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国画)黄朋
1968年7月一个周末,刚从杭州大学外文系毕业的哥哥临安回家,我看他两条臂膀上布满乌青,就问怎么回事。他倒若无其事:“梁胖捏出来的。”原来,一批同学想看热闹,撺掇临安和来自上海的年轻教师“梁胖”摔跤,两人只好硬充梁山好汉,在校园里拣了块平地比试起来。临安上大学前在杭州少体校练中长跑,得过一些省级比赛的优胜奖,力量训练也是他必做的功课之一。在他粗壮的胳膊上留下这些印记,得有多大的力气多大的手?我急着问输赢,记得临安说,“梁胖”体重不低于一百八,实在“搬不动”,相持了总有十分钟以上,“梁胖”突然咯咯笑出声来,交战双方顿时泄了气,算是打了个平手。摔跤因一方的笑声而收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也许笑者意识到自己已占上风了。从此我就特别想见见这位“梁胖”。
1970年春节前后,临安在崇明农场锻炼完毕,分配到杭州教中学英语。过了两年,“梁胖”常来我家。就像所有在杭州生活、工作的上海人一样,他不会说杭州话,也不可能想到去学几句杭州话。方言有等级,一直如此。他来作客,我们一家人都改说上海话。
我当面恭恭敬敬叫他梁老师,背后却跟着临安和他一帮同学称他“梁胖”。梁老师名正华,粤籍,父亲是上海某著名公司的大股东。他南洋模范中学毕业后考入华东师范大学英语专业,1965年分配到杭州大学。近日从华师大外文系的老师处了解到,该系1959年到1965年之间入学的英文、俄文两个专业的学生,学制五年。推算起来,梁老师应该是1960年入学的。
七十年代初期的梁老师三十刚出头,已经谢顶了,而且谢得干净。他肤色微黑,常戴一顶格子呢鸭舌帽,身穿夹克衫,皮鞋头尖尖的,现在回想起来,应该都是上海的好牌子。梁老师的头和脸,从各个角度看,都是球形,下颌也是圆的。也许可以说,他像是狄更斯小说里跑出来的一个人物,比如善良与腰围成正比的匹克威克先生。梁老师骑一辆兰林牌自行车,墨绿色全包链,镀铬(“克罗米”)斜搁脚。那辆兰林停在我家门口,居然还会煽起我的虚荣心。邻居陈有根叔叔是自行车维护专家,乐于助人,他会把各个部件拆卸开来清洗、上油,如果发现轮子变形,还会调整辐条。梁老师进了我家,陈叔叔偶尔忍不住走过来,在兰林车实实在在的牛皮坐垫上拍几下,还自言自语说上两句话,以示欣赏。梁老师就在屋内微微笑着,点一点头,仿佛和陈叔叔打招呼。那时的杭州,无非是个普通中等城市,大家日子过得紧巴巴,却还是识货的,偶见兰林牌自行车,会对车主投以羡慕的目光。
梁老师气色极好,烟瘾重,几乎烟不离手,抽的都是好牌子。他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从夹克衫袋子里掏出烟盒和火柴盒放到方桌上。他大概在逍遥的日子里爱上了桥牌,寒暄几句,就笑着说:“打牌!”梁老师来打桥牌的时候,一般会留在我家吃饭,他最喜欢的菜是母亲做的煎带鱼。
临安是喜乐的人,对生活有无穷无尽的热情,棋牌之类的游戏却不能引起他的兴趣,我是勉为其难地充作梁老师的搭档。建德村里的小伙伴中,郑清一(“阿清”)和刘健(“毛大”)会打桥牌,梁老师来了,我就把他们叫到家里凑成一桌。梁老师那双很有福态的大手拿到牌,几秒钟功夫就把它们整理停当,然后就把牌放在一边,等我慢慢分门别类。梁老师是我的桥牌老师之一,打牌的时候,他经常说英文,一些桥牌英语术语,我是从他那里学来的。比如洗牌后发牌,要请对方签一签牌,英文叫“cut”;某花色的单张称“singleton”(根据该词引申义,临安当时也是“singleton”)。制订桥牌规则的人真是了不起,比如奖惩制度因“有局”“无局”而异,给牌局增添了兴奋点。“有局”的英文是“vulnerable”,中文里缺少对应的概念。我初学时出牌犹豫,生怕梁老师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如何飞牌(finesse),如何紧逼(squeese),背后有很多讲究。如果我们定约,我宁可做“Dummy”,即亮出一手牌的“明手”,由梁老师即庄家主打,“明手”不必多动脑筋,静观庄家如何出牌,细细体会,牌艺就一点点提高了。我起初一局打完,记不住自己拿过的牌,梁老师说我出牌次序错了,应该如何如何,我脑子里一片空白,非常恐慌。我当时对梁老师的记性极其佩服,后来牌打得多了,就知道记牌并不难,就像下完围棋会复盘一样。
那时桥牌输赢的计分比较简单,不贴点,牌好赢面就大。梁老师拿到一手好牌,眼里就放射出光芒,笑眯眯地望着我,暗示必须打成局。他身体前倾,把我家不甚坚固的腰圆形凳子支起来。凳子两条腿凌空,两条腿承载着他,吱吱嘎嘎地响起来抗议。老实说,我一看到梁老师脸上充满喜悦期待的微笑,心里就紧张异常。严格地说,梁老师喜形于色,有犯规之嫌,不过我们当时打牌,都有点关注搭档的面部表情。难怪现在正式的桥牌比赛上,选手们是看不到对方的。轮到我做庄家的时候,梁老师就会站起来走到我身后指挥出牌。有一次我们打成大满贯,梁老师笑得像灵隐飞来峰上的石雕弥勒佛。面对棋牌,成人都会变成孩子。
七十年代中期,我有时骑车去杭州大学看梁老师。他住的那栋楼在天目山路老杭大的东南角,楼外就是杭大围墙。在围墙与天目山路之间大概还有十几米的距离,附近的农民见缝插针,种一些菜。梁老师住一楼,他的兰林车就停放在走道上。房间朝南,不小,靠南窗的单人床木质床架子上搁着一张尺寸偏大的灰条子席梦思,外面套着散漫的被单。那张席梦思大概用了很久,过于松软了,梁老师的身躯陷在里面,笑呵呵的,无比舒服的样子。他有幸做个“逍遥派”,经常从图书馆借英文小说来读。有一次他告诉我,他手里拿着的是“Westward Ho”,讲的是几百年前英国人的海外冒险,非常好看。这本书的作者金斯利,我以前从未听说过。我从他那里借过一本美国四十年代出版的英国诗选,深灰色精装,编者是路易斯·恩特梅尔(1885-1977)。那本诗选有一篇较长的前言,我还试着翻译,没有翻完。我那时粗识英文,还抄录了一些诗篇。诗选里有一些诗作,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读到约翰·梅斯菲尔德(1878-1967)的“Sea Fever”(有人译为《海之恋》),对一个读过一点旧诗词的少年读者来说,那是一种完全新奇的感受。诗中的“我”才十几岁,就像《鲁滨逊漂流记》的叙述者那样,家里呆不住,只想着遨游四海,与浪花和白帆为伴。一位海边少年纯粹的航海渴望,与“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之类伪饰的做官“抱负”形成对比。
梁老师还给我看过他在华师大校园里拍的照片。我心里奇怪,他怎么读本科的时候头顶就有点谢了。他说到华师大是很自豪的:“华师大的校园,没有一家上海的大学比得上。”我在复旦就读时曾因参加上海高校外文系戏剧会演去过华师大,丽娃河确实远胜复旦老校区外文系和国政系两栋小楼后面的“小桥流水”,而且,华师大英语专业师生的水平让我羡慕。
1978年夏,梁老师得知我考取复旦,非常高兴。大概就在那个暑假他调回上海,还继续做英语老师,学校不大有名。复旦开学不久,我就去梁老师家拜访。此前他给了我两个地址,一个在富民路,另一个在愚园路。某个周末我去他家富民路的住处,想必是穿了蓝卡其中山装,还不会忘记佩戴上复旦的校徽。印象中那栋楼房外墙是奶黄色的。梁老师带我走到楼上见他父亲,他们之间的对话,我彻底听不懂,那是我第一次听人说粤语。他家的家具少得出奇,也许那时“落实政策”不久,能回到像样的地方住住就心满意足了。至于抄家时“充公”的红木家具究竟去了何处,不大问得出口。当时梁老师正在办出国,此前他与杭大外文系另一位上海教师姚中合作,翻译出版了英国人奥邓肯编的《情景对话:英语日常口语》(浙江人民出版社,1979年)。改革开放初期,这一类书籍非常热销。
此后就和梁老师失去了联系。七十年代后期不少上海人出国,准备一去不返,对自己家的住房,往往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后来懊悔,已经来不及了。梁老师的两处寓所,但愿没有轻易放弃。
近日才发现,我七八年前在北京买的一辆便宜旧车,龙头下的商标居然赫然写着“三枪”,没有图案,车身上还印有这两个字的汉语拼音。印象中三枪牌与兰林牌齐名,商标是三杆来福枪。此三枪非彼三枪?下次去上海,应该寻访梁老师的沪上旧址,也许他又回国重做上海人了。我先要告诉他,桥牌早已不打,不过骑的自行车名称响亮,也许是中英合资的,牌子Sanqiang,可与他正宗的兰林一比呢。
梁老师大笑:“哈哈哈!Sanqiang!嗳有格样子事体!”
作者:陆建德编辑:钱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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