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泉寺好玩吗(香泉寺三则宋人题记再考)(1)

(香泉寺西寺西佛塔)

香泉寺三则宋人题记再考

自秋迄冬,离群索居,囚于孤室,乃生活之常态。疠疫之下,战战兢兢,以不给别人添麻烦为准则,不出去就不出去吧,还是来谈谈金石吧。

朋友暴老师亦被封多时,枯索无聊之际,苦究香泉寺宋人题记,颇有发现。比如西寺东佛塔上的一则题记:

一圣立、刘仲理、段季山、刘仁仲、段复古、刘明之、杨君锡、才父、孔俊老同从提点文思至此。汲尉一贯道书。庚午九月念七日。

这则题记刻在塔阴西侧。5行,满行10字。正书,左行(从左至右)。高32厘米,宽15厘米。文中提及11人。撰文书丹者是汲县县尉一贯道,这个名字有点奇怪,《汲县志》有关宋代职官的记载本就简略,“一贯道”仅是个县尉,他的资料就更难寻觅了。这群人中,“提点文思”应为核心。但“提点文思”是官职名,不是人名。“文思”即文思院,官署名,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复置,掌造金银犀玉工巧之物及彩绘装钿等器物,下设监官;“提点”,官名,宋始置,寓提举、检点之意,此处应指文思院所属监官。只书“提点文思”,不书名姓,可见此人身份之尊,地位之隆。其他诸人,或字或号,亦未见原名,就更难以考证了。

香泉寺好玩吗(香泉寺三则宋人题记再考)(2)

(香泉寺西寺东佛塔)

但天无绝人之路,忽然忆起东寺华严经摩崖剥落处的一则宋人题记中有与此相关者,即:

提点左厢段绰仲容,率属官王和、刘爕,同稷山令刘芑仁仲、胙城主簿孔唐俊老、邑尉一万贯道、刘伾明之、杨朋君锡、喆才叔弟侍禁结季山游。庚午九月晦。男公初、甥程□侍行。上僧宗志。

这则题名位于左下,刻于高低不平之两石之上,容易误为两则,其实为一整体。左边一块高40厘米,宽30厘米;4行,行6字;右边一块高40厘米,宽54厘米;8行,行五六七字不等。左行(由左往右竖读),正书。细究内容,竟与上则的内容密切相关。其中:

“提点左厢段绰仲容”即上则“提点文思”。段绰,字仲容。关于此人,《续资治通鉴长编》卷465《哲宗》:“甲戍(元祐五年闰八月十八日,1091),太仆寺言:‘与左厢根究利害,魏公旦提点诸监司,段绰询访郓州东平监,乞增置棚井,候将来增添马数。申奏取旨。’”《续资治通鉴长编》卷413《元祐三年(戊辰,1088)》:“辛卯(八月十八日),给事中顾临充皇帝贺辽国生辰使,文思副使段绰副之。”宋曾巩《元丰类藳》卷21《内殿承制段绰等知州制》:“勅具官某州,有兵民之寄而地在疆埸之间,则常择用材武之臣,属之守,御之任,尔以能选,往祗厥服,尚思绥靖,以称简求可。”而今登封初祖庵有《达摩颂碑》,由黄庭坚书颂一则“少林九年,垂一则语。直至如今,多方赚举”,由“文思副使、提点左厢诸监段绰”题额“祖源谛本”。由此可见,段绰曾任文思副使、提点左厢诸监,故有“文思提点”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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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泉寺东寺华严经摩崖石刻脱落处的宋人题记)

“稷山令刘芑仁仲”即上则“刘仁仲”。刘芑,字仁仲,时任稷山令。关于刘芑,《龙隐岩回穴题名》记宋徽宗政和三年(1113)二月二十九日,众官员“自东禅泛舟过龙隐岩”,其中有“临川刘芑”,可见刘芑是江西临川人。夏汉宁等著《宋代江西文学家考录》:“刘芑,字资仲,一字资中,刘蒙弟,宜黄(今江西宜黄)人。举进士,以兄恩补太庙斋郎,后辟广西经略使司干办公事,迁知惠州,官至朝散大夫。宋钦宗靖康、高宗建炎年间卒。《广西通志》卷65称其‘清节如其兄,虽为郡守,间绝粮,死之日,家无十金之储’。《全宋诗》第22册卷1302共收其诗《宝积寺》一首。”

“胙城主簿孔唐俊老”即上则“孔俊老”。孔唐,字俊老,时任胙城县主簿。

“邑尉一万贯道”即上则“汲尉一贯道”。一万,字贯道,时任汲县县尉。

“刘伾明之”即上则“刘明之”。刘伾,字明之,时任汲县县尉。

“杨朋君锡”即上则“杨君锡”。杨朋,字君锡,时任汲县县尉。

“喆才叔弟侍禁”即上则之“才父”。段喆才,字叔弟,时任侍禁。侍禁,职官名,有文武之分,职在侍值禁中。宋内侍官阶,有左侍禁、右侍禁,均为宫禁中侍奉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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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则题记的拓本)

“结季山游”之“季山”,即上则“段季山”,本则题记的撰文者,也应是东道主。结游,结伴而游,聚合而游。宋刁绎《雪后游琅玡山与韦骧联句》:“结游贤躅多,鑱石清诗烂。”

“男公初”即上则“段复古”,段季山之子。“公初”“复古”皆切音。

“甥程□”即段季山外甥程□。

“庚午九月晦”与上则“庚午九月念七日”有关,可见此干人等至香泉寺游览两次:第一次在九月二十七日,共11人;第二次在九月三十日,共12人。根据段绰、刘芑等仕历,此处的“庚午”应为宋哲宗赵煦元祐五年(1090)。

另外,第一则中的“一圣立”与“一贯道”(一万)同姓,一圣立居长,故首书其名,以示尊崇。第二则中的“上僧宗志”或为香泉寺时任方丈。再看第一则所处的位置,在塔阴石面偏右处。而整个石面打有竖线界格,第一则各行文字正处于界格线内,但左边为何留下大片空白呢?反观西佛塔上,所刻宋人题字颇多,甚至于出现地方不够,有的刻写在行与行之间隙中;即使在东佛塔,其侧面亦有题名。如此,那片空白就更醒目了。我想,这大概率与僧人“县官不如现管”的畏惧官府心理有关。“一圣道”(一万)毕竟是县尉,对于他的手书当然得毕恭毕敬;到几天后,这帮人再来游览,段季山所留手书本应刻在空白处,但字较大,受界线所限,难以刻下,故不得不另觅他处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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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老照片,香泉寺西寺东佛塔)

说起来,“一贯道”“一圣立”的姓氏比较罕见,《百家姓》中是没有的,但《姓氏略考》中有“一”姓。考其源,一说源自商汤(字天乙),取其字而有乙氏,后衍出壹氏、一氏,三者同宗同源;一说源自鲜卑族乙弗氏部,汉化改姓,而为乙氏、一氏;一说源于西域古匈奴奚王,后唐明宗赐奚王副使格斯齐宜姓乙,其后代因避难而改一氏。卫辉由于有比干庙的存在,姓氏文化研究比较昌盛,香泉寺石刻中“一姓”的发现,丰富了这块土地上的姓氏构成。当然,“一贯道”“一圣立”所属的家族极有可能不是当地土著;不过,没关系,毕竟“一姓”曾在此地为官为宦,也算是比较显耀吧。

昨晚,暴老师兴之所至,电话打来,我们又围绕香泉寺的一则宋人题记研讨了近三个小时,终于有所突破。即:

甲申岁晚,自六度过香泉,与僧文庆同登东台,观华严洞。闻钟声出于石罅中,清韵三传,相视欣叹。还坐前轩,眼界开豁,幅巾凭栏,胸次萧散。时积雪半消,寒柏交翠,群峰崷崪,万窍震响,超然有整翮凌云之志。后一月,自顿坊㳂职事复来叩稠师塔,目击道存。明日乃之坛山。崇宁四年初春廿四日,建安吴绍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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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泉寺西寺西佛塔上的“吴绍之题记”拓本)

这则题记刻在西佛塔的东侧面石上。8行。左行,正书。“崇宁四年”即宋徽宗乙酉年(1105)。此则题记的文辞极美,写出了尘外清兴;再观书法,看似不甚工整,但笔随意行,洒脱自然,自适旷达之情韵毕现。其境界之高,在香泉寺宋人题记中首屈一指。内容上,别的都好理解,惟“自顿坊㳂职事复来叩稠师塔”句中的信息太多了,一时难以消化。首先,“稠师塔”究竟指哪座塔?是确指还是泛指?是东西两座小佛塔之其中一座,还是中间直插云霄的大唐卫州霖落寺安禅师塔?暴老师偏向于指安禅师塔,那就说明至少在北宋宋徽宗年间,人们已经视唐安禅师塔为北朝稠禅师塔了。再者,“顿坊”应指何处?第一反应当然是指汲县顿坊店。那么,吴绍之来顿坊店干什么?根据语境,“㳂职事”一定与此行有关,“㳂职事”究竟为何意?

“㳂”是“沿”的异体。刚开始,我们下意识地认为“沿职事”是宋代的官职名称,但遍查资料,皆无所获;甚至于古籍中根本查不到“沿职事”的词语组合,这就很奇怪了。但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在《修武碑刻辑考》中找到了焦作师专程峰教授撰写的对修武百家岩题名的考释,一则“郡督邮范栋沿职/事,约邑令高世袭/至此同游。政和戊/戌六月九日”题名中有“沿职事”,程教授释为“从事职责之内的事”。我与程教授是旧识,很佩服他在金石研究(尤其是戏剧碑刻、怀商文化)上的建树。我想,他在刚接触到“沿职事”时也一定踌躇再三。暴老师更深一步,他查到了“巡”字,“《集韵》余专切,音沿,相循也。《礼•祭义》阴阳长短,终始相巡。《注》巡读如沿汉之沿。谓更相从道”,故“巡”通“沿”,此处的“沿职事”亦可理解为“巡职事”。推测吴绍之应任职于卫州,此次冬春之交到地方巡查,公事之余,两次赴霖落游览,亦为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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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字典上“沿”的写法)

说到“㳂”字,还有段小插曲呢。㳂,“缘水而下也”(《说文》),从水㕣声;而“㕣”,“山间陷泥地。从口从水,败貌”(《说文》),形似水从两旁流下,在山涧形成池沼。所以,台湾字典里“㳂”的正字“沿”之右上部没有一横,不封口的,保留了古风古韵,挺好!当然,不是说大陆的“沿”是错的,明代文徵明的小楷里就经常出现“沿”形。只是觉得,汉字的简化应最大限度地保存古味;在“㳂”的简化定型上,大陆的做法微有瑕疵。

最后,我还想谈谈“顿坊”。我多次讲解《诗经·卫风·氓》中的“送子涉淇,至于顿丘”,课下注解为“顿丘,在现在河南清丰境内”,也有资料说顿丘是指汲县顿坊店。在各地攀附名人、抢夺文化资源的大背景下,由于《氓》的式微,没有人关注“顿丘”与“顿坊店”的关系。从《氓》描写的地方风貌看,那个遥远时代的悲惨弃妇故事一定发生在淇水周围,“淇水汤汤”嘛,清丰县较之汲县顿坊店离淇水还是远了些。即便汲县顿坊店与《诗经》无关,就凭香泉寺这则宋人题记,汲县顿坊店的历史最少亦有900余年,真所谓千年芳华,指日可待!这是多么令人骄傲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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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坊店采风)

暑假时,曾赴顿坊店采风,遇到一位研究地方文史的老人。他穷半生之功,写出了十余万字的文稿,颇为自珍。但仔细阅来,虚诞想象的东西太多了,对顿坊店历史的考证还不如香泉寺这则宋人题记来得确实呢。说实在话,我非常同情这些执著于乡土历史研究的跋涉者,为乡情所牵掣,为先入之见所左右,往往毕其一生之精力得出诸多虚妄之结论,实在令人可惜。从某个意义上讲,我等恐怕也是其中的一员;为此,我时常警戒自己。

还是回到刚才“顿坊”的话题上吧。其实,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许多村落有着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历史,而那些痕迹常常散落在古碑、墓志、家谱、摩崖题记、名人著作之中,成为符号,成为记忆!后世的人们追求时尚,恨不得早点洗清身上的“土气”,对那些凝聚着村落记忆的东西不屑一顾;等到志得意满之时,想回过头来找寻自己曾经身自何处,却已无从查起了,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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