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89年,林青霞受邀参加亚视的一台访谈节目,《今夜不设防》。
主持人是三位中年男人,肤白貌美的林青霞坐在他们中间,犹如羊羔入了狼穴。
三人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林青霞的耳朵看。
林青霞不解其意,犹豫再三,问了句,你们一直看我耳朵做什么。
这一问,正中三人下怀。
三人之中,有一人,悠悠地说道:“女人耳朵长什么样,下面就是什么样。”
林青霞莞尔一笑,羞得低下头。
说这句话的人,正是黄霑——与金庸、倪匡、蔡澜并称“香港四大才子”,香港乐坛填词第一人。
相由心生,他的确长了一张颇为“猥琐”的脸:头发往后梳得整整齐齐,且油光发亮;皮肤粗糙,脸庞臃肿、肥腻,双颊总是泛着红光,仿佛总是一副醉态;金框眼镜和西装并未给他带来斯文的气息,反而增添了他几分败类的感觉。
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敢这样调戏林青霞的人,估计也就只有黄霑了。
他的“咸湿”,在香港是出了名的,他也毫不避讳这些事情,甚至写了一本色情小说——《不文集》,受欢迎程度仅次于金庸的武侠小说。
李克勤也曾在访谈中透露,他的性启蒙正是来源于《不文集》。
没人愿意拿自己招牌写这种书,但是我敢,说实话,有些人做的事,恐怕比书上所写的事要龌龊百倍,但他们倒整天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中国人在性方面就是这么虚伪。
因此,黄段子从黄霑的口里说出来,不仅不低俗,反倒多了几分文雅。
被调戏的人也不觉得被侵犯,反倒觉得虚荣心得到了满足,颇有一种杨贵妃得到李白赠诗“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愉悦。
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不怕流氓,就怕流氓有文化。
黄霑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
当然,这种“下三路”的玩笑,也不能经常开,它的尺度需要拿捏得很准确,而且非常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尽管黄霑是一名老司机,但是,老司机也有翻车的时候。
有一次,黄霑和朋友喝酒,喝高了,烂醉如泥,在酒吧外,黄霑遇到了成龙、洪金宝一行人。
黄霑冲到成龙面前,拉开裤拉链,掏出生殖器,对着成龙撒尿。
作为一个习武之人,成龙大哥哪能受得了如此奇耻大辱,他挽起袖子,抡起砂锅大的拳头,气势汹汹地准备揍黄霑。
危急时刻,是大哥大洪金宝拉住了成龙。
洪金宝说,这小子我认识,黄霑,喝醉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大哥大发话了,成龙大哥也只好收起拳头,悻悻地离开。
第二天,有娱乐周刊报道了这件事。
黄霑得知,火冒三丈,大骂记者,还打电话给律师,要告这家周刊毁谤。
原来,黄霑酒醒之后,早已忘记了自己做过的糗事,经人提醒,黄霑才如梦初醒。
不久之后,黄霑再次偶遇成龙。
他对着成龙大喝一声,站着别动。
成龙以为他又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心想,上次若不是洪金宝拦着,我早把你揍扁了,这次你别想跑了。
成龙摆好架势,随时准备干架,不料,黄霑就地跪下,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
成龙一下子懵了。
黄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笑嘻嘻地说,我尿你一身,给你磕三个响头,咱俩扯平了。
成龙也不是小气的人,两人不打不相识,还成为了至交好友。
2
黄霑,本名黄湛森,1941年出生于广州,1949年跟父母移民香港。
黄霑小时候很瘦弱,却好打架斗狠。
有一日,黄霑弟弟哭着来找黄霑,说是被人欺负了。
黄霑摸了摸弟弟的头,豪气地说道,哥替你报仇。
于是,黄霑去找欺负他弟弟的人干架。
黄霑先自报了家门,另一边,那人也报了大名——李小龙。
没错,这个“李小龙”就是那个功夫巨星“李小龙”。
不出所料,黄霑打输了,不出三回合,他便被李小龙KO在地。
虽然被揍得很惨,但是,这件事却成为了黄霑日后向人吹嘘的素材——老子当年和李小龙干过架。
那时候,黄霑还没想到,日后,他还会“尿成龙”。
和华语圈两位功夫巨星私下里交过手,放眼整个华人世界,也就独黄霑一人。
他身上那股江湖气、豪气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而这股气质注入到歌曲之中,造就了华语世界最大气、最潇洒、最豪迈的乐坛巨匠、大师。
提及江湖、武侠,在文字世界里,我们首先想到的是金庸、古龙;在电影世界里,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徐克、吴宇森,以及他们的前辈张彻、胡金铨;在音乐世界里,我们首先想到的,独他一个,黄霑。
1988年,徐克拍《笑傲江湖》。
里面有一段情节,两大高手曲洋、刘正风,厌恶了江湖纷争,准备归隐山林,途中偶遇令狐冲,三人相谈甚欢,在一叶小舟上,琴箫合奏,放声高歌。
三大高手唱的歌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徐克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找来黄霑。
黄霑很快便写了一稿,徐克摇摇头,不满意。
之后,黄霑又写了六稿,徐克依旧不满意。
写到第七稿,黄霑有些慌了。
他喝了几口酒,将自己代入剧情之中:三个一流高手,两个是准备归隐的江湖大佬,一个是江湖浪子,这三个人在一块儿,所作所为,绝非凡夫俗子所能想象。
黄霑随手翻了翻手头的书,“大乐必易”四字映入眼帘。
黄霑灵光一闪:独孤求败后期已不滞于物,飞叶杀人,三个一流高手,所唱之曲,应该是简单如儿歌,却境界高深,最简单的就是音阶了,宫商角徵羽。
黄霑拍了下大腿,坐到钢琴前,弹了一遍,果然好听。
曲毕,黄霑在乐谱上大笔一挥,画了一根生殖器,传真给徐克,并附上一段脏话:爱要不要!
这首歌便是《沧海一声笑》。
苛刻的徐克一下子就被这首曲子震撼了,如获至宝:“就他妈是这种感觉。”
《沧海一声笑》一经推出,好评如潮,台湾市场纷纷来找黄霑要版权。
黄霑做事向来不拘一格,他找来罗大佑、徐克,自己录了一版《沧海一声笑》。
三个行业内的顶级大佬,倒是挺契合《笑傲江湖》中的三个一流高手。
据说,录制的时候,三人都喝高了,唱得随性、潇洒,歌声里充溢着浓郁的酒香。
录完之后,徐克说唱错了,要重录。黄霑大手一挥,屁,《笑傲江湖》嘛,就这样最好。
3.
黄霑自幼钟情于音乐。
读书时,他是校口琴队一员,率队连续5年拿下口琴赛冠军。
这段时间,他便为邵氏电影配乐、伴唱,显露出极高的音乐天分。
16岁那年,黄霑拜著名口琴家梁日昭为师。
梁日昭很欣赏他,时常推荐各种流行的、经典的中西音乐给他。
以上帝视角来看,黄霑的正业应该是音乐,然而港大毕业之后,黄霑一直处于不务“正业”的状态。
黄霑的第一份工作,是老师,而且是教《圣经》。
实在难以想象,放荡不羁的黄霑教书育人的正经模样。
他自己也忍受不了这份工作,跳槽到了广告行业。
有趣的是,黄霑对广告行业一无所知,但是,他就是艺高人胆大。
面试官问他:你看过广告类的书籍吗?
黄霑摇头。
面试官问他:哪些广告令你印象深刻。
黄霑摇头。
面试官不耐烦地问道:评论下广告的优缺点总可以吧?
黄霑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小时。
最终,黄霑应聘成功,顺利进入广告行业。
“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黄霑很快便在广告行业崭露头角。
“人头马一开,好事自然来。”
这句轩尼诗人头马的经典广告台词,正是出自黄霑之手,直到现在,这句话仍被广告人津津乐道。
对那时的黄霑来说,填词作曲,反倒成了玩票儿。
时间进入上世纪70年代末,香港流行文化进入黄金时期,粤语歌兴起,逐渐鼎盛。
是时代在召唤黄霑。
这一时期,黄霑在香港乐坛可谓呼风唤雨,开创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广阔天地。
他一生创作了2000多首歌,首首经典;他与顾嘉辉合作,填词作曲,为无数电视剧、电影创作主题曲,留下太多震荡时代、温暖人心的声音,江湖人称“辉黄”组合:《上海滩》《世间始终你好》《倩女幽魂》《我的中国心》《男儿当自强》……
4.
1980年,某个平淡无奇的晚上。
黄霑整夜拉肚子。
这时,他接到搭档顾嘉辉的电话。
顾嘉辉:“我这里有首曲子,是部电视剧的主题曲,要填词,我给你唱,你听了填一下。”
黄霑捂着肚子:“什么电视剧,讲的啥?”
顾嘉辉:“啊,周润发饰演的小混混爱上了上海滩大佬的女儿,然后周润发发愤图强,从一个小混混做到了上海滩顶级大佬,最后又死于乱枪之下。”
黄霑捂着屁股:“哦,爱恨情愁,起落无常,你唱,我听。”
于是,顾嘉辉唱一句,黄霑填一句。
“浪奔,浪流……”
20分钟后,《上海滩》填完。
黄霑上了一趟卫生间。
一夜之后,《上海滩》火遍亚洲。
还是1980年,那一年,中英两国就香港问题进行谈判。
紧张的局势,激发了黄霑的家国情怀。
那时,香港人,对中国的归属感以及中国文化的认同感,非常强。
黄霑几乎是一蹴而就,写出了《我的中国心》。
1984年,张明敏在春晚上演唱了这首歌,那个夜晚,整个中国都沸腾了。
都说铁汉柔情,糙汉子说起情话来,反倒有一种别样的温柔。
黄霑也是。
论写江湖豪情,黄霑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其实,写起情爱来,黄霑依然是顶级高手。
《世间始终你好》,是黄霑专门为83版《射雕英雄传》写的主题曲,当年,亦是火遍大街小巷。
有趣的是,当年《射雕英雄传》里的一个龙套演员宋兵乙,在2016年,将《世间始终你好》作为新电影的主题曲。
那个宋兵乙就是周星驰。
“世间始终你好。”或许,这就是如今依旧孤身一人的周星驰最想说的情话。
黄霑的经典曲目数之不尽,这里就不再赘述。
网络上经常会有这样的帖子“XXX和黄霑相比,怎么样?”
每次,这样的帖子都能引发激烈的讨论,然后以“我不知道他俩谁的才华更高,但看了黄霑写的歌的歌名,我‘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结束。
5.
黄霑垂暮之时,香港娱乐圈的黄金时代也随之消逝。
张国荣、梅艳芳、罗文等老牌明星相继离世,粤语歌不再流行,取而代之的是韩流、欧美音乐。
香港年青一代,对中国的归属感,对中国文化的认同感,也逐渐淡薄。
一代宗师,在晚年却落了个无人问津的下场。
起落无常。
这一次,黄霑没有唱《笑傲江湖》时那般洒脱。
粤语歌坛,是黄霑的江湖,他比任何人都热爱这片江湖。
90年代,天王刘德华尝试写歌,黄霑在专栏里骂了刘德华三年:“没见过这么笨的作词人。”
谭咏麟唱歌发音不准,他破口大骂。
虽然平常以骂金庸为乐,但他最终还是成了金庸笔下的侠客——再洒脱也摆脱不了家国情怀。
这时的他有点儿像陈近南。
陈近南以“反清复明”为己任。
黄霑以重振粤语歌坛为己任。
这在外人看来,是有些无法理解的。
韦小宝问陈近南,大清朝国泰民安,为什么我们还要反它。
欧美音乐这么流行,为什么我们不听。
陈近南沉默了。
黄霑也沉默了。
晚年,黄霑在书房里反复抄写晏几道的诗: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他还刻了一方印,上书:
“不信人间尽耳聋。”
美人迟暮,廉颇老矣,人生总是如此。
6.
“好色、好酒、好钱。”
这是黄霑对自己的评价。
马东曾经说过,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
黄霑有些不同,他好像生怕没被人误解,于是,他急匆匆地给自己贴上标签。
其实,黄霑一直是一个典型的文人。
即便他如苏轼、李白般豪放不羁,骨子里装的依旧是悲凉。
他好色,但无胆;好酒,但无量;好钱,却无财。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唐伯虎的诗,用在黄霑身上,太合适不过。
2001年,黄霑做身体检查,查出肺部有小肿瘤,于是,做化疗,头发掉光。
黄霑索性拉来罗家英、麦嘉两个光头佬,开了一个节目,叫《三个光头佬》。
真是老顽童,玩心不改。
当初做《今夜不设防》,也是如此。
黄霑、倪匡、蔡澜三人在夜总会玩得不开心,觉得给不漂亮的小姐讲笑话太浪费,于是,做起了《今夜不设防》,专门请大美女,如林青霞、王祖贤等,聊天扯淡。
2003年,黄霑获港大博士学位,论文题目《粤语流行曲的发展与兴衰:香港流行音乐研究(1949─1997)》。
论文交上去,无人敢审,直接通过。
2004年,黄霑为张敬轩填词《Blessing》,不曾想,这是他最后的作品。
同年11月24日,因肺癌病情恶化,抢救无效,黄霑辞世,享年63岁。
同年12月5日,黄霑博士追悼会在香港大球场举行。
两万多人前往悼念。
球场上空,久久回荡着黄霑作词的《楚留香》:
聚散匆匆莫牵挂,
未记风波中英雄勇,
就让浮名轻抛剑外,
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翻看黄霑的生平,仿佛翻阅一本武侠小说,儿女情长,刀光剑影,诗酒风流,快哉快哉。
而黄霑别去,仿佛一个江湖逝去,物是人非,满是萧索。
我们怀念黄霑,一方面,是他足够传奇,一方面,我们也是在怀念,那个伴随我们成长的香港娱乐圈,以及,我们再也追不回的青春时光。
掩卷,长太息以掩涕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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