下面。它们单单纯纯地温馨成一片,你甚至都不敢朝它上面迈出脚去。你只能平睁了眼睛,单单纯纯地朝它们打量和祈祷。这个时候,你或许会生出来莫名的忧伤和感动。你觉得你触到了人生的美好和幸福。而隔河望去,于那道平缓的高坡上,无数的文学大师正稍侧了身子,以他们上帝般慈祥的微笑,朝着你挥手致意。回过头来,你发觉《凉山文学》竟已经出满了第100期。100,这是个吉祥又完满的数字,它是我心中的100个情结。尽管,在这100期里,仅仅断断续续地,夹杂着我的8篇报告文学,15个短篇小说,以及为数不多的诗歌和散文。它们无足轻重,却分明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我珍视它们。而更值得我珍视的,是由这100期杂志凝结起来的前辈师长和朋友们所给予我的那份友情。 1996年于西昌
*作者简介:蔡应律,1946年出生,原凉山州作家协会副主席。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在《诗刊》,《星星诗刊》,《小说界》,《四川文学》,《萌芽》。等刊物发表诗歌、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作品数百万字。小说《回声》、报告文学《命脉》分获第二届、第三届四川省文学奖、小说《家当》、散文随笔录《氤氲》分获第一届、第三届凉山州文学艺术山鹰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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