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几乎是人们公认的鲁迅隐秘的内心世界最充分和最深入的展示。1924年到1926年,鲁迅陷入了相当痛苦的一段时期,适逢五四退潮、兄弟反目,他开始陷于对未来道路的不确定,对生命的疑惑,以及与人相处的紧张和困扰之中。这部散文集可以说是鲁迅的精神“独语”,他在1919年发表的一组类似《野草》的散文诗时,就曾命名为“自言自语”。而鲁迅又一再申明,他并不希望青年读他的《野草》——《野草》原只属于他自己。
喜欢“独语”的人一定是“孤独者”,这种“孤独”和“空虚”是不论身边多少朋友亲人都无法填充的,他总是处于一种紧张、焦灼的状态,他始终“自我审视、自我批判、自我挣扎”。作为中国伟大的先觉者,他注定是孤独的,所以他对于“看客”的冷漠,青年的消沉,国民的劣性愤怒不已,他的用心良苦只能以一种更愤激、更强烈的方式展现出来,那就是——“复仇”。
整部散文集给我冲击最大的非《复仇(二)》莫属,看过很多遍的《马可福音》,看过很多形式的《耶稣受难记》,可从未像鲁迅一般去揣摩当耶稣钉在十字架上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他就像为我开启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与我从小接受的信仰教育格格不入的世界。我无法评判他对耶稣的描写是好是坏,但是这是我读过最令我震撼的《耶稣受难记》。
鲁迅在塑造耶稣形象的时候,打破了《圣经》中对耶稣的记载,将耶稣完全人格化,使耶稣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知道人间悲欢的凡人。
在我的认知中,《圣经》中耶稣既是完全的神,又是完全的人,在基督教中,“完全”就是无罪,圣洁。一直记得曾经有个牧师在讲解这章经文时说过:当耶稣被钉在十字架时,他既是大喜又是大悲的,因为他降世为人,为的就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用他的宝血为世上的罪人赎罪,他完成了他的父给他的使命;而他在世上救人生命,救人灵魂,却被他大爱的人钉死在十字架上,这又是何等的悲哀,尽管如此,耶稣还是爱着世上的人,因为他是完全的。
鲁迅却打破了这一设定,他笔下的耶稣是个会因为先觉的孤独、所爱之人的遗弃而极度悲哀、绝望、甚至仇恨的凡人——“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长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从掌心穿透的钉尖“使他痛得柔和”,“钉尖从脚背穿透”的“痛楚也透到心髓中”,“这使他痛得舒服。”兵丁的钉杀、路人的辱骂、祭司和文士的戏弄、海盗的讥诮,“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而“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着可悯可咒诅的人们即将钉杀神之子的悲哀和神之子即将被钉杀的欢喜,“他即大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终于,“遍地都黑暗了。”一个最热爱人的人就这样被人给遗弃了,遗弃他的是他最热爱的人而不是他的敌人魔鬼撒旦。
《圣经》上记载,耶稣被捕前在祷告时“极其伤痛,祷告更加恳切,汗珠如大血点滴在地上。”这种彻底的孤独和绝望也许也是鲁迅当时的心境吧。他言辞中对于中国现状的无情批判和剖析,使得他不得不陷入思想和精神的孤立无援之境,尽管他可以以一种漠视的态度去面对社会中的黑暗现象,尽管他可以以一种高傲的姿态去嘲讽社会中的堕落灵魂,然而这一切仍不能改变他被他所爱的人唾弃、遗弃的事实,这也许就是最悲哀的事了吧。
鲁迅曾自认“无情的嘲讽和有情的讽刺相去本不及一张纸。对于周围的感受和反应,又大概是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作为时代的先驱者,灵魂的孤寂和世人的嘲讽或许是最难承受的吧。而他仍将满满的爱献于这个被他认为已经是腐朽不堪的社会,仍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那群被他认为已经堕落不知觉醒的青年人身上。当他笔锋直指他们时,并不是为了否定他们,并不是为了放弃他们,他的笔是他想要给他们的“良药”啊。他无情的鞭挞,他尖刻的嘲讽,是为了唤醒他们,唤醒他们早已破败枯朽的灵魂啊。就像他笔下的耶稣,难道他是真的在玩味世人吗?难道他是真的不爱世人了吗?难道他是真的想要报复世人吗?不,不是的,耶稣就像鲁迅自身一样,是想要用自己的牺牲来唤醒世人。
原先一直不懂,身为无神论者的鲁迅要写这篇带有宗教色彩的散文,现在,大抵是懂了。因为他和耶稣一样,一样孤独地活在世上,一样不被世人所接受,一样被所爱之人遗弃,这就是孤独者的悲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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