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冯远臣

整理:读有引力(ID:duyouyinli)

张爱玲伤感(我从食物中尝到了惆怅和苦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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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张爱玲晚年的一篇散文《谈吃与画饼充饥》单纯地理解为谈美食,并以此推断张爱玲就是游走世界各国的美食家或者通常所说的“吃货”,那就有些冤枉她了。

“吃”可理解为现实的物象,可体验可感触,但她为什么要加上如意象派虚拟的“画饼充饥”呢?很显然,这个“饥”不是现实中的饥饿,而是精神上的渴求,一种乡愁与亲情的片段式的追忆和怀念。她把理性和情感构筑的心理空间,通过“吃”来架设一座通往心灵慰藉的桥梁。

人的一生要活这么多年,吃得多了,到暮年还能记忆犹新地想起儿时或早年吃过的美味,对于一个独处异国他乡,孑然一身的老人来说,该是多么地感慨万千。

张爱玲的吃,显然有别于郁达夫、苏曼殊、袁世凯等人的“重口味”,她追求清淡中的“小清新”,这符合美女美食的特质。如果从逸趣的角度来讲,她实在没有标新立异的偏好或者“事迹”,那么,我们只好从她谈吃的感悟中去领略这位民国美女大作家的人生智慧了。

张爱玲对于吃的立足点是很高的,她说吃是人生“最基本的生活艺术”。

把生活提升到艺术的高度来看,吃不仅仅是填饱肚子了,虽然也是相当一部分的终极目的,而在吃中吃出“艺术”来,“就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了。

没有乡土气息的美食,就不是世界的美食,这就是为什么漂泊异乡的张爱玲,要靠“代用品”和回忆来解对故乡美食的馋了,虽然这回忆也仅仅是惊鸿一瞥。

小时候的张爱玲煞是可爱,她老年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我喜欢我四岁的时候怀疑一切的眼光。”

四岁的孩子是充满好奇还是怀疑?很有意思的是,她背诵《孟子·梁惠王》下篇的时候,里面有一句“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勾践事吴”,唯有“獯鬻”这两个字最难写,也最难认,在佣人的帮助下,她灵机一动,很快就想到了“獯鬻”的谐音就是“熏鱼”,不就是烟熏了的鱼(干鱼)吗?“太王嗜熏鱼”,这不就对了,好家伙,她居然把北方一个少数民族的名字篡改为熏鱼了。

可见,记住美食的名字,对读书还是有帮助的。

能顺利地背诵这么古典深奥的句子,或者每天认识一两个字的时候,得到的奖励就是两块绿豆糕。那时候,小张爱玲住在天津,这绿豆糕便是著名的京式四季糕点之一种。

小孩子非常喜欢有形状的食物。现代商家把面食类的制品,制成各种动物的形态,或者玩具的样子,如:手枪、蝴蝶、花瓣、猪猪等等,它不再是吃饱那么简单,而是要从视觉享受中吃出乐趣来。

张爱玲伤感(我从食物中尝到了惆怅和苦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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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是那种精雕细刻的东方气质型美女,又仿佛在向古代穿越。那小巧玲珑的身段,那优雅适度的肢体语言,那孤傲静寂的淑女风范,给人以屏住呼吸的凝视而绝无轻佻靠近的敬畏之感。

但她更像一个从西方贵族生活中翩然而至的舶来品,又将这旗袍里自由奔放的思想和高贵的灵魂搬运到了西方。

小时候的张爱玲就很爱美,爱吃,爱吃美的零食、小吃,爱对食物进行比较和发现。就连做梦,也是梦到吃,她在《童言无忌》中写到:“小时候常常梦见吃云片糕,吃着吃着,薄薄的糕变成了纸,除了涩,还感到一种难堪的怅惘。”

在学校住校期间,宿舍附近就有很多小商贩卖各种小点心,摊位在校舍周围凌乱地搭建起来,高声嘈杂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热气腾腾的锅里,翻滚着各自想要的美味,一阵阵微风吹来,那香气,真是让人馋涎欲滴。经过细心的观察,她发现别人居然将油条塞进烧饼里去混合着吃。

因为一个是甜味儿,一个是咸味儿,且厚薄、绵软不同,她就纳闷了,不知道吃起来是一种什么味道。但“这是中国人自己发明的”,或不干外国人什么事,而对于烧饼和油条的考古,她追溯到了西域和南宋。

这个秦桧也真该死,人们为了严肃地恨他,把油条改成了“油炸烩”,张爱玲刚听到时,还以为是”油炸鬼”。我们现在吃油炸烩,也就相当于在吃秦桧(鬼、烩、桧谐音)的肉了。可见,美食的命名也包含了爱憎的立场。

张爱玲谈到她姑姑想吃的“粘粘转”,城里人可以称之为美食,但在乡下就不能叫美食了,那是乡下人青黄不接时的“救命粮”。

饥荒年间,麦子成熟之前的几个月里,乡民早已把过冬储备的粮食吃尽了,还没有等到麦子成熟,为了填补上顿不接下顿的饥饿,于是,将正在包浆的麦粒割下来,拿回家中,放在石磨里一磨,青绿色的麦浆流进预置的木桶里,末了,再把麦浆倒进滚烫的开水里,一搅合,粘稠适度的新麦粥就算做好了。

张爱玲谈的是另一种吃法。这“粘粘转”是“田上来人带来的青色的麦粒,还没熟”,“下在一锅滚水里,满锅的小绿点子团团急转”。“小绿点子”就是剥去麦壳的青涩麦粒,直接下锅煮来吃,而不经过磨子碾磨。

在天津长大的张爱玲,知道北方人吃鸭子很在行,北京的全聚德烤鸭是出了名的佐证,殊不知江南水乡的鸭子多得数不过来,其吃法更是千变万化,吃的辽阔程度,要用“万水千山”来形容了。

“鸭舌小萝卜汤”是天津的一道特色菜。一只鸭子只有那么一条鸭舌,所以显得很珍贵,现在市场上的成品鸭舌已经卖到每斤150元以上了。如果要买杀好了的鸭子,最好是先看看鸭舌还在不在,一些商贩为了赚取更多的利润,事先有可能将鸭舌取走了。

张爱玲伤感(我从食物中尝到了惆怅和苦涩)(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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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张爱玲吃鸭舌,有她独特的经验。她先“咬住鸭舌头根上的一只小扁骨头”,然后再“往外一抽抽出来,像拔鞋拔。”吃鸭舌像拔鞋垫,简直是诗歌的语言,形象、贴切。仿佛看到她抿紧了小小的嘴唇,用一只手或用两只手合拢,正在努力地往外拽,下嘴唇边沿上,正往下滴着萝卜汤的残汁。

吃了鸭舌也就满足了?

但张爱玲仍然不肯罢休,她动用了作家的想象力,把长舌妇讽刺了一番,她说:“与豆大的鸭脑子比起来,鸭子真是长舌妇,怪不得它们人矮声高,‘咖咖咖咖’叫得那么响。”既然是长舌妇,活该。

到上海以后,张爱玲就没有再吃到过这样美味的鸭舌小萝卜汤了。只不过,南方人对鸭子的制作自有其地域特色,例如,南京的盐水鸭、桂花鸭、鸭血粉丝汤,上海的盐水鸭、枇杷鸭、姜母鸭等都极负盛名。

南移后的张爱玲,上海和香港是她活动的主要场所。

上个世纪60年代,张爱玲回香港,在一条街上,忽然发现了一个醒目的店名Tchaka-lian,一阵惊喜过后,走了进去,才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展示样品的玻璃柜台里面,“也只有寥寥几只两头尖的面包与扁圆的俄国黑面包。”

失望之余,她买了一只黑面包,回到家中拿刀一切,才发现这只面包坚硬如铁,像块大石头。

想想张爱玲那小巧玲珑的玉指,怎么会切得动这样的石头面包呢,在使出“洪荒之力”后,终于切开了,却发现“里面有一根五六寸长的淡黄色直头发”,真是可恶至极。

最后,只好用《笑林广记》里面的一句段子解嘲:“烧也烧不烂,煮也煮不烂,急得小和尚一头汗。”并把这次购面包的冲动,总结为“是煮石疗讥的苦行僧。”

看来,还是昔日上海老大昌的面包好。这就是怀旧,无论你走到哪里,走多远的路,童年、少年时代的美好记忆,永远不会磨灭。

这种怀旧,也使张爱玲想起了他的父亲,这个曾经“毒打”过她的父亲,这个和她有着严重分歧的父亲。

“有一次在多伦多街上看橱窗,忽然看见久违了的香肠卷——其实并没有香肠,不过是一只酥皮小筒塞肉——不禁想起小时候我父亲带我到飞达咖啡馆去买小蛋糕,叫我自己挑拣,他自己总是买香肠卷。”

老年的张爱玲写下这段文字,让人伤感。这对父女从彼此怜爱到分道扬镳,人间最美好的亲情,只在一瞬间,就像一只青花瓶坠地,那碎裂的声音,一直在大洋彼岸久久不肯散去。

一只香肠卷,勾起了张爱玲的回忆。不管后来怎样,小时候的张爱玲,父亲还是非常疼爱的。所以她一次性买了四只,“回到美国一尝,油又大,又太辛辣,哪是我偶尔吃我父亲一只的香肠卷。”

还是儿时的香肠卷好,还是父亲买的香肠卷好,以至于又想起了昔日从天津搬到上海来的起士林咖啡馆,那面包的香味“拉起嗅觉的警报”,父亲拉着她的小手,一路欢快地向店里走去。

而对于母亲,张爱玲念念不忘的是,小时候,母亲叫亲戚带回来的“蛤蟆酥”,那半空心的脆饼,那青蛙的印象派图案。

母亲的每一次承诺,都会带给小爱玲无尽的惊喜,她说:“妈妈们都有个通病,只要你说了哪样菜好吃,她们就频繁地煮那道菜,直到你厌烦地埋怨了为止。其实她这辈子,就是在拼命把你觉得好的,给你,都给你,爱得不知所措了而已。”母爱,浩大无边。

文 / 冯远臣,摘自冯远臣的新书《最是那碗人间烟火》,文章有部分删减,图片如有侵权请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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