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顾城·《远和近》
泉州有两个人互不相识，可是几乎全世界都认识他们。
这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远，又很近。
首先，他们压根不是一路人。
一个有一肚子的墨水，却一辈子想得多、说得多，没干、也注定干不出什么名堂，一直被嫌弃，从未被超越。
另一个则相反，肚里没多少墨水，著不了书、立不了说，基本上只能干些治病救人、预报天气的事儿（预报还不见得准）。如果非要说还有，无非是为那些实在救不了的人驱驱邪、念念经啥的，可这些都被人一一记在心里，而且大约由于人们觉得此人相当不容易的缘故——“一个人做一件好事不难，难的是做一辈子好事”——为了奖励起见，还往这人头上凭空添了很多很玄乎的好事儿，如铁马渡江、召唤神龙啥的，待遇堪比诸葛先生。
泉州特色的屋顶
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他们虽然都很有名，有名得足以让人仰视，但对前者，你越仰视，越感觉他其实竟是那么的平凡，甚至是那么的渺小和卑微。
真的，我没骗你，他虽然鼓吹大伙做生意、赚大钱，但他本人却并不会这门手艺，只会教书，而且他就连这碗饭也没保住，70多岁还坐了一回牢，并在牢里自杀。对，你没看错，是自杀，不是谋杀。本来人家是要放他的：都这岁数了还关个屁啊？奈何他自己想不通啊：鬼才稀罕你的怜悯呢，你要放我就得承认我没错，否则免谈。所以，这是一个奇怪透顶、不可理喻的人。
而后者呢，就正常多了，名气也大多了，甚至大得让人吃惊，大得超凡入圣，大到了只可仰视的地步——我不是在唬你，一般人是决不会直呼其名的。因为这人已经不再是人，而是神，而且已经成神很久了。很久是多久？如果非要我说个具体时间，那是1000年。
这俩人就是明朝的李贽和宋朝的林默娘。后者通称“妈祖娘娘”，差不多跟王母娘娘一个系列。
刘涛主演的妈祖电视剧
这两个人，他们虽然隔得那么远，远得不是一路人，远得不在一个时代，可是他们又隔得那么近，近得像一家人。
或者说，本就是一家人。起码“500年前是一家”。
李贽祖上也姓林，甚至李贽本人，也是姓过一回林的，叫林载贽。
就算不是一家人，也绝对是正儿八经的街坊。
我是说，他们距离最近的住所，竟在泉州同一条街上，中间只隔了区区百来米。简单地说，就隔了个德济门（遗址）。
往那儿一站，你会发现你左手是李贽的故居，右手是林默娘的天后宫。
在这地球上，为纪念李贽而建的，只有泉州李贽故居、北京李贽墓、云南李贽桥等几个屈指可数的地方。
而为林默娘建的，全世界少说也有5000座妈祖庙。
永远不缺人气的妈祖庙
在这大小不一、名称各异的5000座妈祖庙中，泉州这座又是最受历代官方待见的、所受册封最多的，即使在新中国，它也是最早被定为国级文保单位的。所以它庄严，它气派，那是必须的，占地面积也必须是极广的，比李贽故居大了10倍不止。然而，这还不是世界上最大的妈祖庙（虽然很多泉州人都以为它最大），最大的可能要数隔壁广东的南沙天后宫。在那里，光是天后娘娘的石像，就高达14.5米。这么高大的塑像显然已经不是哪个房间能放得下的，所以人们专为它修建了一个广场。这个广场有15000平方米，比两个标准的足球场还大。而李贽故居仅495平方米而已。
所以你说人跟人，差别咋就那么大捏？
平淡无奇的好人好事，果然比离经叛道的抽象思想更容易招人待见么？
林默娘当然不认识李贽，但李贽必然久仰他这位老乡兼家门，甚或祖先的大名吧？很好奇关于死后成神这种事，他会作何感想呢？这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他是反对造神运动的，尤其反对把孔孟二子抬到神一般不可忤逆的地位。如果你非要说世间圣贤惟孔孟，他说人人皆可作圣贤；你重农抑商，他说做生意赚钱天经地义，没啥不好意思的；你写八股，他说你给我滚粗，来，跟我一起念——我以我手写我口……
永远孤独而倔强的李贽
如果说古代福建在风凶浪险、山多地少、生存维艰的情况下，人们极度渴求神助天佑，那么这里出个林默娘这样的老好人、正能量，倒也天经地义，但究竟为何，竟会同时出产李贽这种怪咖、异端呢？
要知道，当年从李贽门外喧嚣踢踏而过的人中，有多少蝇营苟苟的市井小民、追名逐利的中外客商？即使现在，也还来回穿梭着多少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从小耳濡目染的李贽，难道不该满脑子小算盘、浑身铜臭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上下5000年的古华夏文明就出了他这么一个怪人，而以我神州之大，出了这么个怪人的也就只有泉州一地，或者说，幸有泉州一地。在为他深感悲凉的同时，我又不能不倍感庆幸。而以妈祖娘娘的悲悯，当会接纳和安抚他的在天之灵吧。
本来我觉得，看妈祖时很远，看李贽时很近，这么一想，我看他俩时都很近了，又或者，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也从来就没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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