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一本好书的感觉,有一点像川端康成《雪国》的开头:坐在火车里,穿过长长的隧道,来到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嘈杂的、疯狂的、精彩的外部世界自此失去了信号,一生经历过的许多前尘往事,立马如车窗倒影,浮现眼前。朱法元的《山魂》就是这样一本书,它与作者的《天脉》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如果说《天脉》完整深入地呈现了幕阜山脉历史文化传统的整体性构建,那么《山魂》则是以穿透历史文化细节的精准笔法,勾勒出那些真实的人生和真实的困境。朱法元将强烈的深情注入手中的创作,通过一个返乡者的视角,捕捉到天脉之辉煌宏大和山魂之幽深复杂,从而来浓缩、来重新凝造一个幕阜山民乃至乡土想象的结晶。

记得在《中国文学史话》中记载了一件事,一个日本陶工说:“只做观赏用的陶器,会渐渐地窄小、贫薄,至于怪癖,我自己感觉到要多做日常使用的陶器。”世俗生活撑大了人的精神格局,陶器的日用性包含了生命的温度和尊严。《山魂》里的乡土书写,是对生命根性的追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乡土社会的基本属性正是“草根性”的,草根性正是对所谓“草根生命”最直观的哲学观照:“因为山村里的早晨出奇的安静,正是仲春时节,男人和小孩大都没有起床,女客们早起的都在后头厨房里忙活。屋外的田野里一派静谧,偶尔一丝清风拂过,招得片片野花点头微笑;远处青山如黛,缕缕山岚缠在山腰,似在唤醒满山葱茏。”

朱法元山魂故乡在别处(朱法元山魂故乡在别处)(1)

天地之大德曰生。宋儒论道,最重活泼泼的生机,艺术受此影响,强调“万物之生意最可观”。风月无边,庭草交翠,到生生不已的世界中去体验,才会有审美的飞跃。《山魂》的气韵来自于那个水田遍布、白鹭鸶在田间飞舞的故乡,来自于那种活泼的生命体验。《米香》写故乡的炒米,一把倒进茶缸里,与修水茶的茶叶、菊花、桂花、芝麻、花椒等一并冲泡,香气顺着茶水的蒸汽在屋子里散发开去,将生活的鲜活寓于古拙的意趣;《暮色》在灿烂的山光云影中展现生命的意义;《戏韵》在观照地方戏曲的过去中窥见中国文化大智慧;《雨水三题》蕴藏“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的生活情趣……丰子恺有一篇散文叫《翦网》,含义是生活中有种种对于自然的限制,像一张网困住了我们。他说,想要看见事物的真相,就要找一把剪刀,把这张网剪破。《山魂》里鸢飞鱼跃、生机蓬勃的宇宙观照,就是朱法元找到的剪刀。

幕阜山脉的丰饶“物色”,已经刻骨铭心地融入作者的生命,所有的光影声色,都让他沉醉其中。他触摸到了那些细微变化中人的脉搏、体温、气味,但也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乡土文化黏糊的、混沌的一面,因此他对故乡的亲近或敬畏不仅落实在山川风物、四时节气,也落实在生命最卑微、甚至最丑陋的层面。在城市化的大浪潮下,很多恶的东西并不是现代化本身带来的,而是村民固有的蒙昧、野蛮和小农意识的劣根性在与现代化的阴暗面进行着互动。比如沉潜在山民心中的迷信、盲从、攀比等陋习。那些不文明、不科学的生活方式,一旦遇到物质主义、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的风浪,就会泛滥成灾,导致买码嗜赌之风潜滋暗长。所谓“买码”,其实就是地下六合彩的一种变异,它的中奖率较高,获利率也高,极具诱惑力。在买码成风的那些年里,村民对出码的渴盼,已经演变为一种虔诚的迷信,他们甚至将普通数字和生活事件统统神秘化,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也会促使村民在选码上琢磨半天,这种直觉的捕捉在一定程度上让他们获得了生理上的快感,但是短暂的欢愉之后是更加长久的空虚,以及由此产生的巨额欠债、违法放贷、打架斗殴和家破人亡的悲剧。

朱法元山魂故乡在别处(朱法元山魂故乡在别处)(2)

孔子所说“小人怀土”,正是指出了普通民众的草根性、狭隘性、黯昧性以及占据性。为此,君子必须把自己高贵的生命能量变成风气,进行梳理和传播。在古代,告老还乡的官员们回到家乡办私学,广交朋友,铺桥修路蔚然成风。由此,各种人的来回、络绎不绝的交往,形成一个相当活跃的精神结构。

但是如今,这个精神结构已经难以重建。当外出打拼的知识分子回到家乡时,他们发现故乡早已无法承载他们的现实生活,也无法承接他们的精神世界。《山魂》是作者以“有情的书写”苦心孤诣地召唤着这个行将破碎的精神结构的一种方式。客观的批评也是因为更深沉的热爱,诚挚而严峻的意念,是因为捡拾那些被遗忘于风中的礼乐仁义,赓续再造被长期“遗漏”的幕阜文化的愿景。

此时的幕阜山脉,不仅是那个必须回归的梦土,更是一种“想象的乡愁”的载体,朱法元要借助这个载体,激发出对那可望而不可及的、亘古的礼乐中国的想象。在社会困境中“胶着”的无力感,恰恰是为了建构起那个更为有力的精神世界——于是我们看到了神老、赤君和阿林等民间义士以复兴传承文化传统为己任,为了面临消亡威胁的地方戏剧“鼓与呼”;于是我们看到五哥身上所体现的那种口口相传和身体力行所形成的民间伦理;接骨民医李存忠为民治病医疾的侠肝义胆;看到了乡村能人返乡创业,展转腾挪、回避险阻又从容前行的姿态。他们是阴翳遮蔽不住的巍峨山脉的魂中之魂。

朱法元山魂故乡在别处(朱法元山魂故乡在别处)(3)

古人讲:文章惊恐成。这种“惊恐”,也是一种敬畏——对故土、故人和未知的前方道路的敬畏。朱法元清丽古雅的文笔之下,掩藏着一层又一层的文化感伤,似乎揭示出一种现代人的生存体验:当一个人越是想靠近家乡,融入故土,就越是发现故乡在远离自己。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说:“无家可归状态变成了世界命运”。韩少功在《兄弟》里写下:“我总是被误认为是一个敲错门的人,或者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朱法元是一个以心灵感受人生的人,他从故乡的山川风貌中获得了生命,也获取了灵感。幕阜山脉是他的精神家园,也是精神高地。他能把一块石头、一片树叶都写得很美,在美中蕴藏着深刻与精细,但是他也能够在一种静态的文化氛围中挖掘出动态的时代流向,执着地选择当下社会生活变革给人们生存和精神带来的震荡作为自己的表达对象。

当城市文明不动声色地获得胜利的同时,故乡越来越多地成为了一种话语、一种概念、一种“为了忘却的记忆”。朱法元在一定程度上切中了现代人的精神创伤,表达了我们现阶段“挂空”的生存处境与精神处境,但是他书写的内在又是丰满的、充实的、活泼的,甚至是葱郁的、亲切的,衰朽中隐含着活力,枯萎中隐含着生机,丑陋中隐含美貌,它唤起人们对生命活力的向往,把人们的目光拉向广阔、丰富的自然界,拉向无限延伸的天空,让人情不自禁地思考自己灵魂的来处与归宿,也与中国哲学追求稚拙和平淡的意趣不谋而合。他的批判与忧患的姿态,也是今天身为一个作家格外值得被珍视的品格。

朱法元山魂故乡在别处(朱法元山魂故乡在别处)(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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