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笑笑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四百年来已有许多论述,我亦想步前人后尘,谈一些个人的认识,以就教于大方之家。

因为人们对于谁是兰陵笑笑生,尚无统一意见,所以我们不能以任何一个假想的作者,去分析他。

我们只能从《金瓶梅》中,去体察他的天赋,他的性格,他的信仰,他的学问以及他的文学观念等一系列的问题。

笑笑生是一个天才。他目光如电,透视了明末的那个社会,那群人物,那段历史。

尤其是,他深入地挖掘了千百年不变的人性的缺陷,并把它具体而微的准确地表现出来。

《金瓶梅》中的人物,在明代以前是这样,在明代以后也是这样。西门庆、潘金莲、应伯爵之类的人,至今还活在我们身边,而且还会永远活下去。

试看当今的贪官们,情妇们,帮闲们,和笑笑生笔下的人物,有什么两样?在中国长篇小说的历史上,没有哪一部作品能和《金瓶梅》比肩,包括《红楼梦》,更不必说其他。

曹雪芹把人物和生活一概艺术化了,高于生活,也就和现实拉开了距离。

《红楼梦》的弱点是炫耀,炫耀智慧才情,吃穿住用,以来温暖一个落魄读书人的悲凉的心。

笑笑生写的全是社会生活的原生态,不掩饰,不美化,是怎样就写成怎样。只有这样,才最真实,最典型,最生动。他给我们留下了一块明末社会生活的活化石。所以,笑笑生不单是天才,而且是伟大的天才。

笑笑生的灵魂是独立而自由的,勇敢而坚定的,宽广而善良的。他尊重儒、道、释,但丝毫不受他们的约束。

他淋漓尽致地描写那个社会,指出那些人的那些行为,绝没有好下场,以来劝世救人,这是菩萨心肠。

在社会生活中,他绝对会直言正行,无所畏惧,无所阿曲,敢斗敢争,敢说敢写。

人类的生活有两部分,一是公开的部分,一是私密的部分。传统的作家,多写公开的部分。笑笑生却将笔触,深入家庭、屋里、被下、衣内、体中。

此所谓,「闺房中有甚于画眉者」,或「颠鸾倒凤百事有」。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他除了担心自己在当时的名誉之外,心中没有丝毫恐惧。无恐惧,是产生伟大作品的最根本的前提。

兰陵笑笑生生平 张远芬论兰陵笑笑生(1)

《金瓶梅词话》

笑笑生知识渊博,胸罗万卷,人生经验极为丰富。他经史子集无所不窥,三教九流无所不知,风俗礼仪无所不通,饮食服饰无所不精。

尤其是,〈金瓶梅词话序〉说,他还读了当时的各种小说,如《剪灯新话》《莺莺传》《水浒传》《钟情丽集》《怀春雅集》《如意君传》《于湖记》等等。

他是真正的大知识分子,所以才鄙薄和嘲笑温秀才、水秀才、倪秀才之类的「半瓶子醋」。

他长期生活在普通民众之中,使他深深体味到了百姓生活的酸甜苦辣,熟悉他们的音容笑貌,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而中国独有的科举制度,又使他「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终于跻身于高官显爵之列。

无数的官场接触,让他看清了大小官僚的丑恶嘴脸,摸透了他们的狠毒心肠。官场的黑暗,使他清醒的作出了急流勇退的抉择,从而隐居下来,把当官前后的两段生活积累,取舍揉合,统一构思,呕心沥血地写出一部《金瓶梅》来。

笑笑生厌恶当时的社会,但他热切地希望这个社会能够变好。办法是,人人信佛崇儒,相信善恶有报,修为自省,抛却恶念,一心向善,从罪恶污浊中解放出来。

依我们看来,笑笑生未免天真。他不知道,人的善恶是由先天的基因决定的,善者自善,恶者自恶,两者都是难以改变的。

人类社会,永远是善恶并存,只有用合理的制度法律,科学的道德教化,抑恶扬善,才会慢慢变好,但绝不会出现「理想的天国」。

《金瓶梅》最令人纠结的问题,是关于「性」的描写。许多人都把这部书看成「诲淫」之作,这是错误的。

笑笑生在书中,主要不是写「淫」,而是写「淫」对人造成的恶果,主旨是戒淫和惩淫。西门庆、潘金莲们的不得好死,就是证明。

当然,我们也得承认,笑笑生肯定是一个性崇拜者。人们一致认为,欣欣子就是笑笑生。欣欣子在〈金瓶梅词话序〉中说:「房中之事,人皆好之,人皆恶之。」也就是,暗里人皆好之,明里人皆恶之,心里人皆好之,嘴上人皆恶之。

〈词话序〉说:「云窗雾阁何深沉也,金屏绣褥何美丽也,鬓云斜亸春满酥胸何婵娟也,雄凤雌凰迭舞何殷勤也,……鸡舌含香唾圆流玉何溢度也,两只金莲颠倒颠何猛浪也。」

如此等等,当然人皆好之,笑笑生也不例外。古人云:「食色,性也。」孔老夫子,见到南子,也动了情,但他能「止乎礼」。

看来,性的欲望,是人的天性,一切正常的人概莫能外。但笑笑生要表达的是,越「礼」的性行为,一定会造成悲惨的结果。

正如〈词话序〉所说,那会「经凶祸」,「蒙耻辱」,甚至「陷命于刀剑」。人之处事,逆天时者,身名罹丧,祸不旋踵。只有合天时者,才能安享终身,子孙悠久。

人们常常把性和道德混为一体,似乎并不妥帖。看看历代的伟人,有几个是情专于一的?一个人,如果能追求真理,坚持正义,不损人利己,不伤天害理,哪怕对女性心猿意马,仍不失为一个好人。

设若,有人反对我这个观点,那就先问问你自己的心。况且,笑笑生写的是西门庆,并且痛加批判,笑笑生不是西门庆,而是一个有道德的人。

我们必须承认,作为反映社会生活的文学家,对于正当的和非正当的性行为,都有权去描写,笑笑生写性没有什么错。

那些咒骂笑笑生宣淫、导淫的卫道者,绝对是虚伪的,他们爱读《金瓶梅》,而且尤好黄段子。

兰陵笑笑生生平 张远芬论兰陵笑笑生(2)

欣欣子序

在笑笑生之前的作家,往往把视线投向帝王将相,英雄豪杰,贞女烈妇,才子佳人,神仙鬼怪等等。他们的特点,是追求不平常的人与事,以人物和事件本身的传奇性去吸引读者。

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周围的凡人小事,才是真正具有艺术魅力的文学素材。所以,笑笑生在《金瓶梅》中着力描写芸芸众生的日常生活,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文学意识的伟大觉醒,文学观念的伟大转变。

笑笑生笔下的人物和他们的生活,已经冲破了历史和地域的局限,鉴照了整个社会历史的人情世态。

在这个世界上,恶人们从不正视自己的缺点和缺陷,总认为自己好自己对。同时,他们也从不想去认识和理解他人,总认为他人错他人坏。

于是,在物欲和肉欲以及精神平衡欲望的支配下,他们不断地挣扎着,突破外部的礼法限制和内心的道德约束,使用损人利己的办法,以达占有的目的,但又永远得不到满足。

这就生发出了各种各样的冲突和矛盾,痛苦和灾难。笑笑生怀着极大的热情和兴趣,勇敢的直面这惨澹的人生,精确地描绘这复杂的社会,为后世留下了一面永恒的镜子,同时也确立了他自己的不朽的文学地位。

《金瓶梅》又是一部表现妇女命运的书。全书囊括了各个阶层各种类型的妇女形象,每一个都塑造的有血有肉,活灵活现。他们是一群被侮辱被损害的人,同时又是污辱和损害他人的人,而且不管是谁都被笼罩在恶运的阴影之下。

穷人的女儿,常被卖给富人做丫鬟。若有姿色就一定被主人奸污,如李娇儿。若无姿色就要受苦受累挨打挨骂,如迎儿。如果嫁给无权无势的丈夫,生儿育女,就要日夜操劳,挑起沉重的生活担子,如薛嫂。

此外,他们还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遁入空门做尼姑,如薛姑子。二是进入烟花巷里做妓女,如李家姐妹。

个别人有幸进入富家作妻作妾,要么被冷落形同仆妇,如孙雪娥。要么由于年龄悬殊,生理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乱来,如春梅。

富家女儿嫁给富家子弟,丈夫往往是好色之徒,如吴月娘和西门大姐,因为没有勇气冲破礼教的约束,只好积年累月守活寡,锦衣玉食丝毫也不能使他们感到幸福。

贵族妇女如林太太,深门大户全无行动自由,身世和名分决定她不能像孟玉楼那样改嫁,终日空虚寂寞,一旦遇到西门庆之流,就恣意妄为,以求短暂的安慰。

兰陵笑笑生生平 张远芬论兰陵笑笑生(3)

《云霞满纸情与性:读金瓶 · 说女人》

总之,《金瓶梅》中的妇女,人人都在追求,但谁也没有得到过幸福圆满的爱。

有节制的反抗,也许会使他们终老天年,如吴月娘。无节制的疯狂占有,则必然死于非命,如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女人们个个在劫难逃。

笑笑生以博大的胸怀,对他们悲惨的命运,寄予深深的怜悯和同情,不时在他们被扭曲的形象上,着上一些亮色。而且,总要交代清楚,她们原本是纯洁无辜的,哪怕潘金莲也是如此。

笑笑生对原始素材,也取舍,也剪裁,也虚构,但他力求保持生活的原貌,不隐恶,不溢美,只想忠于生活,不想高于生活。这才使《金瓶梅》成了一部真实记录生活的书。

从整体结构来看,三个人的死是全书的大关节,把整部书分成了四个部分:蝉蜕、聚合、裂变和虚化。

李外传之死,使情节由《水浒传》转入《金瓶梅》,这是蝉蜕。《水浒传》让西门庆死了,笑笑生却让他活了下来,再以他为核心,调动各种人物向他辐凑过来,这是聚合。

西门庆一死,所有聚合过来的人物,死的死,嫁的嫁,逃的逃,纷纷跳槽,这是裂变。

春梅死后,全书简单交待完韩爱姐的下落,便以最后半回书的篇幅,荐拔由西门庆转生的孝哥,这是虚化。过去的一切烦恼欢乐,你争我斗,得失利害,皆化成了过眼烟云,万事成空,这究竟是所为何来?!

《金瓶梅》的原稿传抄出去后,立刻引起了巨大的反响。《金瓶梅》,原名《金瓶梅传》,说书艺人想把它在书场讲说,于是添加了一些低俗的诗文,尤其是大大渲染了对性行为的描绘,使不少段落变得很俗很黄。

终因日常生活琐事不具有传奇性,吸引不了听众,结果失败了,但却留下了一部经过改造的稿子,再经人传抄出版,这就是《词话》本。

在刻板过程中,手民们遇到不懂的方言俚语往往要换成官话,还有许多的错刻漏刻,造成了情节矛盾,年月错乱等等缺陷。

后人又把这种责任,推给了笑笑生,岂不冤枉!

总之,现存的各种版本,均与原作不同,我们研究者不能不倍加小心。

人类永远生活在过去和将来的临界在线,只有过去和将来,而没有现在。一切的一切,转瞬之间就冷却成了历史。但文学能使历史起死回生。

我们后人应当感谢兰陵笑笑生,他给我们留下了一段活的历史,让一代又一代人去认识和思考。

兰陵笑笑生生平 张远芬论兰陵笑笑生(4)

《金瓶梅新证》

兰陵笑笑生生平 张远芬论兰陵笑笑生(5)

文章作者单位:徐州教育学院

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收录于《张远芬<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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