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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之幽灵山庄古龙(古龙小说陆小凤系列)

陆小凤之幽灵山庄古龙

第三回 大金鹏王

长廊里阴森而黑暗,仿佛经年看不见阳光。长廊的尽头是一扇很宽大的门,门上的金环却在闪闪的发着光。

  他们推开这扇门,就看见了大金鹏王。

  大金鹏王并不是个很高大的人。

  他的人似已因岁月的流逝,壮志的消磨而萎缩干瘪,就正如一朵壮丽的大鸡冠花已在恼人的西风里刚刚枯萎。

  他坐在一张很宽大的太师椅上,椅子上铺满了织锦的垫子,使得他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一株已陷落在高山上云堆里的枯松。

  可是陆小凤并没有觉得失望,因为他的眼睛里还在发着光,他的神态间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尊严和高贵。

  那条阔耳长腿的猎犬竟已先回来了,此刻正蜷伏在他脚下。

  丹凤公主也已轻轻的走过去,拜倒在他的足下,仿佛在低低的叙说此行的经过。

  大金鹏王一双发亮的眼睛,却始终盯在陆小凤身上,忽然道:“年轻人,你过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说的话好像就是命令。陆小凤没有走过去。

  陆小凤并不是个习惯接受命令的人,他反而坐了下来,远远的坐在这老人对面的一张椅子上。

  屋子里的光线也很暗,大金鹏王的眼睛却更亮了,厉声道:“你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淡淡道:“是陆小凤,不是上官丹凤。”

  他现在已知道他也姓上官——昔日在他们那王朝族里每个人都是姓上官的,每个人世世代代都为自己这姓氏而骄傲。

  大金鹏王突然大笑,道:“好,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看来我们并没有找错人。”

  陆小凤道:“我也希望我没有找错人。”

  大金鹏王道:“你找花满楼?”

  陆小凤点点头。

  大金鹏王道:“他很好,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随时都可以见到他。”

  陆小风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大金鹏王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

  他凝视着手上一枚形式很奇特的指环,苍老的脸上,忽然闪起了一种奇特的光辉。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道:“我们的王朝,是个很古老的王朝,远在你们的王朝还没有建立起来的时候,我们的王朝就已存在了。”

  他的声音变得更有力,显然在为自己的姓氏和血统而骄傲。

  陆小凤并不想破坏一个垂暮老人的尊严,所以他只听,没有说。

  大金鹏王道:“现在我们的王朝虽已没落,但我们流出来的血,却还是王族的血,只要我们的人还有一个活着,我们的王朝就绝不会被消灭!”

  他声音里不但充满骄傲,也充满自信。

  陆小凤忽然觉得这老人的确有他值得受人尊敬的地方,他至少绝不是个很容易就会被击倒的人。

  陆小凤一向尊敬这种人,尊敬他们的勇气和信心。

  大金鹏王道:“我们的王朝虽然建立在很遥远的地方,但世代安乐富足,不但田产丰收,深山里更有数不尽的金沙和珍宝。”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那你们为什么要到中土来呢?”

  大金鹏王脸上的光辉黯淡了,目光中也露出了沉痛仇恨之意,道:“就因为我们的富足,所以才引起了邻国的垂涎,竟联合了哥萨克的铁骑,引兵来犯。”

  他黯然接着道:“那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年纪还小,先王一向注重文治,当然无法抵抗他们那种强悍野蛮的骑兵,但他却还是决定死守下去,与国土共存亡。”

  陆小凤道:“是他要你避难到中土来的?”

  大金鹏王点点头,道:“为了保存一部分实力,以谋后日中兴,他不但坚持要我走,还将国库的财富,分成四份,交给了他的四位心腹重臣,叫他们带我到中土来。”

  他面上露出感激之色,又道:“其中有一位是我的舅父上官谨,他带我来这里,用他带来的一份财富,在这里购买了田产和房舍,使我们这一家能无忧无虑的活到现在,他对我们的恩情,是我永生也难以忘怀的。”

  陆小凤道:“另外还有三位呢?”

  大金鹏王的感激又变成愤恨,道:“从我离别父王的那一天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们,但他们的名字,也是我永远忘不了的。”

  陆小凤对这件事已刚刚有了头绪,所以立刻问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大金鹏王握紧双拳,恨恨道:“上官木、平独鹤、严立本。”

  陆小凤沉吟着,道:“这三个人的名字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大金鹏王道:“但他们的人你却一定看见过。”

  陆小凤道:“哦?”

  大金鹏王道:“他们一到了中土,就改名换姓,直到一年前,我才查出了他们的下落。”

  他忽然向他的女儿做了个手式,丹凤公主就从他座后一个坚固古老的柜子里,取出了三卷画册。

  大金鹏王恨恨道:“这上面画的,就是他们三个人,我想你至少认得其中两个。”

  每卷画上,都画着两个人像,一个年轻,一个苍老——两个人像画的本是同一个人。

  丹凤公主摊开了第一卷画,道:“上面的像,是他当年离宫时的形状,下面画的,就是我们一年前查访出的他现在的模样。”

  这人圆圆的脸,满面笑容,看来很和善,但却长着个很大的鹰钩鼻子。

  陆小凤皱了皱眉,道:“这人看来很像是关中珠宝阎家的阎铁珊。”

  大金鹏王咬着牙,道:“不错,现在的阎铁珊,就是当年的严立本,我只感激上天,现在还没有让他死。”

  第二张画的人颧骨高耸,一双三角眼威严四射,一看就知道是个很有权力的人。

  陆小风看到这个人,脸色竟然有些变了。

  大金鹏王道:“这人就是平独鹤,他现在的名字叫独孤一鹤,青衣楼的首领也就是他……”

  陆小凤耸然动容,怔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个人我也认得,但却不知道他就是青衣楼第一楼的主人。”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又道:“我只知道他是峨嵋剑派的当代掌门。”

  大金鹏王恨恨道:“他的身分掩饰得很好,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想到,公正严明的峨嵋掌门,竟是个出卖了他故国旧主的乱臣贼子!”

  第三张像画的是个瘦小的老人,矮小,孤单,干净,硬朗。

  陆小凤几乎忍不住叫了起来:“霍休!”

  大金鹏王道:“不错,霍休,上官木现在用的名字,就是霍休!”

  他接着又道:“别人都说霍休是个最富传奇性的人,五十年前,赤手空拳出来闯天下,忽然奇迹地变成了天下第一富豪,直到现在为止,除了你之外,江湖中人只怕还是不知道他那庞大的财富是怎么得来的!”

  陆小凤脸色忽然变得苍白,慢慢的后退了几步,坐到椅上。

  大金鹏王凝视着他,慢慢道:“你现在想必已能猜出我们要求你做的是什么事了。”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长长叹息,道:“但我却还是不知道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大金鹏王握紧双拳,用力敲打着椅子,厉声道:“我什么都不要,我要的只是公道!”

  陆小凤道:“公道就是复仇?”

  大金鹏王铁青着脸,沉默着。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要我替你去复仇?”

  大金鹏王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他们已全都是就快进棺材的老人,我也老了,难道我还想去杀了他们?”

  他自己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这句话,又道:“可是我也绝不能让他们这样逍遥法外。”

  陆小凤没有说什么,他什么都不能说。

  大金鹏王又厉声道:“第一,我要他们将那批从金鹏王朝带出来的财富,归还给金鹏王朝,留作他日复兴的基础。”

  这要求的确很公道。

  大金鹏王道:“第二。我要他们亲自到先王的灵位前,忏悔自己的过错,让先王的在天之灵,也多少能得到些安慰。”

  陆小凤沉思着,长叹道:“这两点要求的确都很公道。”

  大金鹏王展颜道:“我知道你是个正直公道的年轻人,对这种要求是绝不会拒绝的。”

  陆小凤又沉思了很久,苦笑道:“我只怕这两件事都很难做得到。”

  大金鹏王道:“若连你也做不到,还有谁能做得到?”

  陆小凤叹道:“也许没有人能做得到。”

  他很快的接着又道:“现在这三个人都已经是当今天下声名最显赫的大人物,若是真的这么样做了,岂非已无异承认了自己当年的罪行?他们的声名、地位和财富,岂非立刻就要全部都被毁于一旦!”

  大金鹏王神情更黯然,道:“我也知道他们自己是当然绝不会承认的。”

  陆小凤道:“何况他们非但财力和势力,都已经大得可怕,而且他们自己都有着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功。”

  大金鹏王道:“先王将这重任交托给他们,也就因为他们本就是金鹏王朝中的一流高手!”

  陆小凤道:“这五十年来,他们想必也在随时提防着你去找他们复仇,所以他们的武功又不知精进了多少?”

  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常说当今天下武功真正能达到巅峰的,只有五六个人,霍休和独孤一鹤完全都包括在其中。”

  女人毕竟是好奇的,丹凤公主忍不住问道:“还有三四个人是谁?”

  陆小凤道:“少林方丈大悲禅师、武当长老木道人,内外功都已达于化境,但若论剑法之犀利灵妙,还得数南海飞仙岛,‘白云城主’叶孤城和‘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

  丹凤公主凝视着他,道:“你自己呢?”

  陆小凤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他已不必说。

  大金鹏王忽又长长叹息,黯然道:“我也知道这件事的困难和危险,所以我并不想勉强你来帮助我们,你不妨多考虑考虑。”

  他眉宇间充满悲愤,握紧双拳,厉声道:“但我们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跟他们拼一拼的,只要我们有一个人活着,就要跟他们拼到底。”

  陆小凤叹道:“我明白。”

  大金鹏王沉默了很久,忽又勉强笑了笑,大声道:“不管怎么样,陆公子总是我们的贵客,为什么还不上酒来?”

  丹凤公主垂头道:“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大金鹏王道:“要最好的波斯葡萄酒,将花公子也一起请来。”

  丹凤公主道:“是。”

  大金鹏王看着陆小凤,神情又变得骄傲而庄严,缓缓道:“不管怎么样,你已是我们的朋友,金鹏王朝的后代,从来也不曾用任何事来要挟朋友。”

  银樽古老而高雅,酒是淡紫色的。

  陆小凤静静的看着丹凤公主将酒倾入古朴的高杯里,花满楼就坐在他身旁。

  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只互相用力握了握手。

  这就已足够说明一切。酒已倾满,只有三杯。

  大金鹏王抬头笑道:“我已有多年不能喝酒,今天破例陪两位喝一杯。”

  丹凤公主却摇了摇头,道:“我替你喝,莫忘记你的腿。”

  大金鹏王瞪起了眼,却又终于苦笑,道:“好,我不喝,幸好看着别人喝酒也是种乐趣,好酒总是能带给人精神和活力。”

  丹凤公主微笑着向陆小凤解释,道:“家父只要喝一点酒,两腿就立刻要肿起来,会变得寸步难行,我想两位一定会原谅他的。”

  陆小凤微笑举杯。

  丹凤公主转过身,背着她的父亲,忽然向陆小凤做了个很奇怪的表情。陆小凤看不懂。

  丹凤公主也已微笑举杯,道:“这是家父窖藏多年的波斯葡萄酒,但望能合两位的口味。”

  她自己先举杯一饮而尽,又轻轻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酒。”

  很少有主人会自己再三称赞自己的酒,丹凤公主也绝不是个喜欢炫耀自己的人。

  陆小凤正觉得奇怪,忽然发觉他喝下去的并不是酒,只不过是种加了颜色的糖水。

  他忽然明白了丹凤公主的意思,却又怕花满楼看不见她的表情。

  花满楼却在微笑着,微笑着喝下他的酒,也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酒!”

  陆小凤笑了,道:“我简直从来也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

  大金鹏王大笑,第一次真正愉快的大笑,道:“这的确是人间难求的好酒,但你们这两个年轻人也的确配喝我这种好酒。”

  陆小凤又很快的喝了三杯,忽然笑道:“这么好的酒,当然是不能白喝的。”

  大金鹏王的眼睛亮了,看着他,道:“你的意思是说……”

  陆小凤长长吸了口气,道:“你要的公道,我一定去尽力替你找回来!”

  大金鹏王忽然长身而立,踉跄冲到他面前,用双手扶住他的肩,一双苍老的眼睛里,已充满了感激的热泪,连声音都已哽咽:“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谢谢你……”

  他反反复复不停的说着两句话,也不知已说了多少遍。

  丹凤公主在旁边看着,也不禁扭转身子,悄悄的去拭泪。

  过了很久,大金鹏王才比较平静了些,又道:“独孤方和独孤一鹤虽然同姓独孤,但他们却仇深如海,柳余恨的半边脸就是被阎铁珊削去的,萧秋雨却是柳余恨的生死之交,你只要能为我们做这件事,他们三个赴汤蹈火,也跟你走。”

  陆小凤却道:“他们最好还是留在这里。”

  大金鹏王皱眉道:“为什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他们全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可是,若要他们去对付独孤一鹤和霍休,实在无异要他们去送死。”

  大金鹏王道:“你……你难道不要别的帮手?”

  他轻轻拍了拍花满楼的肩,微笑道:“我们本来就是老搭档。”

  大金鹏王看着花满楼,仿佛有点怀疑。

  他实在不信这瞎子能比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那样的高手还强,只怕无论谁都不信。

  陆小凤已接着又道:“除了他之外,我当然还得去找两三个人!”

  大金鹏王道:“找谁?”

  陆小凤沉吟着,道:“先得找朱停。”

  大金鹏王道:“朱停?”

  他显然没有听见过这名字。

  陆小凤笑了笑,道:“朱停并不能算是个高手,但现在却很有用。”

  大金鹏王在等着他解释。

  陆小凤道:“你既然找到了他们,他们说不定已发现了你,你要找他们算帐,们也很可能先下手为强,将你杀了灭口!”

  大金鹏王冷笑道:“我不怕!”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不怕,我怕,所以我一定要找朱停来,只有他可以把这地方改造成一个谁都很难攻进来的城堡。”

  大金鹏王道:“他懂得制造机关消息?”

  陆小凤笑道:“只要他肯动手,他甚至可以制造出一张会咬人的椅子。”

  大金鹏王也笑了,道:“看来你的确有很多奇怪的朋友。”

  陆小凤道:“现在我只希望我能说动一个人出来帮我做这件事。”

  大金鹏王目光闪动,道:“他也很有用?”

  陆小凤道:“他若肯出手,这件事才有成功的机会。”

  大金鹏王道:“这个人是谁?”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

  长廊里更阴森黝暗,已经是下午。

  丹凤公主垂着头,漆黑的头发春泉般披在双肩,轻轻道:“刚才的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谢谢你。”

  陆小风道:“你说的是刚才那杯酒?”

  丹凤公主的脸红了红,垂着头道:“现在你也许已看得出,家父是个很好胜的人,而且再也受不了打击,所以我一直不愿让他知道真相。”

  陆小凤道:“我明白。”

  丹凤公主幽幽的叹息着,道:“这地方除了他老人家日常起居的客厅和卧房外,别的房子几乎已完全是空的了,就连那些窖藏多年的好酒,也都已陆续被我们卖了出去。”

  她的头垂得更低:“我们家里几乎完全没有能生产的人,要维持这个家,已经很不容易,何况,我们还要去做很多别的事,为了去找你,甚至连先母留给我的那串珍珠,都被我典押给别人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不很清楚你们的情况,可是那杯酒,却告诉了我很多事。”

  丹凤公主忽然抬起头,凝视着他,道:“就因为你已知道我们的情况,所以才答应?”

  陆小凤道:“当然也因为他已将我当做朋友,并没有用别的事来要挟我!”

  丹凤公主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似已露出了感激的泪珠。

  所以她很快的垂下头,柔声说道:“我一直都看错了,我一直都以为你是个绝不会被情感打动的人!”

  花满楼一直在微笑着,他听的多,说的少,现在才微笑着道:“我说过,这个人看来虽然又臭又硬,其实他的心却软得像豆腐。”

  丹凤公主忍不住嫣然一笑,道:“其实你也错了!”

  花满楼道:“哦?”

  丹凤公主道:“他看起来虽然很硬,但却一点也不臭。”

  这句话没说完,她自己的脸已红了,立刻改变话题,道:“客房里实在简陋得很,只希望两位不要在意。”

  陆小凤轻轻咳嗽,道:“也许我们根本不该答应留下来吃晚饭的。”

  丹凤公主忽又嫣然一笑,道:“莫忘记我们还有你为我们留下来的四锭金子。”

  陆小凤目光闪动着,道:“那时你们已知道霍老头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丹凤公主道:“直到你说出来,我们才知道。”

  陆小凤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道:“但你们又怎会知道独孤一鹤就是青衣楼的主人?这本是江湖中最大的秘密!”

  丹凤公主迟疑着,终于回答:“因为柳余恨本是他左右最得力的亲信之一,昔年风采翩翩的‘玉面郎君’变成今天这样子,也是为了他。”

  陆小凤的眼睛亮了,似乎忽然想通了很多事。

  丹凤公主轻轻叹息,又道:“多情自古空余恨,他本是个伤心人,已伤透了心。”

  客房很大,但除了一床一几,几张陈旧的椅子外,几乎已完全没有别的陈设。

  花满楼坐了下来,他虽然看不见,却仿佛总能感觉到椅子在哪里。

  陆小凤看着他,忽然问道:“你从来没有坐空过?”

  花满楼微笑道:“你希望我坐空?”

  陆小凤也笑了,道:“我只希望你坐下去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女人身上。”

  花满楼道:“这种经验你比我丰富。”

  陆小凤淡淡道:“这种经验你若也跟我一样多,也许就不会上当了!”

  花满楼道:“上谁的当?”

  陆小凤道:“你已忘了上官飞燕?”

  花满楼笑了笑,道:“我没有上当,我自己愿意来的。”

  陆小凤很惊讶,道:“你自己愿意来的?为什么?”

  花满楼道:“也许因为我最近过的日子太平凡,也很想找一两件危险而有趣的事来做做!”

  陆小凤冷冷道:“也许你只不过是被一个很会说谎的漂亮女人骗了!”

  花满楼笑道:“她的确是个很会说谎的女孩子,但却对我说了实话。”

  陆小凤道:“她早已将这件事告诉了你?”

  花满楼点点头。

  陆小凤道:“也许她已发现对付你这种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说实话。”

  花满楼道:“也许。”

  陆小凤道:“她的目的就是要你来,你既然来了,她就已达到目的。”

  花满楼微笑道:“你好像存心要让我生气?”

  陆小凤道:“你不生气?”

  花满楼笑道:“我为什么要生气?他们用马车接我来,用贵宾之礼接待我,这里风和日丽,院子里鲜花开得很旺盛,何况,现在你也来了,我就算真的是上了她的当,也已没什么好抱怨的。”

  陆小凤忍不住笑道:“看来要你生气,的确很不容易。”

  花满楼忽然问道:“你真的想去找西门吹雪?”

  陆小凤道:“嗯!”

  花满楼道:“你能说动他出手替别人做事?”

  陆小凤苦笑道:“我也知道天下好像再也没有什么能打得动他的事,但我总得去试试。”

  花满楼道:“然后呢?”

  陆小凤道:“现在我还没有想到别的,只想到外面到处去走走,到处去看看。”

  花满楼道:“你是想看什么?”

  陆小凤道:“也许我最想看的就是上官飞燕。”

  花满楼还在微笑着,但笑容中似乎已有了些忧虑之意,淡淡道:“你看不到她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自从我来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过她的声音,她好像已离开了这里。”

  陆小凤看着他,眼睛里仿佛也有了些忧虑之色。

  花满楼却又笑了笑,道:“她好像是个很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女人。”

  陆小凤忽然也笑了,道:“其实女人又有哪个不是这样子的?”

  屋子里已刚刚黯了下来,花满楼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看来还是那么愉快,那么平静。

  他永远是愉快而满足的,因为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能领略到一些别人领略不到的乐趣。

  现在他正在享受着这暮春三月里的黄昏。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敲门声刚响起,人已推开门走了进来,是两个人,独孤方和萧秋雨。

  但脚步声却只有一个人的,独孤方的脚步简直比春风还轻。

  花满楼微笑道:“两位请坐,我知道这里还有几张椅子!”

  他既没有问他们的来意,也没有问他们是谁,无论谁走进他的屋子,他都一样欢迎,都一样会将自己所有的一切和这个人分享。

  独孤方却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两个人?你究竟是不是个真的瞎子?”

  他本来认为绝不会有人听到他脚步声的,他对自己的轻功一向很自负!所以他现在很不高兴。

  花满楼却是同样愉快,微笑着道:“有时连我自己也不信我是个真的瞎子,因为我总认为只有那种虽然有眼睛,却不肯去看的人,才是真的瞎子。”

  萧秋雨也在微笑,道:“你忘了还有一种人也是真的瞎子。”

  花满楼道:“哪种人?”

  萧秋雨道:“死人。”

  花满楼笑道:“你怎么知道死人是真的瞎子?也许死人也同样能看见很多事,我们都还没有死,又怎么会知道死人的感觉?”

  独孤方冷冷道:“也许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萧秋雨悠然道:“我们并不认得你,跟你也没有仇恨,但现在却是来杀你的!”

  花满楼非但没有吃惊,甚至连一点不愉快的表情都没有,他还是在微笑着,淡淡的笑道:“其实我也早就在等着两位了!”

  独孤方道:“你知道我们要来杀你?”

  花满楼道:“陆小凤并不笨,可是他得罪的人却远比他自己想像中多得多,因为他有时说话简直就像是个大傻瓜。”

  独孤方冷笑。

  花满楼道:“谁也不愿意别人认为他还不如个瞎子,何况是两位这么样的高手,这当然是件不能忍受的事,两位当然会找我这个瞎子比一比高下!” 

  他神情还是同样平静,慢慢的接着道:“江湖好汉最忍不得的,本就是这口气!”

  独孤方道:“你呢?”

  花满楼道:“我不是好汉,我只不过是个瞎子。”

  独孤方虽然还在冷笑,但脸上却已忍不住露出很惊异的表情。

  这瞎子知道的事实在太多了。

  萧秋雨道:“你知道我们要来,还在这里等着?”

  花满楼道:“一个瞎子又能跑到哪里去?”

  独孤方突然厉喝道:“去死罢!”

  喝声中他已出手,一根闪亮亮的练子枪已毒蛇般刺向花满楼咽喉。

  断肠剑也已出手!

  他出手很慢,慢就没有风声,瞎子是看不到剑的,只能听到一剑刺来时所带起的风声。

  这一剑却是根本没有风声,这一剑才是真正能令瞎子断肠的剑。

  何况还有毒蛇般的练子枪,在前面抢攻。练子枪纵然不能一击而中,这一剑却是绝不会失手的。

  可是萧秋雨想错了。

  这瞎子除了能用耳朵听之外,竟似还有种奇妙而神秘的感觉。

  他仿佛已感觉到真正致命的并不是枪,而是剑——他既看不到、也听不到的这一剑!

  剑没有刺过来,他已突然翻身,练子枪从他肩上扫过去的时候,他的双手已“啪”的一声,夹住了剑锋。

  “格格”两响,一柄百炼精钢长剑,已突然断成了三截——别人的肠未断,他的剑却已断了。

  最长的一截还夹在花满楼手里,他反手,练子枪就已缠住了剑锋。

  花满楼的人却已滑出三丈,滑到窗口,恰巧坐在窗下的一张椅子上。

  独孤方怔住,萧秋雨的脸在暮色中看来,已惊得像是张白纸。

  花满楼微笑着,道:“我本不想得罪萧先生的,但萧先生的这一剑,对一个瞎子说来,未免太残忍了些,我只希望萧先生换过一柄剑后,出手时能给别人留下两三分退路。”

  花园里的花木本来确实很多,但现在却已有很多花枝被折断。

  陆小凤现在才知道丹凤公主带去的那些鲜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了。

  就在这时候,他又看见了那个小女孩。

  上官雪儿就站在花丛里,站在斜阳下。淡淡的斜阳,照着她丝绸般柔软光滑的头发。

  她看起来还是很乖很乖的样子,就像是从来也没有说过半句谎话。

  陆小凤笑了,忍不住过去招呼,道:“喂,小表姐。”

  上官雪儿回头看了他一眼,也笑了笑,道:“喂,小表弟。”

  陆小凤道:“你好!”

  上官雪儿道:“我不好!”

  陆小凤道:“为什么不好?”

  上官雪儿道:“我有心事,很多心事。”

  陆小凤忽然发觉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好像真的带着种说不出的忧郁,甚至连她那甜甜的笑容,都似已变得有点勉强。

  他忍不住问道:“你有什么心事?”

  上官雪儿道:“我在担心我姐姐。”

  陆小凤道:“你姐姐?上官飞燕?”

  上官雪儿点点头。

  陆小凤道:“你担心她什么?”

  上官雪儿道:“她忽然失踪了。”

  陆小凤道:“什么时候失踪的?”

  上官雪儿道:“就是花满楼到这里来的那一天,也就是我们出去找你的那一天。”

  陆小凤瞪着眼,道:“你既然担心,为什么不出去找她?”

  上官雪儿道:“因为她说过她要留在这里等我们回来的。”

  陆小凤道:“她说的话你全都相信?”

  上官雪儿道:“当然相信。”

  陆小风忍不住笑道:“她既然没有出去,又怎么会忽然不见了呢?”

  上官雪儿道:“我也想不通,所以我正在找她。”

  陆小凤道:“在这花园里找?”

  上官雪儿道:“嗯!”

  陆小凤道:“她难道会在这花园里躲起来,而且已躲了好几天?”

  上官雪儿道:“我不是在找她的人,我是在找她的尸首。”

  陆小凤皱眉道:“她的尸首?”

  上官雪儿道:“我想她一定已经被人杀了,再把她的尸首埋在这花园里!”

  陆小凤道:“这是你们自己的家,难道也会有人杀她?”

  上官雪儿道:“这里虽然是我们自己的家,但家里却有别人。”

  陆小凤道:“别的什么人?”

  上官雪儿道:“譬如说你的朋友花满楼。”

  陆小凤道:“你认为花满楼也会杀人?”

  上官雪儿道:“为什么不会?每个人都可能杀人的,甚至连老王爷都有可能!”

  陆小凤道:“老王爷也可能杀她?为什么?”

  上官雪儿道:“就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我才要找!”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想得太多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本不该想得这么多的!”

  上官雪儿看着他,看了很久,才慢慢的问道:“谁说我只有十二岁?”

  陆小凤道:“你表姐说的。”

  上官雪儿道:“她说的话你相信,我说的话你为什么就不相信?”

  陆小凤道:“因为……”

  上官雪儿冷笑道:“是不是因为我天生看来就像是个会说谎的人?”

  陆小凤又笑了,道:“至少你看来绝不像是个二十岁的女人。”

  上官雪儿又看了他很久,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自作聪明,该相信的你不信,不该相信的你反而相信了。”

  这句话没说完,她的人影一闪,已消失在花丛里。

  暮色苍茫,连那最后的一抹夕阳,也已看不见了,大地已渐渐被笼罩在黑暗里。

  满园鲜花,也渐渐失去了颜色。

  陆小凤面对着雾一般茫茫的暮色,忽然觉得这地方仿佛本就在雾里。

  人也在雾里。

  暮色更浓,屋子里没有燃灯。

  陆小凤进来的时候,花满楼还坐在窗口,仿佛正在享受着那窗外吹进来的春风,春风中带着的香气,他随时随地都享受着生命。

  陆小凤忽然问道:“他们已来过?”

  花满楼道:“谁来过?”

  陆小凤道:“独孤方和萧秋雨。”

  花满楼道:“你知道他们会来?”

  陆小凤笑了笑,道:“柳余恨不会为了这种事来杀你,可是他们——他们也杀不了你。”

  花满楼凝视着他,微笑道:“你好像算得很准。”

  陆小凤笑道:“我若算不准,刚才为什么要溜出去?”

  花满楼道:“你故意激他们来,故意溜出去,让他们有机会来杀我?”他叹了口气,苦笑着道:“像你这样的朋友,倒也真难找得很。”

  陆小凤忽然也叹了口气,道:“你那位上官飞燕,也真难找。”

  花满楼道:“你找过她?”

  陆小凤道:“连她妹妹都找不到她,我去找又有什么用?”

  花满楼安详平静的脸上,又露出一抹忧虑之色,对这个突然失踪了的女孩子,他显然已有了种很不寻常的感情,就算想隐藏也隐藏不了。

  这种感情若是到了一个人心里,就好像沙粒中有了颗珍珠一样,本就是任何人都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

  陆小凤当然也看得出,立刻又故意问道:“你见过她妹妹没有?”

  花满楼道:“没有。”

  陆小凤道:“看来你运气还不错,至少比我的运气好些。”

  花满楼道:“她妹妹是个小捣蛋?”

  陆小凤苦笑道:“岂只是个小捣蛋,简直是个小妖怪,非但说起谎来可以把死人都骗活,而且还有疑心病。”

  花满楼道:“小姑娘也会有疑心病?”

  陆小凤道:“她的疑心病简直比老太婆还重,她甚至怀疑她的姐姐已经被人谋害了,甚至怀疑你和大金鹏王就是凶手。”

  他本来是想让花满楼开心些的,所以他自己也笑了。

  可是花满楼却连一点开心的样子都没有。

  陆小凤又忍不住道:“你说她这种想法是不是很滑稽?”

  花满楼道:“不滑稽。”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也只不过是个小姑娘,最多也只不过会说谎而已,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谁不会说谎呢?别人为什么要谋害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又有谁能下得了这种毒手?”

  花满楼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现在我只有一个希望。”

  陆小凤道:“什么希望?”

  花满楼微笑着,道:“我只希望他们今天晚上用的不是假酒。”

  这句话本不该花满楼说的,他本来也不是个喜欢喝酒的人。

  陆小凤看着他,忽然觉得他的笑容好像也变得有点神秘起来。

  无论什么人,只要到了这里,好像都立刻会变得有点神秘,有点古怪。

  陆小凤眨了眨眼,也故意装出像是很神秘的腔调,压低声音道:“我也有个希望。”

  花满楼忍不住问道:“什么希望?”

  陆小凤道:“我只希望他们今天晚上请我们吃的不是人肉包子,喝的不是迷魂酒!”

第四回 盛宴

盛宴。宴席就摆在大金鹏王刚才接见的花厅里,酒菜丰富而精致。

  酒是真酒,真正上好的陈年花雕。

  陆小凤举杯一饮而尽,忽然叹息着道:“这虽然也是好酒,但比起刚才的波斯葡萄酒来,就差得远了。”

  大金鹏王大笑,道:“那种酒只宜在花前月下,浅斟慢饮,你阁下这样子喝法,就未免有些辜负了它。”

  花满楼微笑道:“他根本不是在喝酒,是在倒酒,根本连酒是什么味道,都没有感觉出来,好酒拿给他喝,实在是糟塌了。”

  大金鹏王又大笑,道:“看来你倒真不愧是他的知己。”

  这主人今天晚上非但兴致很高,而且又换了件用金线绣着团龙的锦袍,看来已真的有点像是国王在用盛宴款待他出征前的大将。

  丹凤公主也显得比平时更娇艳,更美丽。

  她亲自为陆小凤斟满了空杯,嫣然道:“我倒觉得就要像这样子喝酒才有男子汉的气概,那些喝起酒来像喝毒药一样的男人,绝没有一个女孩子会看上眼的!”

  大金鹏王忽然板起了脸,道:“女孩子难道都喜欢酒鬼?”

  丹凤公主眼珠子转了转,道:“喝酒当然也有点坏处。”

  大金鹏王道:“只有一点坏处?”

  丹凤公主点点头,道:“一个人酒若是喝得太多,等到年纪大了,腿有了毛病,不能再喝酒时,看见别人喝酒就会生气,一个人常常生气总不是好事。”

  大金鹏王还想板着脸,却已忍不住失笑道:“说老实话,我年轻时喝酒也是用倒的,我保证绝不会比你倒得慢。”

  聪明的主人都知道,用笑来款待客人,远比用丰盛的酒菜更令人感激。所以懂得感激的客人就该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主人觉得自己笑的值得。

  陆小凤又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忽然道:“我准备明天一早就去找西门吹雪。”

  大金鹏王拊掌道:“好极了。”

  陆小凤道:“这人是个怪物,一定要我自己去才找得出来,朱停就不必了。”

  他从身上找出张又脏又皱的纸,铺开,用筷子蘸了蘸酱油,在纸上划了个龙飞凤舞的“凤”字,然后就交给丹凤公主,道:“你随便找个人带着这张纸去见他,他就会跟那个人来的。”

  丹凤公主迟疑着,道:“我听说你们已经有很久不说话了。”

  陆小凤道:“我并没有想要跟他说话,只不过要他来而已,那完全是两回事。”

  丹凤公主瞪着眼,道:“他不跟你说话,可是一看见你的花押,他就肯跟一个陌生人到陌生的地方来?”

  陆小凤道:“绝无问题。”

  丹凤公主失笑道:“看来这位朱先生倒也可以算是个怪人。”

  陆小凤道:“岂止是个怪物,简直是个混蛋。”

  丹凤公主折起了这张纸,竟赫然是张五千两的银票。

  她忍不住道:“这张银票还能不能兑现?”

  陆小凤道:“你认为这是偷来的?”

  丹凤公主的脸红了红,道:“我只不过觉得,你们本来既然是好朋友,你用这种法子去请他,他会不会觉得你看不起他?会不会生气?”

  陆小凤道:“他不会。”

  他笑了笑,接着道:“这个人惟一的好处,就是无论你给他多少钱,他都绝不会生气。”

  丹凤公主嫣然道:“这只因为他并不是个伪君子,你也不是。”

  你明明知道你的朋友在饿着肚子时,却偏偏要恭维他是个可以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是条宁可饿死也不求人的硬汉。

  你明明知道你的朋友要你寄钱给他时,却只肯寄给他一封充满了安慰和鼓励的信,还告诉他自力更生是件多么高贵的事。

  假如你真的是这种人,那么我可以保证,你惟一的朋友就是你自己。

  上官丹凤不是这种人,她显然已明白了陆小凤的意思。

  除了有一张美丽的脸之外,她居然还有一颗能了解别人、体谅别人的心——这两样东西本来是很难在同一个女孩子身上找到的。

  只有最聪明的女人才知道,体谅和了解,永远比最动人的容貌还能令男人动心。

  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竟好像越来越喜欢这女孩子了,直到现在为止,他心里居然还在想着她。

  现在夜已很深,屋子里没有点灯,春风轻轻的从窗外吹进来,送来了满屋花香。

  陆小凤一个人躺在床上,眼睛还睁得很大。如此深夜,他为什么还不睡?莫非他还在等人?

  他等的当然不会是花满楼,花满楼刚刚才跟他分手没多久。

  夜更静,静得仿佛可以听见露珠往花瓣上滴落的声音,所以他听见了走廊上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但他的心却忽然跳得很快了,这时脚步声已停在他门外。

  门没有闩,一个人轻轻的推开门,走进来,又轻轻的将门掩起。

  屋子里暗得很,连这个人的身材是高是矮都分辨不清。

  但陆小凤却没有问她是什么人,好像早已知道她是什么人。

  脚步声更轻、更慢,慢慢的走到他的床头,慢慢的伸出手来,轻轻的摸着他的脸。

  她的手冰冷而柔软,还带着种鲜花的芬芳。

  她摸到了陆小凤的胡子,才证实了躺在床上的这个人确实是陆小凤。

  陆小凤刚听见衣服落在地上的声音,就已感觉到一个赤裸的身子钻进了他的被窝。

  她的身子本来也是冰凉而柔软的,但忽然间就变得发烫起来,而且还在发着抖,就像是跳动的火焰一刺激得陆小凤连咽喉都似被堵塞住。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喃喃说道:“我警告过你,我是禁不起诱惑的,你为什么还是要来!”

  她没有说话,她身子抖得更厉害。

  他忍不住翻着身,紧紧拥抱着她,她缎子般光滑的皮肤上,立刻被刺激得起了粒粒麻点,好像是春水被吹起了一阵阵漩涡。

  她的胸膛已紧紧贴住他的胸膛,她的胸膛就像是鸽子般娇嫩而柔软。

  陆小凤忽然推开了她,失声道:“你不是……你是什么人?”

  她还是不肯开口,身子却已缩成一团。

  陆小凤伸出手,刚碰到她的胸膛,又像是触了电般缩回去,道:“你是小表姐!”

  她终于不能不承认了,吃吃的笑了起来,道:“我知道你是小表弟。”

  陆小凤就像是突然中了箭般,突然从床上跳起来,道:“你来干什么?”

  上官雪儿道:“我为什么不能来,你刚才以为我是谁?”

  听她的声音,她好像已生气了。

  一个女孩子最不能忍受的事,也许就是一个男人在跟她亲热时,却将她当做了别人。

  陆小凤的嘴并不笨,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上官雪儿冷笑了一声,又道:“她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你说?”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跟你一比,简直就像个老头子。”

  上官雪儿道:“我到这里,为的就是要证明给你看,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要你相信我不是在说谎,你难道以为我喜欢你?告诉你少自我陶醉!”

  她的声音越说越大,越说越气,已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陆小凤的心又软了,刚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刚想说两句安慰她的话……

  忽然间,房门又被推开,黑暗的房子立刻亮了起来。

  一个人手里举着灯,站在门口,穿着件雪白的袍子,脸色却比她的白袍子还苍白。

  上官丹凤!

  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要钻到床底下去,他实在受不了她看着他时的那种眼色。

  雪儿脸上的表情,也好像一个正在厨房里偷冰糖吃,恰巧被人撞见了的孩子。

  可是她立刻又挺起了胸,赤裸裸的站起来,歪着嘴向陆小凤笑了笑,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要来,我本来可以早点走的。”

  上官丹凤看着她,连嘴唇都已气得发抖,想说话,却又说不出。

  雪儿也已披上了长袍,昂着头,从她面前走过,忽又歪着嘴对她笑了笑,道:“其实你也用不着生气,男人本来就全都是这样子的。”

  上官丹凤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她全身都似僵硬。雪儿的脚步声终于已渐渐远去。

  上官丹凤还是站在那里,瞪着陆小凤,美丽的眼睛似已有了泪光,喃喃道:“这样也好,我总算看清了你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她跺一跺脚,扭头就走。

  可是陆小凤已赶过去,拉住了她。

  上官丹凤咬着嘴唇,道:“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必说什么的,因为你应该明白,我本是在等你。”

  上官丹凤垂下头,听着,过了很久,也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本来是想来的。”

  陆小凤道:“现在呢?”

  上官丹凤道:“现在……现在我却要走了。”

  她忽又抬起头,凝视着陆小凤,眼睛里带着种又复杂,又矛盾的表情,也不知是在埋怨,还是在惋惜。

  陆小凤苦笑道:“你真的相信我会跟雪儿……”

  上官丹凤用指尖轻轻掩住了他的嘴,柔声道:“我知道你不会,可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我已不能留在这里。”

  无论谁看见这种煞风景的事,都绝不会再对别的事有兴趣了。

  陆小凤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已放开手。

  上官丹凤忽然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亲,轻轻说道:“你也应该知道我本来并不想走的。”

  陆小凤忽然笑了,微笑着道:“现在你最好还是快点走,否则我说不定会……”

  上官丹凤不等他的话说完,已从他怀抱中溜了出去,忽又回眸一笑,道:“我警告你,那小丫头可真是个小妖精,你下次看见她时也最好快点走,我吃醋的时候会咬人的。”

  夜更深,更静,天地间充满了宁静与和平。人的心呢?

  上午。青石板的街道已刚刚被太阳晒得发烫,两旁的店铺还有几家未曾开门。

  大城里的人,又有几个还能习惯那种“日出而作”的生活?

  陆小凤和花满楼正站在发烫的青石板上。

  丹凤公主用缀满鲜花的马车,一直将他们送到这里才回头的。

  “我们一有消息,就会通知你。”

  “我知道,我等你。”

  我等你——有她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在等你,你还有什么可埋怨的。

  花满楼忽然笑着道:“我看你只怕迟早总免不了要被她咬一口的了。”

  陆小凤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道:“这个人的耳朵简直比兔子还要灵呢,下次我倒要提防着他些。”

  花满楼微笑着道:“她说的那小妖精,也就是上官飞燕的妹妹?”

  陆小凤苦笑道:“像她那样的小妖怪,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很难找出第二个。”

  花满楼沉吟着,终于忍不住问道:“她有没有找到她姐姐?”

  陆小凤道:“好像还没有——我刚才应该问问上官丹凤的,她也许会知道你那只燕子飞到哪里去了?”

  花满楼又笑了笑,道:“你不问也好,问了说不定也要被她咬一口。”

  陆小凤道:“我虽然没有问,但雪儿却已应该问过。”

  花满楼道:“看样子她也没有问出来!”

  他虽然在微笑,但脸上却又掩不住露出了忧虑之色。

  陆小凤沉思着,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上官飞燕有多大年纪?”

  花满楼道:“她说过,她是属羊的,今年才十八。”

  陆小凤用指尖抹着他的胡子,喃喃道:“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会不会有一个二十岁的妹妹?”

  花满楼笑道:“这就得看情形了。”

  陆小凤怔了怔,道:“看情形?”

  花满楼道:“若连你这样聪明的人,都会问出这么笨的话来,十八岁的女孩子为什么不会有二十岁的妹妹?二十岁的妹妹说不定还会生出八十岁的儿子来!”

  陆小凤也笑了,忽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十八岁的姐姐显然绝不会有二十岁的妹妹,上官飞燕也就绝不会有意外。”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雪儿说不定根本就知道她姐姐在哪里,却故意用那些话来唬我,现在我才知道,她说的话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花满楼又笑了笑,仿佛已不愿再讨论这件事,他忽然改变话题,问道:“你不是说你要到这里来找人?”

  陆小凤点点头。

  花满楼道:“西门吹雪好像并不是住在这里的!”

  陆小凤道:“他本来就不在这里,我找的是别人!”

  花满楼道:“你找谁?”

  陆小凤道:“你很少在外面走动,也许还不知道江湖中有两个很奇怪的老头子,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往今来所有奇奇怪怪的事,他都知道一点,另一个的本事更大,无论你提出多奇怪困难的问题,他都有法子替你解决。”

  花满楼道:“你说的是大通和大智?”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他们?”

  花满楼淡淡道:“我虽然是个瞎子,却一点也不聋。”

  陆小凤苦笑道:“有时我倒真希望你还是聋一点的好。”

  这时他们已走到阴凉的屋檐下,对面正有一个和尚垂着头,规规矩矩的走过来。

  这和尚长得倒也是方面大耳,很有福相,身上所穿的却又破又脏,脚上一双草鞋更已几乎烂通了底。

  陆小凤看见了这和尚,立刻迎上去,笑道:“老实和尚,你好!”

  老实和尚抬头看见了他,也笑了,道:“你最近有没有变得老实些?”

  陆小凤笑道:“等你不老实的时候,我就会老实了。”

  老实和尚遇着了他,好像只有苦笑。

  陆小凤又道:“看样子你今天好像特别开心,莫非有什么喜事?”

  老实和尚苦笑道:“老实和尚怎么会有喜事?像你这样不老实的小伙子才会有喜事。”

  陆小凤道:“但今天却好像是例外。”

  老实和尚皱了皱眉,又叹了口气,道:“今天的确是例外。”

  看他的表情,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不愿陆小凤再问下去。

  只可惜陆小凤偏偏有点不识相,还是在问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苦着脸,讷讷道:“因为……因为我刚做过一件不太老实的事。”

  他本来不想说的,却又不能不说,因为他是个老实和尚。

  所以陆小凤更觉得奇怪,更要问下去:“你也会做不老实的事?”

  老实和尚道:“这还是我平生第一次。”

  陆小凤觉得更有趣了,压低声音,道:“你做了什么事?”

  老实和尚的脸似已有点发红,嗫嚅着道:“我刚去找过欧阳。”

  陆小凤道:“欧阳是什么人?”

  老实和尚看着他,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竟好像有点沾沾自喜的样子,又好像对陆小凤的无知很同情,摇着头道:“你怎么连欧阳都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老实和尚悄悄道:“因为欧阳就是欧阳情。”

  陆小凤道:“欧阳情又是何许人也?”

  老实和尚的脸更红,结结巴巴的说道:“她是个……是个很出名的……妓女。”

  他好像已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才总算说出了最后这两字。

  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他做梦也想不到这老实和尚也会去找妓女。

  可是他心里虽然觉得又惊奇,又好笑,脸上却偏偏不动声色,反而淡淡道:“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这种事本来就很平常的。”

  老实和尚反而吃了一惊,忍不住道:“这种事还很平常?”

  陆小凤正色道:“和尚既没有老婆,也没有小老婆,一个身强力壮的人,若连妓女都不能找,你叫他们怎么办?难道去找尼姑?”

  老实和尚已听得怔住。

  陆小凤接着道:“何况,高僧和名妓不但是妙对,而且本来就有种很密切的关系。”

  老实和尚忍不住问道:“什么关系?”

  陆小凤道:“高僧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名妓却是做一天钟,撞一天和尚……这种关系难道还不够密切么?”话还没有说完,他自己忍不住笑得弯了腰。

  老实和尚却已气得发了呆,呆呆的怔了半天,才叹息着,喃喃道:“我佛慈悲,为什么叫我昨晚上遇见孙老爷,今天早上又遇见陆小凤?”

  陆小凤忽然不笑了,急急问道:“你看见了孙老爷?他在哪里?我正要找他。”

  老实和尚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嘴里还是念念有词,道:“阿弥陀佛,看来坏事真是万万做不得的,我真该死,菩萨应该罚我爬回去。”

  他念着念着,忽然伏在地上,竟真的一路爬着走了。

  陆小凤也只有看着他苦笑,全没有半点别的法子。

  花满楼忍不住走过来,问道:“他真的在爬?”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个人若说要爬十里,就绝不会只爬九里半的,因为他是个老实和尚。”

  花满楼笑道:“看来他不但是个老实和尚,还是个疯和尚。”

  陆小凤道:“但他却是在装疯,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花满楼道:“孙老爷又是何许人也?”

  提起孙老爷,陆小凤的兴致又高了,道:“这孙老爷的全名应该是龟孙子大老爷。”

  花满楼失笑道:“他怎么会起这么样个好名字?”

  陆小凤道:“因为他自己常说他自己没钱的时候虽然是龟孙子,但有钱的时候就是大老爷了,他又恰巧姓孙,所以别人就索性叫他孙老爷。”

  花满楼笑道:“你认得的怪物倒真不少。”

  陆小凤道:“幸好十个怪物,倒有九个都不太讨厌,这孙老爷尤其不讨厌。”

  花满楼道:“你要找的究竟是大通大智,还是他?”

  陆小凤道:“大通大智本是两个怪物,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们,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除了孙老爷外,谁也找不到他们!”

  花满楼道:“想不到这孙老爷的本事倒不小。”

  陆小凤道:“这个人从小就吃喝嫖赌,浪荡逍遥,平生没做过一件正经事,也没有别的本事,就凭这一样本事,已经足够他逍遥半生了。”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无论谁要找大通大智,都得把他从各种地方赎出来。”

  花满楼道:“赎出来?为什么要赎出来?”

  陆小凤道:“这个人花起钱来比谁都凶,所以他大老爷总是做不了三天,就要变成龟孙子,等到没钱付账时,他就把自己押在那里,等着别人去赎,这样的日子他居然一过就是十年,我想不佩服他都不行。”

  花满楼笑道:“看来这个人不但有本事,而且还很有福气。”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若要是没福气的人过他这种日子,不出半年准会发疯。”

  花满楼道:“现在你准备到哪里去赎他?”

  陆小凤道:“我当然要先去找欧阳。”

  花满楼道:“欧阳?”

  陆小凤笑了,悠然道:“连欧阳你都不知道?欧阳就是……”

  欧阳情。怡情院里的花牌上,第一个名字就是她。

  据说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对什么人都一样,不管你是和尚也好,是秃子也好,只要你有钱,她就会把你当做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干她这行的,只要有这一样本事,就已足够了。

  何况她长得又的确不丑,白生生的脸,乌油油的头发,笑起来脸上一边一个酒涡,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看着你,让你觉得无论花多少银子在她身上,都一点也不冤枉。

  现在她正笑眯眯的看着陆小凤,看着陆小凤的小胡子,就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英俊的男人,这么漂亮的胡子。

  陆小凤却被她看得有点飘飘然了,口袋里的银票,也好像已长出翅膀要往外飞。

  欧阳情笑得更甜,道:“你以前好像从没有到这里来过?”

  陆小凤道:“从来也没有。”

  欧阳情道:“你一来就找我?”

  陆小凤道:“我第一个找的就是你!”

  欧阳情垂下了头,轻轻道:“这么样说来,难道我们真的有缘?”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假!”

  欧阳情眼波流动,道:“可是,你又怎么会知道有我这么样一个人的?”

  陆小凤道:“有个神仙今天早上在梦里告诉我,说我们八百年前有缘了。”

  欧阳情惊笑道:“真有这回事?”

  陆小凤说道:“连半点都不假,那神仙是个和尚,看样子就很老实,他还说连他自己都来找过你呢!”

  欧阳情居然还是面不改色,嫣然道:“昨天晚上倒真有个和尚来过,我到床上睡觉时,他就在这里坐着看了我一夜,我还以为他有什么毛病,却想不到他竟是神仙。”

  她忽然走过来,坐到陆小凤腿上,轻抚着陆小凤的小胡子,咬着嘴唇笑道:“只不过这一点你可千万不能学他。”

  陆小凤道:“我不是神仙。”

  欧阳情附在他耳旁,轻咬着他的耳朵,吃吃的笑道:“其实做神仙也没什么好处,只要你这朋友出去,我就可以让你觉得比神仙还快活。”

  花满楼一直微笑着,静静的坐在较远一个角落里,他好像已不愿让这出戏再演下去,忽然道:“我们是来找孙老爷的,你一定知道孙老爷在哪里?”

  欧阳情道:“孙老爷,听说他还在隔壁的潇湘院,等着人去赎他,你一出去就可以找到潇湘院了。”她希望花满楼快走。

  但是陆小凤却先推开她站了起来。

  欧阳情皱起眉,道:“你也要去?”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去,只可惜非去不可。”

  欧阳情道:“你要去赎他?”

  陆小凤道:“不是去赎他,是陪着他一起等人来赎。”

  他苦笑拍了拍腰袋,又道:“老实说,现在我们身上剩下的钱,连买块大饼都不够。”

  欧阳情虽然还在笑,但却已经变成另一种笑了,一种让你一看见就再也坐不住的假笑。陆小凤却好像看不出,忽又笑道:“但我们既然有缘,我又怎么能走?我看不如还是让他……”

  欧阳情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既然有缘,将来应该还是会在一起的,现在你还是去找他吧,我……我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我肚子疼。”

  陆小凤走过来,迎着从东面吹过来的春风,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微笑着道:“你若要摆脱一个女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自己说肚子疼,一个出来玩玩的男人,至少应该懂得三种法子能让女人肚子疼。”

  花满楼淡淡道:“我一向知道你的办法很多,但直到今天才知道你完全不是个君子。”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你明明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一定要当面揭穿她?”

  陆小凤道:“因为我不喜欢虚情假意的人。”

  花满楼道:“可是她不能不虚情假意,她要活下去。假如她对每个人都有真情,在这种地方怎么能活得下去?”他微笑着,接着道:“你够义气、够朋友,甚至已可算是个侠客,但你却有个最大的毛病。”

  陆小凤只有听着。

  花满楼道:“这世上有很多人虽然很可恶,很可耻,但他们做的事,有的也是被逼不得已的,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从来没有替他们想过。”

  陆小凤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轻轻的叹息了一声,道:“有时我的确不喜欢跟你在一起。”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因为我总觉得我这人还不错,可是跟你一比,我简直就好像是个混蛋了。”

  花满楼微笑道:“一个人若知道自己是混蛋,那么他总算还有救药。”

  “我是个混蛋,一等一的大混蛋,空前绝后的大混蛋,像我这样的混蛋,一百万个人里,都找不出一个。”他们一走进潇湘院,就听见有人在楼上大叫大喊。

  花满楼道:“孙老爷?”

  陆小凤笑道:“一点也不错,自己知道自己是混蛋的人并不多。”

  花满楼笑道:“所以他还有救药。”

  陆小凤道:“现在我只希望他还不太醉,还能站得起来。”

  孙老爷虽然已站不起来,幸好还能坐起来。

  现在他就直挺挺的坐在陆小凤刚雇来的马车里,两眼发直,瞪着陆小凤,道:“你就算急着要去找那两个老怪物,至少也该先陪我喝杯酒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只奇怪,那些人明明知道你已囊空如洗,为什么还要给你酒喝?”

  孙老爷咧开嘴一笑,道:“因为他们知道迟早总有你这种冤大头会去赎我。”

  其实他自己的头绝不比任何人的小,没有看见过他的人,几乎很难想像他这么样一个又瘦又小的人,会长着这么样一个大脑袋。

  陆小凤道:“像你现在这样子,是不是还能马上找得到他们?”

  孙老爷傲然道:“当然,无论那两个怪物多古怪,我却偏偏正好是他们的克星——可是我们得先约法三章。”

  陆小凤道:“你说。”

  孙老爷道:“一个问题五十两,要十足十的银元宝,我进去找时,你们只能等在外面,有话要问时,也只能在外面问。”

  陆小凤苦笑道:“我实在不懂,他们为什么从来也不愿见人?”

  孙老爷又笑了,道:“因为他们觉得世上的人除了我之外,全都是面目可憎的大混蛋,却不知天下最大的一个混蛋就是我。”

  山窟里阴森而黑暗,洞口很小,无论谁都只有爬着才能进去。孙老爷就是爬进去的。

  陆小凤和花满楼在外面已等了很久,陆小凤已等得很不耐烦。

  花满楼却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已等得着急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这里的风景多美,连风吹在身上都是舒服的,一个人能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岂非是福气?”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这里的风景好?”

  花满楼道:“我虽然看不见,却能领略得到,所以我觉得,只有那些虽然有眼睛却不肯看的人,才是真正的瞎子。”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

  就在这时,山窟里已传出孙老爷的声音,道:“可以开始了。”

  第一块五十两重的银子抛进去,第一个问题是;“五十年前,世上是不是有个金鹏王朝?”

  过了片刻,山窟里就传出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金鹏王朝本在极南一个很小的国度里,他们的风俗奇特,同姓为婚,朝中当权的人,大多复姓上官,这王朝虽然古老而富庶,但五十年前已覆没,王族的后代,据说已流亡到中土来。”

  陆小凤吐出口气,仿佛对这答复很满意,于是又抛了锭银子进去,开始问第二个问题:“除了王族的后代外,当时朝中的大臣,还有没有别人逃出来的?”

  “据说还有四个人,受命保护他们的王子东来,其中一人也是王族,叫上官谨,还有三人是大将军平独鹤、司空上官木,和内库总管严立本。”这问题还有点补充:“这王朝所行的官制,和我们汉唐时相差无几。”

  第三个问题是:“他们后来的下落如何?”

  “到了中土后,他们想必就隐姓埋名,因为新的王朝成立后,曾经派遣过刺客到中土来追杀,却无结果,当时的王子如今若是还活着,也已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陆小凤沉吟了很久才问出第四个问题:“若有件极困难的事定要西门吹雪出手,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他?”

  这次山窟里沉默了很久,才说出了四个字的回答:“没有法子。”

  城里“上林春”的竹叶青和腊牛肉、五梅鸽子、鱼羊双鲜,都是远近驰名的,所以他们现在正在上林春。

  陆小凤是个很讲究吃,也很懂得吃的人。

  “没有法子,这算是什么回答?”陆小凤喝了杯竹叶青,苦笑道:“这一桌子酒菜最多也只有五两银子,这见鬼的回答却要五十两。”

  花满楼淡淡的微笑着,道:“他说没有法子,难道就真的没有法子?”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既有钱,又有名,而且还是个彻底的自由汉,从来也不管别人的闲事,再加上六亲不认,眼高于顶,你对这个人能有什么法子?”

  花满楼道:“但有时他却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奔波三千里去复仇。”

  陆小凤道:“那是他自己高兴,他若不高兴,天王老子也说不动他。”

  花满楼微笑道:“无论如何,我们这次总算没有空跑一趟,我们总算已知道,大金鹏王说的那些事,并不是空中楼阁。”

  陆小凤道:“就因为他说的不假,所以这件事我们更非管不可,就因为我们要管这件事,所以更少不了西门吹雪。”

  花满楼道:“他的剑法真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陆小凤道:“也许比传说中还可怕,从他十五岁时第一次出手,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能在他剑下全身而退的。”

  花满楼道:“这件事为什么一定非他不可?”

  陆小凤道:“因为我们要对付的既不是普通人,也不是一个人。”

  他又倒了杯酒下去,接着道:“独孤一鹤若真是青衣楼的大老板,他手下就至少有五六个很难对付的人,何况,峨嵋派本身就已高手如云!”

  花满楼道:“我也听说过峨嵋七剑,三英四秀,都是当今武林中,后起一代剑客中的佼佼者。”

  陆小凤道:“阎铁珊‘珠光宝气阁’的总管霍天青,却比他们七个人加起来还难对付,这个人年纪不大,辈份却极高,据说连关中大侠山西雁,都得叫他—声师叔的。”

  花满楼道:“这种人怎么肯在严立本手下做事?”

  陆小凤道:“因为他昔年在祁连山被人暗算重伤,严立本曾经救过他的命。”

  花满楼道:“霍休常年踪影不见,他那庞大的财产,当然也有极可靠的人照顾,那些人当然也不是好对付的。”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

  花满楼道:“所以我们非把西门吹雪找出来不可。”

  陆小凤道:“完全说对了。”

  花满楼沉吟着,道:“我们能不能用激将法,激他出来和这些高手一较高低?”

  陆小凤道:“不能。”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这人非但软硬不吃,而且聪明绝顶就跟我一样。”

  他笑了笑,接着道:“若有人对我用激将法,也是连半点用都没有的。”

  花满楼又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有个法子,倒也可以去试一试。”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这个法子花满楼还没有说出来,就忽然听见门口发生一阵骚动,一阵惊呼。

  一个人踉踉跄跄的从门外冲进来,一个血人。

  四月的春阳过了,正午已偏西,斜阳从门外照进来,照在这个人身上,照得他满身的鲜血都发出了红光,红得令人连骨髓都已冷透。

  血是从十七八个地方同时流出来,头顶上、鼻子里、耳朵里、眼睛里、嘴里、咽喉上、胸膛上、手腕上、膝盖上、双肩上,都在流着血。

  就连陆小凤都从未看见过一个人身上有这么多伤口,这简直令人连想都不敢想。

  这人也看见了他,突然冲过来,冲到他前面,用一双已被鲜血染红了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肩,喉咙里“格格”的响,像是想说什么。

  可是他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他的咽喉已被割断了一半,但他却还活着。

  这是奇迹?还是因为他在临死前还想看陆小风一面,还想告诉陆小凤一句话?

  陆小凤看着他狰狞扭曲的脸,突然失声而呼:“萧秋雨!”

  萧秋雨喉咙里仍在不停的“格格”直响,流着血的眼睛里,充满了焦急、恐惧、忿怒、仇恨。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萧秋雨点点头,突然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呼,就像是一匹孤独、饥饿、受了伤的狼,垂死前在冰天雪地中所发出的那种惨呼一样。

  然后他的人突然一阵抽搐,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鞭子,重重的抽在他身上。

  他想告诉陆小凤的,显然是件极可怕的秘密,可是他永远说不出来了。

  他倒下去时,四肢已因痛苦绞成了一团,鲜红的血,已渐渐变成紫黑色。

  陆小凤跺了跺脚,振起双臂,高大的身子就像是飞鹏一样,掠过了四五张桌子,从人们的头顶上飞出,掠到门外。

  青石板铺成的长街上,也留着一串鲜血,从街心到门口。

  “刚才有辆马车急驰而过,那个人就是从马车上被推下来的。”

  “是辆什么样的马车?”

  “黑马车,赶车的好像是条青衣汉子。”

  “从哪边去的?”

  “西边。”

  陆小凤什么也不说,迎着斜阳追出去,奔过长街,突然又听见左边的那条街上传来一阵惊呼,一阵骚动。

  一辆漆黑的马车,刚闯入一家药铺,撞倒了四五个人,撞翻了两张桌子。

  现在马已倒了下去,嘴角还在喷着浓浓的白沫子。

  赶车的人也已倒了下去,嘴角流的却是血,紫黑色的血,一滴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青布衣裳,他的脸也已扭曲变形,忽然间,淡黄的脸已变成死黑色。

  陆小凤一把拉开了车门,车厢里的座位上,竟赫然摆着一对银钩。

  银钩上系着条黄麻布,就像是死人的招魂幡,上面的字也是用鲜血写出来的:“以血还血!”

  “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

  银钩在闪闪的发着光。

  花满楼轻抚着钩锋,缓缓道:“你说这就是勾魂手用的钩?”

  陆小凤点点头。

  花满楼道:“勾魂手就是死在萧秋雨手上的?”

  陆小凤长长叹息,道:“以血还血!”

  花满楼道:“但另外一句话,却显然是警告我们不要多管闲事的。”

  陆小凤冷笑道:“青衣楼的消息倒真快,但却看错人了。”

  花满楼也叹了口气,道:“他们的确看错了人,青衣楼本不该做出这种笨事的,难道他们真的认为这样子就能吓倒你?”

  陆小凤道:“这样做只对一个人有好处。”

  花满楼道:“对谁?”

  陆小凤道:“大金鹏王!”

  这世上有种人天生就是宁折不弯的牛脾气,你越是吓唬他,要他不要管—件事,他越是非管不可的。

  陆小凤就是这种人。

  现在你就算用一百八十把大刀架在他脖子上,这件事他也管定了。

  他紧紧握着银钩,忽然道:“走,我们这就去找西门吹雪,现在我也想出了一种法子对付他。”

  花满楼道:“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这次他若一定不肯出手,我就放火烧了他的万梅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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