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有“武侠片鼻祖”之称的张彻，在《谈香港电影》一书中曾写道：
从60年代到70年代，国际影坛上谈及香港导演，
总以胡金铨、李翰祥和我作为代表人物。
这三人中，除了李翰祥外，我和胡金铨都是专拍动作片的。
随即又感叹道：
“我是拍片多且滥，至今已有九十三部。
原因是多冲动，随时很快就来新主意，创新之处甚多，水准却始终不稳定。
而他拍戏严谨，一辈子恐也不上十部，每部片在艺术方面全很少瑕疵。”
张彻口中的“他”，便是和张彻并称为“绝代双骄”的胡金铨。
01、
胡金铨17岁以前的生活，都是在北平度过的。
其祖父胡景桂曾出任清朝监察院御史一职。
六伯父胡源汇也是民国时期的风云人物，
不仅是政府议员，更和梁启超同属一个研究系。
父亲胡源深精于实业，经营面粉厂。母亲刘庆云则擅长工笔，习作国画。
可以这么说，少年时的胡金铨不仅生于书香门第，
更是十足的富二代、官三代。
不过，回忆起少年时期，令胡金铨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却还是还珠楼主
（现代武侠小说之王，《蜀山剑侠传》的作者）。
还珠楼主和胡金铨家是世交。
年少的胡金铨经常跑到还珠楼主家听他讲武侠趣事。
开始时，躲在门外偷听还珠和朋友间的谈话，
后来听上了瘾，便主动央求还珠楼主讲几段。
还珠楼主却并不爱搭理他，每次都是昏昏欲睡，
随便敷衍几句便把他打发走了，
完全没有昔日和朋友间的高谈阔论的兴奋劲。
还珠楼主
后来，细心的胡金铨发现还珠的朋友每次来听故事，
总会带一小包东西做见面礼。
原来还珠有吸鸦片的瘾，那些朋友自然会投其所好。
搞清原委的胡金铨也效仿起来，偷了家里的鸦片，拿到还珠家。
果然，还珠楼主又有了往日的激情，一段段武侠妙事娓娓道来。
刚下蜀山又上青城，每次都把胡金铨听得云山雾罩不能自拔，
幼小的心灵早早就种下了武侠的种子。
1949年11月，胡金铨高中还没毕业，
便被调去了华东人民大学，不久，只身跑到了香港。
举目无措下遇到了之前的同学，
当时中国航空公司香港站总经理王新章之子王大勇。
那会儿中航的宿舍就包在香港九龙最贵族的半岛酒店。
凭借王大勇的关系，胡金铨滥竽充数地住进了半岛。
那段时间，胡金铨的确风光的一阵，吃得好，住得好，完全不用为生计发愁。
只是没过几个月，“祸”从天降。
中航的老板私下把几十架飞机开回了刚成立不久的新中国大陆，
王新章也被迫辞职了。
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位当惯了少爷的胡金铨，
也只得乖乖从半岛酒店搬进了穷人区的康复公寓，
替重庆饭店画宣传广告去了。
这时，流落至港的胡金铨又碰到了另一位远方亲戚，名叫蒋光超。
蒋光超可没王大勇这般阔气了，他在永华制片厂以打零工为生。
但身处异乡，有朋友总比没有得好。
这一天，胡金铨正穿着穿着一件蓝色长棉袍，卷着白袖口，
为重庆饭店画当天的宣传海报。
突然蒋光超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体肤黝黑的高个子小伙。
蒋光超一把拉过胡金铨，向对方介绍：
“这是我的小表弟，也是从北平来的，小九儿，胡金铨！”
说完，又指向那个高个子小伙，
“他也是从北平来的，是我北平艺专被开除的同学，现在跟我一起在永华打零工...”
高个子小伙一脸诧异，这个时候说开除的事干啥，
连忙伸出手说道：
“你好，我叫李翰祥。”
02、
在李翰祥和蒋光超的介绍下，胡金铨也到了永华，
搬进了永华片场的107宿舍。
本来是四个人的宿舍，现如今却住着七个人。
这七人无不是在片场打零工的楞头小伙，
所以被当时永华的老板赐号“七大闲”。
只是这里并不是竹林七贤的“贤”，也不是“扎暖湿香软，潘驴邓小闲”得闲，
而是闲游散逛游手好闲地“闲”。
七人那会儿都是刚到香港不久，虽志趣相投，但都一筹莫展。
在当年的大年三十晚上，游子们一时兴起，结拜成了兄弟。
李翰祥在七人中排第三，胡金铨年纪最小，排行第七，
李翰祥这位大哥自然是当之无愧。
甚至多年后，两人功成名就之际，两位大导相见，
李翰祥仍对胡金铨以“小胡”相称。
不过，李翰祥这位大哥倒的确帮了胡金铨不少忙，
算是胡金铨入行路上的引路人。
胡金铨刚到永华时，是李翰祥的美工助理，
所谓助理，其实就是和李翰祥一起画宣传海报。
胡金铨自小学习国画，画宣传海报自然得心应手，
不过他天生脾气倔得要命，没有李翰祥左右逢源的本事。
所以没多久，李翰祥由美工升成了副导演，胡金铨却被开除了。
李翰祥在跟着严俊完成电影《翠翠》后，好评如潮。
严俊又让李翰祥写剧本《吃耳光的人》，仍叫李翰祥作副导演和执行导演。
选演员时，李翰祥想到了自己的七弟胡金铨。
胡金铨虽被开除了，但仍住在永华宿舍，
原来这位胡金铨不仅能画两笔，英文水平也是一流，
每日帮永华员工的孩子补习英语，摇身一变成了“胡老师”。
听到李翰祥让自己当演员，胡金铨满口回绝：
“不行，我怎么能当演员呢，演员哪有这么容易。”
李翰祥知道小胡的性子，故意说道：
“你不是崇拜拿破仑吗，他的字典里就没有难字，来吧，兄弟！”
就这样，胡金铨被“拉”上了大银幕。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胡金铨的戏路很广，不管是《雪里红》中活泼矫健的小麒麟，
还是《畸人艳妇》中淳厚聪敏的丑陋青年，他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更凭借李翰祥的《江山美人》中“大牛”一角，
拿下亚洲影展的最佳男配角奖。
所谓演而优则导，在得知胡金铨有当导演的意向后，
大哥李翰祥也帮衬了不少。
李翰祥在执导《倩女幽魂》和《梁山伯与祝英台》时，
特意找来胡金铨担任副导演一职。
到后来胡金铨导演处女作《玉堂春》时，
仍要挂上李翰祥联合执导的头衔。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邵氏的审批。
只不过在被李翰祥细心提拔下，胡金铨一直反响平平，
并没有惊人的作品问世。
事实也证明胡金铨并不适合拍黄梅调电影，
因为在他心中一直藏着一个武侠梦。
1964年，李翰祥赴台湾创办了“国联”，邵氏再无绝对的头牌导演，
新人终于有机会出头。
胡金铨执导了一部抗日电影《大地儿女》后，
风格一转自编自导出了《大醉侠》。
叫好卖座的同时，也让邵逸夫更加坚定了拍武侠电影的路线。
于是第二年才有了张彻的《独臂刀》。
《独臂刀》上映后，打破了百万票房的记录，轰动一时。
几个月后，胡金铨自编自导的又一巨作《龙门客栈》问世，
一举刷新《独臂刀》的百万票房，竟卖出210多万。
当时胡金铨和张彻同在邵氏，又都是武侠电影的先行者和佼佼者，
所以被电影圈称作“绝代双骄”。
郑佩佩《大醉侠》剧照
值得一提的是张彻的作品永远有倪匡在背后持笔写剧本，
而胡金铨电影的剧本却一直是自己编写。
张彻比较满意的作品《金燕子》，
便是直接拿来了《大醉侠》中“金燕子”一角色。
而新浪潮后的武侠大导演徐克，更是对《龙门客栈》爱不释手。
先拍了一部《新龙门客栈》，又追拍了《龙门飞甲》。
电影手法虽不可同日而语，
但故事中“明朝万历年间”、“东厂西厂”、“洛水西出到龙门”的字眼仍是胡老的首创。
不过，真正让胡金铨的大名驰名中外的，还是电影《侠女》。
黄霑在看完张艺谋的《十面埋伏》后，曾感慨，
从李安的《卧虎藏龙》，到张艺谋的《十面埋伏》，
试问哪一位武侠电影导演不拍竹林大战？
而“竹林大战”的首创者，便是胡金铨的《侠女》。
据说《侠女》里那场十分钟的“竹林对决”，
胡金铨拍了二十五天。
最经典的一幕：
侠女徐枫借白鹰肩膀跃上竹梢，反弹后，从高空直刺朝廷鹰犬刺下的镜头，
竟是由胡金铨一格一格精简出来的。
也难怪，一部《侠女》竟让胡金铨拍了四年之久。
胡金铨近乎苛刻的认真，虽然最后没有得到票房的回报，
却在华语影坛留下了浓重的一笔。
1975年，胡金铨将剪辑了三小时的国际版送往戛纳参加影展，
最后，《侠女》被提名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和技术大奖，
以荣获电影节综合技术大奖完美收官。
正是《侠女》一片，让西方第一次领略了中国武侠片的独特魅力。
03、
《侠女》是胡金铨的巅峰之作，耗时耗力也堪称其电影生涯之最。
《侠女》之后，胡金铨开始了下坡路，主要因为找不到投资商。
为筹拍新作，胡金铨甚至还找到了年轻时的黄霑。
1976年，黄霑还不是霑叔，对于写歌也不过是玩票。
此时，他真正的身份是一名电影导演，兼一家电影公司的老板。
黄霑在回忆此事时讲道，
“是我先找到胡金铨的，我想请他拍金庸的《雪山飞狐》。”
当时，黄霑的计划是请胡金铨拍金庸。
“双金”搭配，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应该极有卖点。
岂料，胡金铨上来第一句话就是：
“从未看过金庸的小说。”
黄霑急忙找来《雪山飞狐》让他看，不知胡金铨看没看，
过了几天，再见面，胡金铨称，这个故事不好。
要拍就拍《空山灵雨》。
随后，胡金铨把《空山灵雨》的故事，给黄霑和黄霑的两个搭档讲了出来。
“胡金铨讲故事的本事真是一流，我们三人听得完全入了迷。”
不过，在谈及预算时，却把黄霑吓了一跳。
预算港币150万，胡金铨不出资，但要占一半股份。
那可是五十万港币，就可以拍一部中型制作的电影年代啊。
黄霑称，当年我拍温拿五虎主演的电影《大家乐》，
也不过拍了47万元左右。
现在要我拿50万出来，半句都不能哼，这事我可不干。
黄霑虽拒绝了，他的两个伙伴却入了迷，决定另起炉灶支持。
结果，《空山灵雨》拍成了，叫好不叫座，而且预算严重超支。
时间进入八十年代，
胡金铨在经历了《空山灵雨》和《山中传奇》两部叫好不叫座的尴尬影片后，
一直处在半隐退状态。
期间大部分精力都在为“胡金铨电影回顾展”忙碌，
已有退出江湖之意。
八十年代末，徐克工作室计划筹拍新作《笑傲江湖》，
影片最初指定的导演是徐克。
徐克认为，“江湖”自己是懂的，但“笑傲”两字却拿捏不准。
为追求更高的品质，徐克决定让已经笑傲江湖的导演来拍《笑傲江湖》。
于是，找到了胡金铨。
就这样，本已退出江湖的胡金铨，
为了拍《笑傲江湖》又重出了江湖。
可惜，胡金铨同金庸的缘分始终都差了那么一点点。
这两位新旧武侠导演的合作也并没想象中的那么顺利。
徐克前妻施南生曾回忆称：
“大概他是完美主义者，不停买布做服装。
他那时身体不好，架势很大，去哪拍都要拍最完美的角度，
必须有人背着他下山走两个小时到那个位置才行。”
可能胡老不知道，时代已经变了，
已经不是他拍《侠女》时，因为芦苇不够高，要等它长高，
道具青苔颜色不对，要亲自在石头上撒上水，等青苔长出来才肯拍的年代了。
徐克自己就是很较真的一位导演，
碰到胡金铨后发现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当看到预算从一千五百万涨到了两千五百万，
徐克自己也坐不住了。
所以这次合作闹得很不愉快，胡金铨中途离开，饰演林振南的岳华罢演，
连女一号扮演任盈盈的叶倩文也不来了。
最后找来张敏救场，这部《笑傲江湖》才得以面世。
可能是心有不忿，也可能是追赶来大陆拍片的热潮。
1992年，已经拿到终身成就奖的胡金铨，再次坐上了导演椅，
来大陆拍了人生中的最后一部作品《画皮之阴阳法王》。
大陆地广物博，正好满足了胡金铨对自然风光的迷恋。
野心也随之颇大起来，试图通过该片体现传统文人笔下“人与鬼”的关系。
只是这部集结了郑少秋、王祖贤、洪金宝、午马、林正英、刘洵的巨作，
观众并不买账，最后只卖出了130多万，便草草收场。
几年后，胡金铨远走美国，企图筹拍《华工血泪史》。
于是找到在好莱坞拍戏的吴宇森，让其当监制，看是否能找到投资。
此时吴宇森已在好莱坞拍了三部电影，很有融资经验，
竟帮胡金铨找成了。
在《华工血泪史》开拍前一个月，胡金铨怕自己的身体撑不住，
去做了心脏手术。
不动手术还好，一做却出了意外，竟突然去世了。
一直到筹备丧事时，吴宇森才发现，
原来这位扬名中外的胡大导演挺落魄的。
他在美国的家中，除了有一堆书和他的电影外，什么都没有。
甚至连一个安葬的地方也没有。
最后还是用了吴宇森太太预买的一块墓地才得以下葬。
英雄的落幕往往都是凄凉的，
假如胡金铨当时能稍微弯一下腰，也不至于此。
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忽然想到了黄霑为电影《画皮之阴阳法王》写的主题曲：
“漫漫长路远，冷冷幽梦清，雪里一片清静，可笑我在独行，要找天边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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