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台花榭琐窗朱户(集世上之春于此)(1)

明治时代女画家奥原晴湖的代表作《墨堤春色图》 (茨城县古河历史博物馆收藏) (资料图/图)

朱舜水说:使中国有之,当冠百花。

这是说樱花。

明朝灭亡,朱舜水流寓日本,酷爱樱花,庭植数十株,每花开赏之。不愧是大儒,一语成谶,四百多年过去,樱花在中国好像真成了气候。人们不仅在国内蜂拥地赏之,譬如武汉大学那里,还成群到日本赏,人头攒动,比当年“还要将脖子扭几扭”的留学生多得多。

然而,“东京也无非是这样”——越来越领悟鲁迅这一句箴言,也懒得去叹息年年岁岁花相似,虽然聚在花下痛饮或被痛饮的无非三五友,容貌也看不大出人不同。大概这就有点兼好法师的意思了;他生于神职之家,后入佛道,大约1331年写就《徒然草》,零零碎碎记录对各种事物的思虑,与可能成书于1000年的《枕草子》并称日本随笔文学史上的双璧。法师写道:“总而言之,月和花不是只用眼睛看的,春天不出家门,月夜待在屋子里,也可以想象,自有情趣。”

心里早存了看过的花,倒也不妨学法师,垂下窗帘想,做日式审美状,却终究觉得无聊,还是读书吧,如今不都变着法儿说唯有读书高么。读到永井荷风的随笔《向岛》,偏又是樱花,有云:“明治三十一、二年的时候,隅田堤的樱树从枕桥直到梅若冢一带无间隙地列植,花开时的盛观远胜过江户时代。江户时代堤上樱花没有这么绵密地连续。……幕府最初在隅田堤上植樱树是享保二年,继而享保十一年又植樱、桃、柳一百五十株。”

享保二年是1717年,德川家掌控天下已百年。吉宗继任幕府第八代将军,朝廷被迫改元享保。他在位三十年,以恢复祖制为旗号,刷新政治,重建财政,史称享保改革,奠定了日本社会模式的基础,被视为幕府中兴之祖,也堪称近代化先驱。嗜好架鹰狩猎,挥毫作画。喜爱宋元绘画,享保十六年从清朝招来画家沈南萍,使日本画坛破旧立新,浮世绘师葛饰北斋也深受影响。又命人学习荷兰语,开兰学之先河。

吉宗是德川家康的曾孙。1590年家康被丰臣秀吉移封关东,那时关东原野是一片湿地,治水为要。先把注入东京湾的利根川改道,从铫子流入太平洋。再治理隅田川;此川流经东京都东部,注入东京湾,江户年间水量比现在丰富,十年九潦。各地诸侯出钱又出力,在隅田川西岸从浅草寺向西北筑堤,叫作日本堤,以使洪水泄往东岸。住在西岸的江户人向对岸遥望,淹得恍如一座座小岛,所以叫向岛。如何教土堤不松垮?偏巧发生明历大火(1657年),连将军的城池都烧了,江户焚毁大半,灾后重建,把日本桥附近的“八大胡同”迁移到浅草的日本堤,意在江户人口百万,女少男多,多是单身狗,他们去嫖娼,不绝如缕,一路把土堤踏实。江户不断地扩展,东岸也变成市区,不能再让水淹,于是在东岸筑堤,就是隅田堤。

怎么加固隅田堤呢?财政拮据,德川吉宗犯难。一日读《史记》,读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顿生一计:栽上两排樱树,花开时人们争相观赏,来来往往,土堤不就越踏越实么?如此活用中国成语不过是民间故事,但历史上确也不乏实例,例如日本打败了大清,疯狂勒索,俄德法三国出来干涉,日本屈从,转而号召国民“卧薪尝胆”,不出十年真就打败北极熊。这法子似乎战败以来对美国也用着。最近的例子有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山中伸弥教授,他的座右铭是“塞翁失马,焉知祸福”。自传、演讲都说到毕业当实习医生,人家做二十分钟的手术,他做了两个小时,受挫后转向基础医学研究,仍然是挫折不断,但真如塞翁失马,竟然得了诺奖。他说:“科学的有趣之处在于结果往往不符合预期。”江户有一句谚语:打架和失火是江户的两朵花。此外还有两朵花,那就是朱子学和娼妓。日本堤用了娼家法,隅田堤用的可算是儒家法。想起唐代刘禹锡的《踏歌词》,“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不知有无踏实土堤之功。

丰臣秀吉死前五个月(1598年)在京都的醍醐寺赏樱,叫来一千三百个女人,并下令一天活动中换两回衣装,当然平民百姓不可能参加。德川吉宗发动植樱,号召看花,对象是民众,使赏樱成为民间活动。也有说堤上植樱,始于幕府第四代将军家纲,栽种了几株。总之后人不断地补栽,以致土堤十里,两畔皆樱。“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赏樱的方式为之一变,由围聚一棵树,变为赏群樱。享保十七年闹饥荒,饿殍遍野,翌年吉宗在隅田川祭水神,施饿鬼,放烟花,这是隅田川放烟花之始,迄今为东京夏季一大民俗活动。日本人特爱看烟花,莫不是因为烟花也像樱花一样,一闪而逝。

吉宗将军厉行节俭,世上普遍一日三餐了,他坚持两顿,一菜一汤。但也鼓励消费,除了隅田堤,还开辟江户城北郊的飞鸟山、南郊的御殿山、西郊的小金井,栽树种花,供民众游乐。飞鸟山曾属于一个幕府鹰匠,人们不敢来私人领地看花,吉宗得知后将其没收,捐给寺庙,明令从今往后飞鸟山为众人游乐之地。为吉宗讲书的儒者成岛道筑(汉名鸣凤卿,鸣谐音成;当时儒者们仿照中国取一字姓,例如荻生徂徕,本姓物部,也叫物徂徕)奉命撰飞鸟山碑文,“植花木数千株,内成游观,外便刍荛”云云,颂扬吉宗。八丁堀的石工镌刻,如今从八丁堀乘电车到飞鸟山也就四十分钟的路程,当年用二十头牛、三百个民工搬运。碑文在学者之间传诵一时,但普通老百姓不知所云,作川柳(打油诗)笑骂:花下立石碑/一个字也读不来/真是杀风景。

江户僧人十方庵敬顺著《游历杂记》(1828年)记述:隅田堤在水边,日照好,樱花盛开比飞鸟山早十四五日,“集世上之春于此”。文人用谐音,雅称隅田川为墨陀、澄江,又叫它墨水、墨江。幕府儒官林述斋给隅田川滥造一个字,墨字加三点水,读若墨(没必要引进,徒然给本家的汉字添乱,且译作墨,必要时加上引号)。永井荷风描述向岛花柳街见闻的小说也用这个字,叫《墨东绮谭》,自道:“当初脱稿时直接取地名题为《玉之井册子》,但后来略一寻思,便用了当今生僻的‘墨’字故作风雅。”永井说“述斋认为花散后长出新叶是游墨上的最佳时节”。至于理由,林述斋有诗,说得很明白:“花时墨上佳,虽佳慵命驾,都人何杂沓,来往无昼夜,或连袂歌呼,或虐浪笑骂,或拗枝妄抛,或被酒僵卧,游禽尽惊飞,不闻绵蛮和,何若延日时,暂迟春花谢,花谢人绝踪,羸骖始可跨……”似乎兼好法师不看花,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美意识,而是嫌人烦,和我们讨厌“树上开满了大妈”是同样的心理。他这样说的:乡下人觉得什么都有趣,看花就挤到树下盯盯地看,喝酒作诗,最后随意折一根大枝。法师对乡下人把手脚浸在泉水里,雪地就踏上足迹,什么东西都不知远观,非亵玩不可,也大为反感。

常听说日人爱落花,美裔日本文学研究家唐纳德·金说:“散落后的樱有余韵,散落后比盛开时更值得赞叹,这种观点代表日本独特的审美。”但当过幕府将军的侍讲、明治时代办报刊的成岛柳北曾居住向岛,也认同林述斋之见,“墨上之胜,非樱花,实为绿阴幽草之时”,压根儿就不要看花。他还说:“风雨一过,香云委地,则十里长堤,寂然无人。”看来“独特的审美”很大程度上是明治以后特别是战败以来编造的城市传说罢了。

随笔家寺门静轩卒于明治改元的1868年,撰《江户繁昌记》,写到墨水樱花:花时杂沓,江都第一。数里长堤(日本一里相当于中国的八里,反正是夸张之语,且不去管他),樱花弥望,淡淡浓浓,云暗雪凝。风伯好事,吹来富岳千片雪。吾妻桥至木母寺之间,游人如织。藩士烂醉,先生歪诗,叫花子弦歌,无不杀此间风景。叫花子队队,循行茶棚,强鬻弦歌,随驱随来,如扫落叶。《江户繁昌记》的文体是变体汉文,以汉字为主,混以假名。江户时代第一等学问和文章是纯正的汉文,能直接吸取中国知识。变体汉文是二等文章,可以向武士、市人以及农民传播知识。此书畅销一时,但友人批评寺门之文孟浪,字是汉字,文非汉文。他辩驳:我是日本人,学圣人之道,不是学汉人之文。何必唯汉文是瞻。我只是写我自己的文,绝非写不来你们那样的真汉文。偶然得意,偶然走笔,自我慰藉而已。

日常和日本人交流,《江户繁昌记》之类知识几无用处,但是被他们丢进故纸堆的汉诗文,对于我们来说也像是偏得,读来别有乐趣。寺门静轩写道:“墨水樱花都是八重,上野则一重,八重浓而一重淡。”想来这时尚未杂交出吉野染井樱,淡白的是山樱或类似山樱的白樱,一重五瓣。兼好法师偏爱一重,认为“樱花以一重为好。八重樱本来只古都奈良有,现在到处多起来。吉野山、京都宫中的樱花都是一重。八重樱是异样的东西”。八重樱像牡丹一样富丽,而一重樱或许我们要嫌它太单薄,幸而一开就满树,搞的是一拥而上、一哄而起的人海战术。寺门比喻“墨水之花似吉原之娼,上野之花似深川之妓”,原来这两处北里的娼妓做派不同,“吉原以色为重,以威严为贵,绣衣昼裳,妆色欲浓;深川以艺为重,以洒落为贵,浅脂薄粉,饰样欲淡”。

1879年(光绪五年、明治十二年)王韬应邀访日,也游了墨川。在长命寺的茶亭,见司茗女子绰约可怜,便想到“遣与王郎伴寂寥”,陪游的日人冷言道:这是茶亭,不是酒楼。又遇见大沼枕山等四人的诗碑,即于啜茗一霎时和之,其一曰:游踪群指墨江头,一览同登最上楼。三月樱堤长新碧,半江桃水涌春流;欲传世有千秋笔,不系心如万里舟。今古虚名原一瞥,闲情我欲问浮鸥。这大概是中日两国咏墨江最好的一首。关于长命寺,幕府瓦解后构居向岛的汉学家依田学海用纯正的汉文撰《墨水廿四景记》,有“长命晴雪”一景:“长堤蜿蜒,经三围祠稍成弯状。至长命寺,一折为樱树最多处。宽永中德川大猷公放鹰于此,会腹痛,饮寺井而愈,曰:是长命水也。因名其井,并及寺号。”大猷公指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谥号大猷院。

大沼枕山是19世纪后半汉诗的领军人物,永井荷风著《下谷丛话》为他立传。大沼有一首咏花蕾:春寒勒住早芳丛,包裹胭脂映夕空,始觉生成含绝艳,花虽淡白蕾浓红。樱花的花苞是红的,满树含苞待放,那真像绯红的轻云。白色花瓣落光后,留在树上的花萼红得发紫,然后落红一地,树就发疯地绿起来,叫叶樱,没什么看头,略可遮日。

永井荷风二十岁时也写过《墨上春游》,其一云:夕阳人散墨江滨,闻说竹西歌吹新,不恨樱花空落尽,游人多半别观春。(杜牧: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游人并不在意樱花落不落,别有玩乐处,那就是酒馆妓院。当然包括他,而且嫖了不白嫖,都写成荷风文学。

大沼枕山是江户遗民,活在明治时代仍不剪头顶小钢炮似的发髻,永井荷风也是迷恋旧时代的遗民。《向岛》一文作于1927年,那时“向岛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不是雅游之地。……总之,隅田川两岸的光景不远的将来会完全一变,往昔的风致终于变得除了看前代的绘画文学,完全无法想象了。”现今墨堤赏樱的胜地在隅田公园内,园跨隅田川两岸,东岸属于隅田区,西岸属于江东区,园内有樱树上千株,西岸为多。

黄遵宪自1877年随首任驻日公使何如璋驻日四年,著有《日本国志》,记述“墨江左右,酒楼茶屋,游舫小车,必数倍其价。村人结木为小庐,铺红氍毹,为游人憩息之所。有卖樱饭者,以樱和饭。有卖樱饼者,团花为 ,或煎或蒸,谚有团子贵于花之谣。卖樱茶者,点樱为汤,少下以盐,人谓可以醒酒。”现在依稀有这番景象,樱饼店犹在。当年墨堤始植樱便有人看见商机,摊白面为饼,裹红豆馅,用铁板煎烤,又包上一片樱叶,这樱叶经过盐渍,发酵出香味(不能吃),在长命寺门前叫卖。三百年过去,店家始终只做樱饼卖,这种坚持着实令友邦惊诧。

师从朱舜水的日人记述:先生“不作诗,尝曰:今诗比古诗,无根之浮藻,无益于民风世教,而学者汲汲为之,不过取名干誉而已。”这话也说着了当今,岂止学者,俨然是遍地诗人。不能免俗,假装江户人,勉为一绝:携酒呼朋去看花,春波十里涌春霞,任他雨打风吹尽,腹有诗书气自华。

月台花榭琐窗朱户(集世上之春于此)(2)

永井荷风。 (资料图/图)

月台花榭琐窗朱户(集世上之春于此)(3)

德川吉宗。 (资料图/图)

李长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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