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寿江

老家村庄北面有一条河通往长江,本地人称它外河。

以外河为界,河的西岸系家乡卜集公社地域,河的东岸是张家集公社管辖。为了方便人们出行,在卜集公社小徐村和张家集公社桥刘村之间的外河上设了渡口,人们都习惯喊“桥桥刘渡口”。夏汛时河面宽达一百来米,枯水季节河面也就五六十米。

河面上摆渡的五十多岁老妇人是我远房的姑妈,大名叫朱从秀,别人都叫她“大朱家”,她家就住在桥桥刘渡口的大堤上。一开始是我姑爷摆渡的,1958年自然灾害饿死了,33岁的姑妈就接过撑竿又继续给行人摆渡了。从此,她和渡船结下了不解之缘,一生没有改嫁。

听母亲说过,姑妈年轻时很漂亮,1米7的个子,皮肤白尽,长瓜子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眉毛如画,一头乌亮长头发,扎成两根齐腰的大辫子。按现在时髦的话说,是个大美女。姑爷死时她才30刚出头,不少单身男人托媒婆跑来提亲,被她一一拒绝。

渡船原先是只小木船,后来换了水泥船,一次能乘坐五六个人,那个年代渡一趟船只收二分钱,一天下来也能收入块把钱。

桥桥刘渡口离我家二三华里,1973年初至1974年底我在乌江中学读高中,渡口是我必经的通道。

每逢星期五下午放学后我从学校朝家赶,30华里的路程只用两个小时到达渡口,已是晚上六七点,姑妈知道我这个点回来,总是在渡口等我,有时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煮熟的鸡蛋,有时拿出用荷叶包裹着的煎饼塞到我手里。

星期一早晨天一亮我就从家里往学校去,姑妈把船撑到对岸小徐村这边渡口等我,生怕我上学迟到。我上了船站稳后,只见姑妈站在船尾,挥动着手中的撑杆,一伸一提间,船缓缓前行。我站在船头,欣赏着眼前的美景,令人陶醉。晨光落在河面上,粼粼波光,船头漾开一层层水波,留下一圈圈的水纹,漾开,变大,消散。

姑妈一生只有一个女儿,早已婚嫁成家。平时只有姑妈一人,以渡船为生,虽然是女人身,却有男人的气魄和胆略,说话果断,干起活来利落干净,且水性特别好,她在河里救过一二十个人生命,有跳河轻生的,有运输小船翻了落水的,有小孩游泳沉没的,因此在周边口碑相当好,都说大朱家是观音菩萨在世。

姑妈贫穷一生,但有颗善良的心,经常帮助行人。村子里的人过渡,他从不收钱,过意不去的总会在下次渡船时捎一些蔬菜或果物之类送她,碰上丰年或是过年过节的日子,有些村民时常还会背些米面给她。有时外村的过渡人身上没带钱,她也给无偿摆渡。

一个深秋的夜晚,邻村一个妇女患了急性阑尾炎,生命垂危,村妇老公请了四个人用凉床作担架过渡急需送到卜集卫生院做开刀手术,由于船只小,载量到了极限,船沿平着河水,弄不好就有翻船的可能,姑妈二话没说,跳进冰凉的河水里,硬生生的把船推到对岸,病妇家人过意不下,要多给了二毛钱答谢,姑妈坚决不收,催他们赶快去医院。象这样的事例举不胜举。

姑妈常年在水上漂,练就了一个绝活,撒网捕鱼。空闲时,她经常在河里撒上几网,她一年到头荤菜以食鱼为主,有时自己吃不完,给过渡人捎带几条大鱼送给我家。

小时候每年春节,我都要去姑妈家拜年,她总是千方百计弄一桌菜招待我们,临走时,给我貮元压岁钱。

记得有一年年初三,外面下起鹅毛大雪,我们正在她家吃午饭,突然河对岸有人喊:大朱家,过渡哟,过渡哟。

姑妈听到后,立马放下碗要上船。我挺不情愿也不懂:“这么大的雪,不就是二分钱吗?等吃完了饭再去。”

“不是钱的事,摆渡是我的份内的事,人家这时候要摆渡,肯定是过河到亲戚家拜年赶去吃饭。” 姑妈笑着说。

说罢,就深一脚浅一脚来到被大雪覆盖一尺多厚的渡口。

二十分钟后姑妈回到家,全身雪人似的,双手冻得红萝卜般。我急忙从灶台水炉里剐几瓢热水放在脸盆里,姑妈搓着手,这时我才发现姑妈那一双皲裂手掌老茧有一分钱硬币那么厚,此时我心酸地流下了眼水。

桥桥刘渡口,比较繁忙,姑妈从早到晚挥舞着撑杆,从东岸到西岸,又从西岸到东岸,一趟一趟摆渡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这些人有种地的,有卖菜的,有探亲的,有赶集的,只要喊一声,她立马站在船头上。她摆渡的熟练技术是远近闻名的。她干了一生的摆渡活计,船是她的至亲也是她唯一的信念。她的孤苦,她的冷清都被荡在桨下,没有人看得出,也没有人愿意花时间去想为什么她会这么喜欢摆渡。

老话说:打铁磨豆腐撑船摆渡这三件事是最辛苦的活,尤其是撑船摆渡。

撑船摆渡最怕的是夏天和冬天。

夏日的骄阳操着热毒,烧得人灼痛,只要有人过渡,姑妈纵身跃上船来,把毛巾往水中一漂,抓起,稍微捻干再度搭在肩上,寻得顺流处挪出一只手来,擦一把汗,然后两只手撑着竹竿继续河心驶去。坐在里面稳稳当当看着身旁的青荇滑滑急驰而过。

冬天,冰天雪地,河面上结了层薄薄的冰,别人躲在家里烘火炉子还嫌冷,姑妈穿着厚厚的棉袄,清早上船先用铁锹把河面上的薄冰打碎,开辟一条航道,然后站立在船上,双手撑着冰冷的竹竿在刺骨的冷风中来回穿梭。

撑船摆渡一般身强力壮的男人都干不下来,作为一个瘦弱的女人,一干就三十余载,那艰辛是可以想象的。从青年到老年,不知她把多少人渡到生活的彼岸,而自己始终是一船,一人,一茅草屋。

姑妈日日夜夜听着外河的流水声,守了渡口一辈子。直到河上架起钢筋混凝土大桥,那古老的水泥船便永远地顺在了河边。她的一生,就是这样的随着外河的水流走了,已离开人世间有三十年了。

今天我还记得姑妈老时的音容笑貌:说话声音清脆,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脸上的褶子层层叠叠,像一块破败的旧抹布,紫铜色的手臂,灰白的头发梳成巴巴头,日渐佝偻的身影。真的是岁月如刀,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的营生,给她刻下的深深痕印。那情景,犹似昨天,浮现在我眼前。

当年渡口已不复存在,在老渡口不远处,立起了一个大大隆起的坟冢,那是姑妈和姑爷的合葬墓。一对摆渡人,结婚才10年就阴阳两隔,终老时他们又埋在一起,永不分离,共同守护着一生的岗位一一渡口。

摆渡人书经典语录(摆渡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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