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字象与修辞:以《文心雕龙》《〈文心雕龙〉札记》为例

张玉梅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上海200240)

提 要以《文心雕龙》和《〈文心雕龙〉札记》二书为基本语料,采取望道先生包括文辞、语辞在内的广义修辞概念,结合“字象与诗象融合”理论,主要讨论三个方面的问题:一、取象造字修辞及其审美论,从“文”“章”等字例切入,探源汉字创制之初的字象修辞,可见其于书辞文章的审美效果;二、取象用字修辞及其创作论,讨论在写作阶段取象用字的修辞现象,包括汉字形音义具有复杂性等问题;三、取象双形修辞及其中庸论,以“丽”“雔”“马”等字之字象修辞而看,对偶骈辞源于天然,包括字象修辞在内,文章之修辞与内容应达于不偏不倚的科学的中庸之道。

关键词字象 神用象通 《文心雕龙》 《〈文心雕龙〉札记》

“修辞”一词出自《易经》“修辞立其诚”,是今天修辞学之修辞的最早语源。南朝刘勰《文心雕龙》中“修辞”一词凡五见:“建言修辞,鲜克宗经”(《宗经》);“修辞立诚,在于无愧”;(《祝盟》)“立诚在肃,修辞必甘”(《祝盟》);“及乎春秋大夫,则修辞聘会”“国侨以修辞捍郑”(《才略》)《文心雕龙》以“修辞”一词称说或不以该词称说,但实为讲论修辞的篇章、文句可谓触处皆是,该书被誉为我国第一部修辞学理论著作。现代意义上的训诂学学科奠基者黄侃(季刚先生)精研《文心雕龙》并著有《〈文心雕龙〉札记》,该书亦多涉及文字修辞。陈望道先生所著中国第一部系统的现代修辞学著作《修辞学发凡》(1932)中,对“修辞”有全面细致的分析和概念界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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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修辞与文辞、语辞关系图

图1为望道先生对“修辞”之狭义与广义概念、所在文辞与语辞两个层面之间关系的直观呈现,狭义的修辞指修饰文辞或语辞,广义的修辞也包括调整和适用文辞或语辞,文辞在文字层面,语辞在语言层面。此后,望道先生还讨论了与《文心雕龙•情采》篇“联辞结采,将欲明理”相涉的修辞的三种境界。通观《修辞学发凡》全书,其中多有引用《文心雕龙》或有与之相关的表述,亦可见望道先生对这部书修辞问题的关注。

本章以《文心雕龙》修辞论为基础理论,以《〈文心雕龙〉札记》相关训释为主要参照,采用望道先生《修辞学发凡》[2]包括文辞、语辞在内的广义修辞观,结合图2、图3所示“字象与诗象融合”的认识[3],主要讨论审美视角的取象造字修辞、创作视角的取象用字修辞、中庸思想决定的取象双形修辞等三方面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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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事物、汉语、汉字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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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事物之象与诗象、字象之间的关系

一、

审美视角的取象造字修辞

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原道》:3)……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情采》:193[4])

《周易音义》曰:文言,文饰卦下之言也。《正义》引庄氏曰:文谓文饰,以乾坤德大,故皆文饰以为文言。案此二说与彦和意正同。(《札记·原道》:7)

天象、地形皆为“道之文”,刘勰之“文”是个内涵丰富的概念,包括了诉诸视、听、情等方面的内容,文章之文属于“情文”一类。季刚先生释“乾坤两位,独制文言”中之“文”为“文饰”。刘勰此说乃文以载道说的文论发端,揭示了文源于道的本质。季刚先生所言“文饰”与刘勰之“情文”同理,皆属天人合一之道。“文”之有天文、形文、声文、情文、文饰,将天地、万物、人情融通而论,这是一种朴素的造字修辞观。刘勰的时代,当然不知道甲骨文为何物,但他却触及到了汉字造字时的审美取象问题。季刚先生《札记》中也曾说欲求“文”之工,必先求“字”之不妄,即推求字词含义以准确表情达意,缀文成篇。《文心》和《札记》所论之“文”,皆属“消极修辞”之畴。

那么,若从字源角度看,文字、文章、修辞之间关系究竟如何呢?我们可以从取象造字角度,具体到“书”“文”“章”等进行考察。书,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以声训法释为“箸”。书就是著写,是著写于竹帛的字。圣贤之“书”辞即文字。文,甲金文字形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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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象于人身上有纹饰,文的本义本形就是纹饰、纹身,“文”是“纹”之初文。《庄子•逍遥游》“越人断发文身”用的就是文的本形本义,后来引申为文字、文章、文学等。章,金文字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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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说释读为会意字,从辛凿玉璧,表示雕凿玉璧之花纹。先秦文献中,章的众多义项中也有花纹义,《周礼•考工记》注曰“赤与白谓之章”,即红与白相间的花纹叫“章”。其他义项还有昭明、乐章、文章、图章等。所以,所谓的“书辞”“文章”,除了写作而成之“文”这个意思之外,该词的构词字素“文”和“章”,均有花纹、纹饰之义,所以《情采》“总称文章,非采而何”的意思是,总的名称叫“文”“章”,这不是文采又是什么呢?先民自然而然的取象造字,表现出调整或适用文字符号以记录汉语符号的民族文化心理,这种做法属望道先生“修辞和语辞使用三境界”之“记述的境界”。

其实刘勰“镂心鸟迹”“织辞鱼网”等说的就是造字之初的取象问题。《说文》序中已有庖牺氏观天、地、鸟、兽之文始作易八卦之说,刘勰与其他人一样,赞同这种文字创造说,认为汉字是经由仰观天象、俯察地形、观察鸟兽之纹迹之后取象而成的。“斯乃言语之体貌,而文章之宅宇也”(《练字》:226),“文”和“章”在造字时就有纹饰和花纹义,有纹饰涵义的文字是文章的宅宇。“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情采》:193)就像有水才形成涟漪,有木才开出花朵,涟漪和花朵就是文章的文采,它们依附于文章之“质”。虎豹要是没了花纹,与犬羊何异?犀兕正因为有皮而无文,所以要给它们涂上丹漆,所以文章之“质”也需要“文”。刘勰所言“文”之于“质”的重要性,也即依托于取象修辞而成文字,借助于文采修辞而成文章,“文”字和“文”采之修辞对于内容表达具有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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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文、章之象-取象成字-著书成辞-文章文采-质为文核

如上图所示,从天地万物本有之象,到取象造“字”,著“书”成辞,“文”“章”二字的构形和本义都是有文采的,所以“文章”怎么可能没有文采呢?在以“质”(文章内容)为核心下,水成涟漪,层层发散,那就是“文”,或曰“文采”,即文章形式方面的东西。《情采》论文与质应相宜、形式与内容均重要,正所谓“言以文远”,作品的内容须凭借其“文”字和“文”采修辞而远播,从而扩大社会功能。

综合而看,不同于字母文字的汉字,在造字取象时已具有修辞性,使用汉字而成的文章具有融合字象与文意的客观效果,这样的修辞性属于《发凡》论及的客观记述的第一境界。

不过,“文”虽重要,但是情况其实很复杂。季刚先生从汉字创造之初论曰:“然自六书肇造,孳为九千,转注假借之例既立,而众字之形、声、义训往往互相牵缀,故用字者因之无定”。(《札记•练字》:165[5])季刚先生所言造字之复杂性确实存在,此试从六书角度,讨论审美视角的取象造字修辞。前文所分析的“文”即为六书中的象形字,这类字的字象色彩最为突出,尤其在甲骨文、金文阶段。比如“山”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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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形,放在“若有人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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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中与曼妙美丽的山鬼形象呼应;“目”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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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形,放在“春风动春心,流瞩山林”中,人之顾盼生姿与山林奇彩相呼应等。同理,六书之指事字、会意字皆能以取象表意,

达成与诗文呼应的意象和意境。

(更多字例可参张玉梅、申雨喆:2017)看着字形生动之诗文,品着字象延伸之意境,读者可达于审美的另一种境界。

再看六书之形声字。“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物色》:264)观“写气图貌”,察“属采附声”,刘勰似颇得汉字取象之妙,所择诗文之例往往可呈“取象成字——取象表词——诗词意象”之状貌。“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物色》:264)这里的六个叠音词“灼灼”“依依”“杲杲”“瀌瀌”“喈喈”“喓喓”,属于《发凡》中的“叠字”辞格。除了叠字辞格的词语修辞效果之外,我们还可以从组成这些词的字素角度,察看其造字取象方面的修辞效果。六个叠词的字素基本以意旁诉诸形象,以声旁诉诸声象:“灼灼”之“灼”形旁取象为“火”,表达像火一样的鲜艳之色;“依依”之“依”形旁取象“人”和着于身上之“衣”(衣亦表声),表达二人不舍之情;“杲杲”之“杲”形旁取象于“日”表达日出之容;“瀌瀌”之“瀌”形旁取象为水,表达下雪之貌;“喈喈”之“喈”、“喓喓”之“喓”形旁取象皆为“口”,表黄鸟和草虫以口鸣叫之象。这六个字的形旁取象均较好地传递了词意的“形象”,从而与叠音词的“声象”效果一起,形成既诉诸听觉,也诉诸视觉的诗歌整体的意象和意境。配合着字象之联想,读者感官之审美可谓别开境界。叠字辞格与形声字字象修辞,显然已经不是消极修辞了,它们属于有意而为之的积极修辞,已进入《发凡》论及的表现的第二境界。

不过,季刚先生所言造字阶段之复杂状况,尤其在于六书中的假借字[6]增加了问题的复杂性。此即以岑参《优钵罗花歌序》中的假借字“才”字试做阐释:诗的序言中,岑参将优钵罗花比喻为未会明主而摈于林薮的“怀才之士”。“才”字,古文字字形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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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象于草木才出生之形,即《说文》所说的“草木之初”。该字后来假借为人才之“才”,字义比较抽象。《优钵罗花歌》借着写花而喻人,无意之中将草木初生之“才”的字象与假借字怀才不遇之“才”的诗歌喻象——美丽而僻在遐迩的优钵罗花,做了植物意象的完美对接。类似《优钵罗花歌》这样,“草木初生之原初植物字象——诗歌比兴的雪莲花植物意象——假借字所代表的诗歌人物形象”显然是叠加了造字取象和意象鉴赏两重内容,属于字象与诗象间接融合的较少见的字例。这种较少见的情况也正如望道先生所论,当是“语辞”自然“适应”的结果,“并非有意罗列所谓看席钉坐的饤饾,来作‘虚浮’的‘装饰’”(《发凡》:11[7]),当属诗歌作者无意而巧合的消极修辞。而更多的假借字,尤其那些字形与字义没有关联、只是音同音近而成的假借字更多,它们不大可能形成字象与诗文意境关联的效果,相反却容易加大词义和语句理解的难度,因而我们不必一味夸大字象在文章修辞方面的作用。

要之,汉字在取象造字之时已具有修辞性,汉字的六书构形总体具有字象与字义关联的消极修辞特征;具体行文使用时,作者有意利用汉字六书构形特点用字用词,即由消极修辞转化为积极修辞。无论消极修辞还是积极修辞,以字象修辞视角咀嚼汉语文章,均可别开一种审美境界。当然,体现造字之时已有的文字修辞尤其在于古文字阶段,因为那时候汉字的象形性更加突出,而后来经过篆、隶、楷等字形演化,甚至当代繁体字简化的字象,其字象修辞性整体有所弱化。另外,当我们用字象修辞的眼光审视汉字诗文时,其字象修辞效果也更具有读者个性化的意味,因为需要取决于欣赏者自身的文字学知识储备。同时,汉字六书构形情况复杂,要防止离“质”而求“文”的倾向,字象本身之修辞性、字象之于文章的修辞效果不宜被一味夸大。

二、

创作视角的取象用字修辞

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是以陶钧文思……然后使元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暨乎篇成,半折心始(《神思》:173)

此言思心之用,不限于身观,或感物而造端,或凭心而构象,无有幽深远近,皆思理之所行也。(《札记·神思》:80)

创作的艺术想象,在于神与物游,物我交接。季刚先生之论,包括感物造端和凭心构象,“构象”一词道出了人在创作想象时主观能动的一面。而“语辞”的形成“大约都须经过三个阶段:搜集材料;剪裁配置;写说发表”。(《发凡》:8)从“物象”到“构象”,刘勰与季刚先生之所论,在“语辞”形成的前两个阶段。所构之象即“意象”,作者循着声律、继续驱遣辞采、布局谋篇等做语言方面的进一步加工,最终即修辞而成文,这就到了“语辞”形成的阶段——“写说发表”阶段。不过,正如陆机之患“文不逮意”,语辞之成,尽管开始时有成倍的充足的气势,属文成篇的结果却往往是“半折心始”,也即季刚先生所云“仅乃得半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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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1:艺术想象-神与物游(物象、构象)-进行修辞-意象完成

如上图所示,艺术想象与物象、构象之间的关系是动态的,既有创作最开始时作者满溢的想象,也有诉诸语言文字后的仅达一半的情形,各种主客观因素使得作者先前希冀形成的意象(1),最终在经历字词锤炼后成为了意象(2)。这也正如望道先生所析,“配置定妥和语辞之间往往还有一个对于语辞力加调整、力求适用的过程;或者是随笔冲口一恍就过的,或是添注涂改穷日累月的”(《发凡》:7),即所谓的“修辞”。创作过程中的意象在逐渐成文中打磨,修辞,并最终定型为“语辞”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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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2:从虚静储宝到神用象通的创作两个层面

上图演绎了《神思》篇创作过程的两个层面。在展开艺术想象之前,是第一个层面的准备阶段,即所谓“积学以储宝”“驯致以怿辞”,《隐秀》篇亦云当“先求学识”“次练体裁”等。艺术创作一要虚静,即涤清身体和心念,专心而不旁顾;二要在想象和修辞方面做好准备,通过学习、储备宝藏而后逐渐进入第二个层面,即前面分析的艺术想象的创作阶段。季刚先生作为理论与实践兼精的大家,所论“练术之功,资于平素”“必先之以博观,继之以勤习”(《札记•总术》:182),即为虚静储宝的第一层面;所论“每自属文,亦能自喻得失”“始自用思,终于定稿”(《札记•总术》:183),即为神用象通的第二层面。

一旦开始创作,无论在第一层面创作准备阶段,还是在第二层面构思写作阶段,取象用字以修辞成文的问题都很重要,且颇具复杂性和难度。诚如季刚先生所论,取象用字以修辞成文涉及到词义的扩大或缩小,词义随语境而变化,有的字原本义界不清晰,官府和个人之规定命名,汉字总量比较庞大,汉字有雅、俗、常、奇、古字、今字等等。因此创作准备阶段,不仅文辞方面的储备很重要,而且注意“依义弃奇”也非常重要,因为所有的可用于取象用字方面的储备,均应以服务于“题旨和情境”为追求,应当坚持“消极修辞”的效果。《发凡》所言之“明确、通顺、平匀、稳密”在此同样适用,取象用字之修辞亦当反对将消极修辞变为过度修辞或曰不当修辞。

季刚先生并从汉字形、音、义方面分析行文用字复杂性的原因,提到“缘形不定”“体有古今”“随情而用”等情况。我们可以就季刚先生提到的词语,具体讨论字象修辞问题。比如“仁義”“仁谊”与“威儀(威仪)”“威義(威义)”两组词汇,人们常常喜欢用“仁義”和“威儀”。从字象角度看,甲骨文“義”字形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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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羊”头在兵器“我”上会意,表达威严之义,这是“義”之本形本义,修辞效果重在武器威严。《说文》释“谊”,从人从宜会意,人所宜为谊,修辞效果重在人伦合宜。所以从俗择用“仁義”还是从本择用“仁谊”,字象不同,修辞效果也自不同。《说文》释“儀”为度也,从“人”表意,从“義”表声兼表意,修辞重心累加了人伦语义。所以从俗择用“威儀”,还是从本择用“威義”,虽有语源上的一致,但似乎“威儀”之“儀”因累加了表意形旁,人伦字象之修辞更加突出了。又如“孝弟”之“弟”为本字,其古文字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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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象于绳索束戈之形,势如螺旋,表次第之义,颇具实体物象之修辞效果。“孝悌”之“悌”为加表意偏旁“忄”的后起字,字象修辞转向了人伦语义。崇古者会选择本字而使用“孝弟”,但后起字“悌”的人伦字象修辞更加明显,也代表了汉字演变的趋势,所以大多数人会使用“孝悌”。出于个人崇古等原因,以上异形同音词、同义词的择用,使得“文辞”修辞由“消极修辞”转为“积极修辞”。

季刚先生之论“缘义而不定”,其所言同训即同义词,“初、哉、首、基”为《尔雅》释“元”字的一组同义词。以字象修辞角度而看:这一组字,因为择字不同,则字形不同;字形字象之不同,最终导致修辞效果之不同。比如“元”的古文字字字形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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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象于项上人头之形,本义为人头,《左传·僖公三十三年》“狄人归其元,面如生”中之“元”即用本字本义,于修辞有见字如人头之视觉效果。“首”字古文字字形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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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象于动物之头,本义亦为头,也有头发之意,《诗·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用的就是头发义。同为人头,“首”的字象修辞显然与用“元”有视觉效果的差异。“基”字为形声字,形旁土表明该字本义为建筑物之根基,见字即可感知土木修辞效果。“初”字,从刀从衣,本义裁衣之始也,字象修辞用意显豁。“哉”字,从口,断句语气词,故亦为开始之义,字形可见从口而表语气之修辞。元、初、哉、首、基这五字均有开始义,为同义词,但是有意选用不同的字,放到具体的语境中,修辞取象和修辞效果自有差别。这些字形不同的同义词的选择使用显然属于“积极修辞”类。

要之,在写作构思过程中,经“神与物游”,达“神与象通”,外界的“物象”需要经过人的“构象”而成“意象”,其中“象”的不断演化,也必然有“字象”参与其中,则取象用字亦作为颇重要的一环,在创作过程和创作成品中达成其修辞效果。关于汉字形、音、义之于修辞的作用,望道先生认为字音的、字形的形式,“把语辞运用的可能性发扬张大了,往往可以造成超脱寻常文字、寻常文法以至寻常逻辑的新形式,而使语辞呈现出一种动人的魅力。”(《发凡》:4)而他所举的五言诗作为“表现的境界”的典型代表,每句诗行五个字的诗体格式构思,无疑是对汉字数量的修辞性取舍;如果我们再把诗句中单个的汉字取象元素自然融入,其整体的修辞效果又自不同了。

三、

中庸思想决定的取象双形及字象修辞

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序《乾》四德,则句句相衔;龙虎类感,则字字相俪……至于诗人偶章,大夫联辞,奇偶适变,不劳经营。(《丽辞》:209)

文之有骈俪,因于自然,不以一时一人之言而遂废。然奇偶之用,变化无穷,文质之宜,所施各别。(《札记·丽辞》:141)

“丽辞”即“偶辞”,《丽辞》篇讨论的是文句的对偶和文章的骈体问题。此姑从“丽”之字象说起,将骈偶问题再次向前推至取象造字阶段。“丽”字的甲骨文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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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文字形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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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文》古文字形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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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它的考释,一说:金文字形取象于头上有两只美丽的角的鹿,本义为成双成对。这个本义后来由伉俪的“俪”表示了。《周礼·夏官·校人》用本义:“丽马一圉,八丽一师。”郑玄注:“丽,耦也。”另一说:金文本为两只长颈鹿并行,后省写一鹿,保留两只鹿头,表示两鹿结伴而行。该字的古今及繁简演变为:丽——麗——丽,麗为形声字,其上半之丽为声旁。今天的简化字“丽”是回归古文字形了。此二说一个取象于两只鹿角表示成双成对,一个以两只长颈鹿的并行表示耦和双,均表示偶和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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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物象辞象与圆照观象

如上图所示,“取象成字”之后“记录文辞”,人之主观活动可以将双形之物象形成偶辞之辞象。所谓“造化赋形,支体必双”即“造化双形”,这是外物所成“物象”的情况。所谓“心生文辞……自然成对”,这是创作者“我”经过“神与物游”而成的结果,即“心生偶辞”。“丽辞”之“丽”作为文字符号系统中的一员,它既取象于自然物象而成字,也用以记录心生偶辞之后的语言文辞。“神用象通”,世界之物象、语言之辞象,借助于文字之字象的记录,三者相通,这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

以下贯通刘勰造化双形与物象辞象相通之说,举例讨论汉字取象双形之修辞,并辨析中庸思想之于字象修辞整体的作用。关于取象双形之修辞。若从字象与诗象融合的维度察看,其于古诗的修辞效果不言而喻。我们可以《诗经•关雎》之“逑”字为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毛诗正义》:“逑,音求。毛云匹也。本亦作仇,音同。郑云怨偶曰仇。”《关雎》之“逑”是匹配的意思,名词意思可以翻译为伴侣、伴偶。这首诗的用字,古书也有作“仇”的,“逑”“仇”二字义同,音同,形异。此诗用“求”音字,是为了跟前文之“洲”字押韵。若加以字象溯源,可将此二字与“雔”字再联系起来:雔的金文字形为,小篆字形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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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鸟相对或比肩相伴的字形形象而生动,这是以鸟形取象而成的会意字。诗中“仇”之为伴偶,当然是男女二人而非小鸟,“仇”作为形声字的形旁取象为人。相比之下,“逑”字在这里最不具有字形取象与诗歌意象关联之美,因为它的形旁“辶”楷化自“辵”,古文字字形表示行走之义,跟“偶”义基本没有关联。《关雎》开篇用以起兴的是鸟,诗作表达的是男女伴偶的爱情,或者如毛传所说是后妃之德,联系汉字取象的演变“————雔——仇——逑”,尤其联想到最早的二鸟相向相伴的字形,所起兴的事物恰好与诗歌主题事物可以比类,从字形到字象,再到辞象,到诗歌意象,字象与诗象达到了修辞上的近乎完美的协调与匹配。“对偶所以成立,在形式方面实是普通美学上的所谓对称”(《发凡》:202)。从“”至“逑”之字象与诗象的协调匹配,实际上通达了人的对称审美的愉悦感受。

当然,这一组同音同义而异形之字(同源词)的存在,并不意味着使用“求”音字的诗作都能达到《关雎》的审美效果,当“仇”为仇人意时,虽然也有相对相偶之义,但这个引申义与对偶成双的悦目欢喜意象毕竟还是有点远。另外,《关雎》以鸠鸟起兴的诗句“关关雎鸠”和“窈窕淑女”也与《丽辞》开篇所欣赏的“自然成对”“率然对尔”更为接近,与皋陶赞之“罪疑惟轻,功疑惟重”属于同一大类,均为望道先生所论的“语辞”类“调整或适用”修辞,并非后来骈文所刻意追求的上下文严整的对仗辞格,上下文对仗辞格属“积极修辞 ”。

在刘勰的时代,对于文句和文章之骈俪问题,有两种相对立的观点,一说骈文为下格,一说非骈体不得名文,此二者各拘一隅。季刚先生认为均非闳通之论,而刘勰之论正可以平息两家之纷难。季刚先生之论是矣:产生于先秦时期的骈偶有着天然属性、自然成因。就具体形式而言,上下对句不必语法和韵律等完全对应。行文中究竟用偶还是用奇,也是自然形成的,不必故意经营。汉之杨雄、司马相如、张衡、蔡邕等人推重骈偶文采,发展至魏晋而成“契机”“浮假”之文,实乃走向巧饰无功之极端。恰当的奇偶交错使用,不偏向于某一方,才能达成整体的协调。《发凡》亦主张自然成对,反对刻意对偶的镣铐。

中庸思想之于字象修辞整体。刘勰多有反对辞采过甚而主张修辞有度的论述:“繁采寡情,味之必厌。”(《情采》:194)“辞如川流,溢则泛滥。”(《熔裁》:198)“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夸饰》:218)季刚先生亦持同类观点:“繁者,多征事类,意在铺张;浮者,缘文生情,不关实义;晦者,篡易故训,文理迂回。此虽笃好文采者不能为讳。”(《札记•情采》:99)“如夫浮词炫博,虚响取神,隶事于失伦之所,窜句于无用之地,雕镌数语,而于篇义无关,修饰一字,而于句义罔益,虽劳苦之情,或倍蓰于恒俗,其于附会,该无与焉。”(《札记•附会》:181)这样的中庸思想确实切中了修辞的实质:繁饰过度而寡情少意,只会令人生厌;辞藻满溢,势必形成泛滥的结果;修辞夸大,会使名实不符;只有附着在真性情上的合度的文采,才能吸引读者,使人产生共鸣。

最难学的十大汉字(张玉梅论字象与修辞)(24)

图7:为情而造文

最难学的十大汉字(张玉梅论字象与修辞)(25)

图8:为文而造情

《文心》和《札记》在以中庸思想看待修辞问题上一致,均既讲究文采修辞,又坚持不宜过度。如图7所示,如果情理是经,则文辞为纬,纬之所附,经文立言。亦如图8所示,若文辞先行,过度夸张,则情理不存,文辞焉附?故此,对于字象修辞整体而言,亦当坚持“为情而造文”,反对“为文而造情”,因为后者显然根基不稳,浮夸而不实,丢失了根本。

从造化双形的物象到心生偶辞的辞象,是写作者“神用象通”的主观心理活动丰富了作品内涵。对于这种主观心理活动,需要谨防“望文生义”“望文生象”,比如诗句:“晴窗薰野马,寒木下孤猿”(宋·胡仲弓《倚楼》)中的“野马”不应照字面解为野马。查于旧注,“野马”见于《庄子·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成玄英疏郭象注解为阳气发动,遥望“犹如奔马”,这就有望文生义之嫌了。“野马”之所以为“游气”,实因“马”与“塺”在上古音中声纽相同而假借。回到诗句实际语境,“晴窗薰野马,寒木下孤猿”是一个巧妙运用借对的对仗联,从字面看是动物对,野马对孤猿;但实为一虚一实的借对。此联诗句可以译为:游气(或尘埃)在晴窗外升腾,孤猿从寒木上下来。何以知之呢?由前一句诗中的“薰”之义项推之:火烟上出为薰,譬如“燎薰炉兮炳明烛”(谢惠连《雪赋》)亦然。在晴好的日照下,从窗子看出去,只见游气(或尘埃)升腾,这样的自然景象描写是符合实际的。而不可能按照字面意思理解成熏烤野马。

要之,《文心》和《札记》均以中庸思想对待修辞与内容之关系,可谓平和而不偏执。“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乃可谓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情采》:194) “称情立言,因理舒藻,亦庶几彬彬君子。孰谓中庸不可能哉?”(《札记•情采》:99)不论本节讨论的双形偶辞问题,还是前文所论“取象造字之修辞”“取象用字之修辞”,均应从中庸思想出发,追求达于文质彬彬的修辞效果。望道先生对《文心》文质彬彬之观点亦深以为然,并引《文心·情采》与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新唐书辨》进一步说明“文附质”与“质附文”的质文相待的情况。(《发凡》:4-5)正所谓“华巧并不算是修辞的唯一标的”,“文”外还有所谓“质”,也即在积极的修辞手法之外,更要有消极的修辞手法。

四、

结论

《文心雕龙》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一部丰碑式巨著,也是我国第一部修辞学著述,影响深远直至今天。季刚先生《〈文心雕龙〉札记》则开启了龙学研究的先河,是第一部对《文心》作系统而卓有见地研究的朴学论著。综合研读《文心》和《札记》所论,深入考察字象之于文章修辞,经由“物象——字象——辞象——文章意象”的过程,经过“神与物游”和“神与象通”的主客观融合加工,字象修辞既存在于文字创制之初,亦存在于缀文成篇之中;它既关乎诗文审美,也关乎诗文创作;中庸思想所决定的文质彬彬的字象修辞是可取的。就像望道先生说的那样,“修辞原是达意传情的手段”“修辞不过是调整语辞使达意传情能够适切的一种努力”。(《发凡》:3)取象造字之修辞既是先民“文辞”心理的智慧结晶,也是文本读者“文辞”心理的二次重构;取象用字之修辞既是诉诸视觉的“文辞”修饰,更应是诉诸听觉的“语辞”的调整和适用。审美体验是读者视角的,创作构思是作者视角的,而中庸思想则是贯穿审美和创作的不离不弃的轴心,无论读者还是作者,都应该保有一颗“文”“质”相附的不偏不倚的初心。

承而言之,《发凡》亦重视诉之视觉的文字修辞,甚至论及包括提行、空格、空行、书体、墨色等行文方面的修辞效果。学界也有对《发凡》“辞趣”说做“辞的形貌”“形趣”等角度论述者。本章所讨论的“字象”概念,主要不在汉字的行文格式方面,而是在文字学肌理方面,上探汉字取象造字文化,析以汉字构形六书理论,并以例阐述包括异体字、同义词等用字用词方面的修辞现象。由此,文章从文字学的意义出发,通过考察汉语“字象”这个颇具民族特色的文化元素与“广义修辞”概念的通融关系,描写解释了“取象造字”与“取象用字”之修辞现象的文化动因与生成机制。文章兼论文学赏析与创作,亦丰富和扩展了鉴赏与写作的审美维度。

(本公众号所载文章与《当代修辞学》2020年第1期刊文略有不同,感兴趣者建议对照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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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页。

[2] 本文将《修辞学发凡》一律简称为《发凡》;将《文心雕龙》一律简称为《文心》,所引用该书篇目直接出篇目名称,如《文心雕龙•情采》为《情采》;将《〈文心雕龙〉札记》一律简称为《札记》,所引用该书篇目为简称加篇名,如《札记•情采》。

[3] 张玉梅、申雨喆《字象与诗象的融合》,《人大复印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第 7 期,第10页,原载于《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 1 期。

[4] 本文直接在引文后括号内标注《文心雕龙》的具体篇章和页码。

[5] 本文一律在引文后括号内标注《〈文心雕龙〉札记》(简称为《札记》)的篇章和页码。

[6] 转注字在六书理论中,自许慎以来直至今日,均无定义上的确切公论,季刚先生亦未专门界定过,故此不予讨论。

[7] 本文一律在引文后括号内标注《修辞学发凡》(简称为《发凡》)的篇章和页码。

作者简介

张玉梅,女,文学博士,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农工民主党上海交通大学副主委、上海市闵行区政协委员,主讲古代汉语、训诂学、古典诗词鉴赏与创作等课程,出版《王筠汉字学思想述论》《南怀仁〈教要序论〉训诂学研究》《古典诗词鉴赏与创作》《诗心雕虫》等著述、教材、原创诗文集。学术兼职:中国训诂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华诗词学会高校工作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文心雕龙》学会理事、中国修辞学会理事、上海诗词学会理事、上海语文学会理事。公益兼职:上海交通大学教职工致远文艺协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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