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事君说
最近的台北非常热闹，喜欢书画的人大多都去了台北故宫，因为那里有一个重量级展览《国宝的形成》，正在换展。
这次展出的，都是鼎鼎大名的作品，比如东晋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远宦帖》，韩幹《牧马图》，宋徽宗的诗帖，件件都是闪耀在皇冠上的明珠。
然而在这些之外，我还注意到一件名气很大，但难得一见，被限展的作品，王蒙的《具区林屋图》。
王蒙作为元四家之一，和其他三家的风格很不一样，尤其是这张《具区林屋》。具区，就是太湖地区，但这里的太湖，不像南方景色，反而更像北方蔚然深秀的大山，即是是局部构图，也能看出这地方的崇山峻岭，密不透风。
元代的人，都在拼命地画出世，画疏淡，但王蒙却好像有点不一样，他像是个处女座，用拧巴的牛毛皴，画着自己纠结的心情。
元 赵孟頫《鹊华秋色图》（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元四家”里的其他三位：黄公望、吴镇、倪瓒，几乎也都不热衷仕途。尤其是王蒙的挚友倪瓒，本也是个富二代，元末动乱后，变卖了家当就归隐去了，一隐就是二十年，后来还出家了。
身边的亲戚朋友都是一副退避时世的清高姿态，王蒙自然而然也选择了这种生活方式。从年轻时起，王蒙就隐居黄鹤山，整日过着“卧青山，望白云”的逍遥生活。
但平静的日子过久了也很无聊，王蒙内心时常波流暗涌，既有出仕为官之心，又舍不得这份安逸。所以他一生虽画了许多隐居图，但画中气息就不如其他人那么平静超脱。
倪瓒的画风可以归纳成一个 “空”字，比如他的《江亭山色》，秋林萧瑟，寒林浅水，不见人踪，清心寡欲，非常性冷淡。
相比之下，再看看王蒙的用笔可要纠结得多。
（左）倪瓒《江亭山色》
（右）王蒙《具区林屋图》
当官这条路，王蒙尝试过，努力过，但他可能真的没什么官运。
大家都知道，王蒙出身名门，外祖父赵孟頫、外祖母管道升、舅父赵雍、表弟赵彦征，个顶个的大画家。在绘画这件事上，王蒙从资源到天赋全面开挂，所以他早年上京，就因为高超的画艺而被"馆阁诸公"看重，被视为侪辈。
外祖父赵孟頫，
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开挂的人生不需要理由。
日常结交王侯贵族，王蒙希望自己能够被举荐做官。然而官场之道一言难尽，王蒙一直没有得到机会。他非常郁闷，连好友倪瓒看不下去，一再劝他回来隐居吧，不要趟官场的浑水了。
但年轻气盛的王蒙，哪里听得进去。元末动乱，他认为机会来了，先投奔张士诚，张失败后又投靠朱元璋，明初一度出任泰安知州厅事，总算是得偿所愿。
但没想到，官还没做多大，他就受到胡惟庸案牵累，死于南京监狱。
估计大家都想问问王蒙，你到底图个啥？
王蒙可能会给你林黛玉的答案：我为的是我的心。
心之所向，有巨大的力量。
王蒙的山水，总是画得那么尽心尽力，显示出对俗世的留恋关心。满屏的笔墨堆栈，分明是一场笔力的自我角逐，气压群雄的魄力。
难怪倪瓒称赞：“叔明绝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
但五百年来的朝野，却有不少此君的悲剧。
学成一身艺，货与帝王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多少文人书生的美妙梦想，笔杆子里写出的不是字，而是安天下的国策。
但他们没看到的是，这条路上密密麻麻的坑，却步步惊心，暗藏杀机。
王蒙真迹，想看一眼不容易
王蒙的官运虽然失败，命比较惨，但上天也是公平，让他凭借他的画，青史留名，而且是大名。
王蒙的作品非常受人追捧。《葛稚川移居图》，就是目前中国书画拍卖的第二高纪录，4.025亿，仅次于黄庭坚的《砥柱铭》。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纸本 139.5×58cm
然而，想看一眼王蒙真迹，可不容易。
目前流传在世的王蒙作品不过十余件，几乎都保存在公立博物馆机构中，而且都属于重量级藏品，出展全看心情，就算人到博物馆也未必能见上一面。
王蒙公允的真迹大致如下：
至正十四年(1354)，《夏山隐居图》，美国弗里尔美术馆藏。
至正二十五年(1365)，《夏山高隐图》，故宫博物院藏。
至正二十六年(1366)，《青卞隐居图》，上海博物馆藏。
《葛稚川移居图》，故宫博物院藏。
《太白山图》，辽宁省博物馆藏。
而在民间，目前可知私人收藏的王蒙真迹更是屈指可数：1件在中国大陆，1件在香港，另有2件在美国。
但是今年的十一月，你可以一下看到两件。
首先，最近台北故宫大热的“国宝的形成——书画菁华特展”中，正在展出王蒙的《具区林屋》图轴，这幅就属于限展的国宝，没事不会轻易展出。
而今年秋拍季，东京中央拍卖即将推出一件王蒙的《泉声松韵图》，此幅作品从日本藏家手中释出，作为又一件流通民间的王蒙作品，同样是石渠宝笈著录，罗振玉题跋，有三十多个重要出版，非常值得关注。
王蒙（1308−1385）泉声松韵图
水墨纸本 立轴
画 : 51.4 × 60 cm 约2.8 平尺
跋1: 24.3 × 60 cm 约1.3 平尺
跋2: 17.5 × 60 cm 约0.9 平尺
外盒、签条
来源：清宫乾隆旧藏，后为王时敏、岳雪楼（孔继勋、孔广陶父子）继藏；近代流传至日本，藏家山本悌二郎（1870-1937）、长尾钦弥（1892-1980）递藏。
款识：泉声松韵。黄鹤山中人王蒙为子文广文写。
钤印：王蒙印（白）
藏印：烟客鉴藏（朱）、鹅群馆（白）、太原王逊之氏收藏图书（朱）、岳雪楼鉴藏宋元书画真迹印（朱）、孔继勋观（朱）、臣孔广陶敬藏（朱）
乾隆藏印：乾隆御览之宝（朱）、乾隆鉴赏（白）、三希堂精鉴玺（朱）、石渠宝笈（朱）、宜子孙（白）
乾隆御题：松如问道谁为侣，泉似答言可作朋。我昨田盘一游目，于斯毎觉得相应。戊寅（1758）仲冬御题。钤印：比德（朱）、朗润（白）
张羽题：不到屏风叠，烟霞梦已空。分明游钓处，只恨在园中。庐山张羽。钤印：来仪（朱）
张纬题：吴松女儿高髻鬟，采莲江上唱歌还。数声偏起幽人思，小笔图成太华山。京口张纬。
周翥题：雨沫秋山拥翠羸，白云高下护松萝。何如着我闲人住，结屋临溪日咏謌。荆南周翥。
邵复题：山前流水真堪濯，山下石田还可耕。乔林雨过白云起，晓来疑是海涛生。南阳野逸邵复有初。
沈度题：着屐穿云破石苔，浅林行尽路方回。松风似识寻源意，为送泉声出涧来。沈度。钤印：沈度之印（白）
罗振玉题：石渠藏黄鹤山樵作泉声松韵图真迹。罗振玉谨题。钤印：振玉印信（白）
（此跋裱装于别轴）
孔广陶题：叔明得笔法于文敏，实则祖自巨然。此帧极崇山茂林之景，信神营心构之作，宜云林推为五百年来无此君也。上有明人五诗，为太原王烟客鉴藏后入御府，宸翰题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黔用五宝。不知何时 赐出。王牟卿署正得诸琉璃厂肆。故先大夫亦有寓目印，当时因在都门，晨夕过从，评书读画，即今展对不觉泣然。咸丰戊午（1858）春日，广陶敬记。钤印：少唐（朱）
酷暑易蒸病，一病已十日。云山旷心赏，卧游黄鹤笔。长松溢涛籁，悬泉喷浡潏。环峙好峰多，翼然有亭出。幽人殊未还，遥指此衡泌。神游涤烦虑，豁悟顿若失。心苦千岁忧，形劳几时逸。负此昂藏躯，流光叹驹疾。转思脱尘纲，山深与林密。同治癸亥（1863）六月廿又二日，病起再题，广陶。钤印：至圣七十世孙广陶印（朱）、少唐翰墨（白）、孔氏岳雪楼收藏书画印（朱）、怀民珍秘（朱）（此跋裱装于别轴）
题签：黄鹤山樵泉声松韵图神品。内藤虎署。钤印：虎（朱）、湖南（白）
盒上题签：石渠著录王叔明泉声松韵图真迹。上虞罗振玉谨署。钤印：罗振玉印（白）
布函题签：黄鹤山樵泉声松韵图神品。长尾甲题。钤印：雨山（朱）
布函题跋：董思翁云：王叔明为赵吴兴甥。其画皆摹唐宋高品，若董、巨、李、范、王维，备能拟之。若于刻画之工，元季当为第一。此帧尤得力北苑，雄厚沉着，精光逼人，不敢依吴兴篱下，思翁所谓“其纵逸多姿，往往出文敏规格之外”，者是也。此帧为王烟客所弆予，尝见烟客摹此图者，其宝爱可知。我邦所传山樵画，未见出此右者。丁巳（1917）桂秋，长尾甲题记。钤印：子生（朱）、雨山（白）
注：日本国文化财产保护委员会1933 年认定为重要美术品。
出版：
1.《御制诗二集》，御制诗二集巻八十二
2.《岳雪楼书画目》卷三，清代孔广陶撰，页37-39
3.《南宗衣钵》，画苑珠英二，山水甲，博文堂，大正6 年（1917）
4.《文人画选》第一辑第二册， 丹青社，大村西崖着，大正10 年（1921），图版1
5.《支那の繪畫》，伊勢専一郎 著，內外出版，大正11 年（1922），圖版28
6.《宋元明清书画名贤详传》，卷二，文求堂出版，昭和2年（1927），页183
7.《国华》，〈王蒙の泉声松韵図に就いて〉，第441号，国华社，昭和2年（1927），页212-216；
8.《唐宋元明名画大观》，大冢巧艺社出版，东京美术学校文库编撰，昭和4年（1929），页 187
9.《澄怀堂书画目录》卷二，澄怀堂美术馆山本悌二郎撰，昭和6年（1931），页66
10.《官报》，第2051号，大蔵省印刷局出版，昭和8年（1933）10月31日，页744
11.《国宝重要美术品绘画展覧会目录:皇太子殿下御降诞奉祝记念》，报知新闻社发行，昭和9年（1934），图版651
12.《支那名画宝鉴》，原田谨次郎编著、大冢巧艺社出版，昭和11年（1936），页347
13.《日本现在中国名画目录》，大冢巧艺社，昭和13年（1938），页97
14.《支那绘画史》，内藤湖南 著，弘文堂书房，昭和13年（1938），图版73
15.《支那绘画史》，金原省吾 著，古今书院，昭和13年（1938），页371
16.《支那名画の鉴赏》，佐藤良 著，帝国教育会出版部，昭和16年（1941），图版35
17.《支那绘画史研究》，下店静市 著，冨山房，昭和18（1943），图版87
18.《中国名画集》，龙文书局出版，昭和20年（1945），图版10
19.《宋元以来名画小集》，文求堂出版，田中干郎编，昭和22年（1947），页13
20.《域外所藏中国古画集·元画》，郑振铎 编，上海出版公司，民国36年（1947），页109
21.《汉诗大系》第20，〈元好问〉，集英社，昭和40年（1965），页274
22.《中国名画宝鉴》，大冢巧艺社出版，昭和34年（1959），页347
23.《重要美术品等认定对象目录》，〈昭和法律第四十三号〉，昭和47年（1972），思文阁发行，12月20日，页216
24.《内藤湖南全集》第十三卷，筑摩书房，昭和48（1974）年，页187
25.《中国书画谈丛-上海博物馆所藏 中国明清书画名品展》，青山杉雨著，日本书艺院，二玄社，1991年8月31日，页20。
26.《中国历代画目大典-辽至元代卷》，周积寅编，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页489
27.《中国历代画家人名词典》，朱铸禹编，人民美术出版社，2003年，页90
28.《中国名画遗珍》，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页105
29.《历代著录画目正续编》，福开森、容庚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页116
30.《国华》，〈国华にみる新来の中国絵画〉，1395号，国华社，平成24年（2013），页12
出展：
1.《唐元明名画展览会:昭和天皇登基奉祝记念》，上野东京府美术馆-东京帝室博物馆，昭和三年（1928）12月
2.《国宝重要美术品绘画展: 皇太子殿下御降诞奉祝纪念》，上野东京府美术馆，昭和九年（1934）5月5-25日
证明文件：
1.亚洲历史中心记载展览名纲，昭和四年（1929）年，文件编号0358，作品编号81
2.重要文化财证明文件，文化财保护委员会颁布，昭和35年（1960），第145号
更巧的是，从这两件作品，我们能看到那个纠结的王蒙。
首先来看台北故宫的这幅《具区林屋图》，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密密密密密满满满满满。图中洞壑玲珑，溪畔村舍，水榭错落，草木葱郁，构图几乎密不透风，见地不见天，连落款的地方几乎都没有，感觉画完这幅画，王蒙得累出心脏病。
王蒙《具区林屋图》纸本
现藏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
这种多变而富有层次的笔法，正是王蒙最经典的“纵横离奇莫辩端倪”，满屏的“炫技”，用笔何其自信。
再看东京中央的这幅《泉声松韵图》，纸本，画心约2.8 平尺。同样是石渠宝笈著录，上世纪二十年代首次出现在日本，被诸学者出版著录达三十余次，1933年被日本国文化财产保护委员会认定为重要美术品，多次被权威机构借展。
王蒙《泉声松韵图》画心
但他相比起《具区林屋》，却是那个另一面的王蒙，那个和大家一样，想要疏淡，野逸，归隐的王蒙。
这幅画，在构图上，比《具区林屋》要显得空灵许多，画面上方的留白，营造出清透之感文人气，算是王蒙传世画作中的“小清新“。
乍一看，非常不像王蒙的密不透风的特点。
可是一个人的感情又怎么会是直线发展的呢？王蒙毕竟也是“卧青山，看白云”的隐士，他的审美和感情发展，怎么可能会是一种面貌。
但总有一些东西是一直贯穿艺术生命的。
将东京中央拍卖这幅《泉声松韵图》放大来看，正如画中扭曲的线条，跳跃的苔点，树干上的皴擦，层层迭累，累累十数层，无一不显示出王蒙笔墨的丰富性，同时也可发现他内心的复杂。
《泉声松韵图》局部
现藏台北故宫的《秋林万壑图》、上海博物馆《溪山风雨图册》两作，构图和皴法上，与本作几近相似，可能是相似时期探索笔墨之作。
（左）台北故宫藏 王蒙《秋林万壑图》 轴（右）上海博物馆藏 《溪山风雨图册》 最末页
王蒙师法王维、董源、巨然等名家，又能综合出个人风格，技法多样，是用笔的能手。《泉声松韵图》方寸之间，可以数出披麻皴、斧劈皴、牛毛皴及解索皴等多种手法，可以称得上是一套山水笔法的综合教材。
难怪后人学画总要临摹王蒙，正如《泉声松韵图》的收藏者之一，清初四王之首的王时敏，对其爱不惜手，一再临摹。
（左）《泉声松韵图》局部
（右）故宫藏 王时敏仿宋元十家山水册页（二十二开）选一
从这摹本和原本的对比可以看出，中国书画上的“仿”这个字，并不是照着画，而是在先贤的画意中画出自己的感觉。对比王蒙牛毛皴的秀润，王时敏的临本则多了一些自己的干枯苍劲。
文中拍品均来自东京中央拍卖（香港）2017秋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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