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报·文化评论周刊·文学评论·新作过眼】
——读长篇小说《三个三重奏》
读宁肯的小说,一般说来,既是一种享受,又是一种挑战。这享受与挑战,都在于他擅长在出没无常的叙事里,寓含一种钩深致远的题旨,读来既扑朔迷离,又让人欲罢不能。他新近创作的长篇小说《三个三重奏》,就把他这种不主故常的文学追求表现得淋漓尽致。
《三个三重奏》在叙事上,采取了三个故事交叉演进的方式,类似室内乐三重奏。第一个故事,是国企兰陵王老总杜远方在负罪潜逃中,与女教师敏芳发生的瓜葛;第二个故事,是写历史系大学生居延泽到兰陵王公司实习期间,与杜远方及杜远方的情人李离相识相交后改写个人命运的经过;第三个故事,是叙述者“我”作为临终关怀志愿者,到看守所的死囚室听杜远方等人吐露心曲的记述。三个故事,从表面上看,分别侧重于情感、权力与救赎的不同主题,但相互交织起来之后,不仅在时间与空间上显得较为错综复杂,而且在题旨与寓意上也更加不可端倪。这种在“写什么”与“怎么写”两个方面的恣意求索与花样翻新,使得小说让人一眼难以洞穿,也给人们提供了可从多个角度去做解读的可能性。
从我最为直观的阅读感受来看,《三个三重奏》给我印象更为深刻的,也觉得饶有意味的,是它的写作从方式到意识的“冒犯”性。这可从两方面来看。一是作品在叙述方式上,把通常作为正文补充部分的注释,当作了主要叙事方式之一。由此前的《天·藏》开始尝试的以注释作为故事结构的一部分的写法,到这次的《三个三重奏》,有过之而无不及,索性就以注释方式来叙说第三个故事,而且这里的叙述者“我”,既是当事人,又是记述者。这种写法,客气一点说,是别出心裁,不客气地说,是反客为主。用做论文加注释的方式,来改造小说的结构,更变小说的叙述,用传统的观点来看,无疑是小说形式上的一种有意“冒犯”。二是作品里的主要人物杜远方,是个罪案在身的逃犯。在传统的小说写法中,一般既不会把杜远方当成主要人物来写,更不能从正面的角度去写。但宁肯的《三个三重奏》里,杜远方既是穿插于三个故事的主要人物,也在很多时候是以较为正面的形象出现的,甚至从外在形象到内在气质,都还卓具时代弄潮儿的不凡风采。这在传统的小说写法与人物塑造上,不仅并不多见,而且明显犯忌。
但这样的艺术形式与人物塑造上两个“冒犯”,却使小说有了另外的色彩,别样的风景。即就杜远方这个人物来看,作者的欲抑故扬或亦抑亦扬的写法,既为当代文学添加了一个少有的人物形象,也使作品卓富引人反思的深刻寓意。
在第一个和第二个故事中,杜远方或者是身负重罪的逃亡人士,或者是酝酿犯罪的不法商人。但他所呈现出来的,更多的时候却是一个生活的智者,商海的弄潮儿,情场的有心人。他即使是在逃亡期间,仍能以物质与精神的双向富有,吸引女房东敏芬,使她成为钟情于自己的情人,并帮她排解单位领导的性骚扰带来的烦恼。他已察觉出居延泽与李离的暧昧关系,但仍一如既往地对李离好,想方设法地扶持居延泽,终使李离与居延泽对他不离不弃。在兰陵王的事业开拓上,他更是高瞻远瞩,大刀阔斧,使得企业因有创新科技的强力依托而蒸蒸日上。可以说,他有超人的想象力、意志力、超强的把控力、生命力,包括他的运筹帷幄、深谋远虑,都卓尔不群,令人称奇。
杜远方这样的人物,既为这个时代所造就,又为这个时代所急需,这种人为什么就犯了重罪,成为罪犯了呢?应该说,作品在杜远方何以犯罪方面的描写,影影绰绰,语焉不详,但这更引人深入思索,启人深加探究。
从小说透露出来的一些信息看,杜远方成为罪犯本身,确实跟我们当下社会生活的大环境密切相关,跟我们的这个吏治文化密切相关。我们的现实社会生活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是许多事情相互纠结,许多关系相互扭结,这使得任何一个行业都很难凭靠自身的努力去达成目标,成就事业,而必须要找寻关系,相互借力。权力在运作中是如此,经济在运作中也是如此,甚至连学问、爱情在运行过程中,都会是如此,结果就一同荒腔走板,滑向邪路。好像这样的过程必不可少,这样的结局也难以避免。
从这个意义上说,作品看起来写的是杜远方个人的人生悲剧,但实际上是通过杜远方的遭际,把问题从微观引向宏观,从个人引入社会。所以,作品在书写杜远方的人生悲喜剧的同时,也在为晚节不保的时代弄潮儿吟唱挽歌,为人们习焉不察的社会病相怒唱悲歌。
经由《三个三重奏》这部作品,宁肯塑造出了杜远方这个独特的人物形象,同时宁肯也把自己的形象进而塑造了出来。是什么形象呢?就是艺术上的探索者和冒犯者。写作《三个三重奏》的宁肯,冒犯小说叙事的常规,冒犯情爱伦理上的常规,也冒犯人物塑造上的常规。但是有些时候就是这样,“冒犯”又意味着成规的逾越,文学的进取。文学艺术上的创新,通常都是先从小小的冒犯开始,逐步实现大的突破。从这个意义上讲,宁肯这种“冒犯”性的写作追求,在当下文坛是比较少见的,因而也比较难能可贵。
(白烨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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