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文字原创,首发于本人微信公众号“素简”。图片引自网络。

老房子扒了。淡淡的晴空下,残砖断瓦像忐忑的鱼鳞。

小规站着,看得眼底发酸。手藏在身后,像探头探脑的仓鼠。

小矩没回来。

小规是小矩她哥。小矩出生那年,小规上二年级。那天放学,小规像溪水淌出山谷。夕阳西下,淡淡的云卷着黑色的烟囱。爸没在院里抽烟,妈也不在廊下调理油盐。家里门窗紧闭,晚霞在粗木窗格上游走。房顶上落满槐花,风起,花香淡淡地洒了一地。迎接小规的是奶奶,肘上残留着黄黄的水迹。小规见炕上躺个小娃,细细的手,弯弯的腿,一张小脸像慢撒气的皮球。

小娃的脸渐渐变成了阳光下的肥皂泡,今儿红,明儿绿,后儿黄。

妈说:“规呀,你是哥,让着点儿矩。” 小矩得意地晃着小腿儿,哼哼唧唧:“哥不听话,不给吃棒棒糖。”

怎么定义规矩(规矩)(1)

​ 一转眼,小矩十八了,出落得像白莹莹的槐花。村头的二牛见了她,挪不动步;镇上的青麻瞅着她,眼睛不会回弯儿。

妈说:“规呀,你是哥,护着点儿矩。” 小矩不以为然地挥手:“嗨,我有啥事。”

一天,小规去钓鱼。四周慢慢起了雾,披头散发的柳树像群魔乱舞。小规瞅瞅天,眼前飞过黄黄红红的圈圈。回家的路似醉酒的莽汉。槐花像箭一样射进小规鼻窝儿,他一个喷嚏赶跑了桶里的鱼。

“收获不小啊。”小矩嬉皮笑脸,“赶明儿带我去水库看看?”

小规不肯,说:“绣你的花儿得了。” 进屋坐下,小矩递过饭碗,指尖上闪闪烁烁满是红点。

“笨死了,你。”小规摇摇头。

给奶奶的生日礼物挂在窗前,那是一幅长长宽宽的十字绣——黄灿灿的葵花绽着笑脸,团团绿云像擀毡的马鬃——一根针插在边儿上,像水库旁尖细的围栏。

小矩后来再没提钓鱼的事——她要去姨家了。姨住在城里,宽敞的房子像平整的田。姨是个胖子,紫红脸膛戳在颈子上,像过了季的花。她没儿没女,姨父又走了,空落落的屋子光剩了她一个。

“可怜人哪,”妈说,浑浊的眼里满是落日的悲欢。

中秋节过后,妈眼底的白花越开越多。

“老了,不中用了。”妈说。

爸扔了烟蒂,摸摸嘴边:“咱妈过寿,你精神着点儿,啊。”

奶奶的生日宴顺顺当当办完,小矩也该走了。

看小矩收拾衣服,小规讷讷地说了句:“出门在外,当心。”

小矩甩甩马尾,嗤笑一声:“省省吧,你。”

怎么定义规矩(规矩)(2)

​ 小矩走后,爸依旧站在院里抽烟,只是目光像烟气聚散无常。妈依旧在廊下做饭,隔一会儿便撩起围裙擦眼。小规没那么想小矩,依旧去钓鱼。粼粼的水波一闪一闪,二牛的嘴叭叭响,小规心说你这混蛋,眼却顺着二牛的目光走出老远,依稀看见多年前那个槐花怒放的傍晚,听见小矩细细的哭声像冲天的雨燕……

小矩一去半年,光打电话报平安。

“你姨好?”妈问。“好着哩,”小矩答。 “你还好?”爸问。“好着哩,”小矩答。 “几时回来?”小规问。“不定哩,”小矩答。

爸妈小规便沉默着挂断电话,一眼一眼地看呼呼燎燎的炊烟。

“你姨是个拧蛋,”妈有一天埋怨。

爸扔了烟蒂,跟妈说道:“过些日子,叫你姐来家过节。”

小规没吭气,谁知是姨舍不得小矩,还是小矩不愿回来?她说话口音都变了。

“矩,奶奶想你了,”奶奶坐炕上一句一句地说,小规在地下一笔一划地写。厨房的灯光像粼粼的水波。

两天后,小矩打来电话,问:“奶奶还那样吧?我这儿忙咧。要是没别的事,挂了!”嘟嘟的电波声像二牛的电锯,一声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

小矩那时在超市收银。

“那地方,洋气,赫亮!”这是青麻的说法。他去找过小矩。

“进门有个柜台,柜台里有个姑娘。黄头发黄衣裳,嘴唇红红像香肠”——村里的小孩蹦蹦跳跳地唱。青麻挥手打断,嚷:“谁说像香肠?我说是樱桃!”孩子蠓虫般散去,小规和青麻面面相觑。

“你该去看看你妹,”青麻缓缓说道。 小规吸口气,牙疼似的说:“地谁管哩?”

青麻垂下头:“地么,年年种,年年收;你妹不一样……”

小规没听出来他话里有话。

六月末,天热起来。小规的汗劈啉劈啉滴进土里,腾起道道白烟。

“二牛娶了媳妇,你啥前儿也领家来一个?”奶奶自言自语似的说。她近来不大精神,老年斑一个比一个蔫。

“吃不够,睡不够,完蛋哩,”她说。

爸给烟呛得咳起来。小规决心去找小矩。

姨不在家,小矩也不在。淡淡的晚霞像聚拢的萤火虫,伏在小规头顶。

一刻钟后,巷口传来说话声。

“我输了,你请客!”姨的大嗓门像削尖的树棍儿。

“好好好,”一个男人谄媚地应着。旁边的红裙子窃笑起来,小规看得真真儿地。一阵风起,浓郁的香气把小规打倒在地。

“矩——”小规喊。红裙子回身,红红的嘴张得像个喇叭。

“你咋来哩?”她问。

旁边男人不怀好意地瞅小规。姨拍拍男人肩膀,说:“先回吧,鱼,这是我外甥。”那人走了,摇晃的身影像蜿蜒爬行的长虫。

“我明儿回不去,”小矩迟疑着说,暗淡的灯光掠过头脸。窗外,蛐蛐骤然停止拉锯,瞬间的静谧像倾颓的泥石流。

“小鱼说要带我见他爸妈哩,”小矩腮边露出恍惚的笑。

“矩说的是,”姨说,“规啊,过两天回?”小规低头不语。

姨吧啦吧啦,小鱼的家世背景像马戏团的猴子接连钻出火圈——他爸有两个厂,家里钱多得乌央乌央地。

“妹儿,人恁阔,图你啥?咱家能给你多少陪嫁哩?”小规瓮声瓮气地问。

没等小矩抬眼,姨抢先说:“咱矩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差啥?陪嫁不愁,但凡我有的,都给她。”

小矩扎进姨怀里。小规闷闷地抬头看月亮,眼角浮上红云……

怎么定义规矩(规矩)(3)

​ 又一年过去。

奶奶老脱了相,瘪瘪的腮像空空的碗底,爱数天上的云彩——翻来覆去。

小矩打电话来说生了,奶奶簌簌的老泪像干旱的雨。

“矩有出息,是少东家媳妇了,”奶奶逢人就显摆。

快到中秋节了,小矩抱孩子回来。奶奶一口一口地嘬那孩子的嫩脸蛋儿。烙饼的香气顶得槐花眉开眼笑。

妮子也羞答答来到小规家。

“多吃,丫儿,都是自家人,”奶奶一箸子一箸子地给妮子夹菜。旁边小矩看着,忽然湿了眼。

“你也吃,”妈给小矩夹了个鸡腿。

小规的婚期定在三天后。婚礼当天,二牛打趣小矩:“俺都记不起妹夫模样儿啦。”小矩转身抱起孩子,肩上两绺长发像弱不经风的红根儿。

三天后,妮子回门。小矩张罗回家——空落落的班车把她和孩子吞进肚里——晚霞定定地挂在天上,替小规目送着妹妹和外甥。

年根节下,姨忽然来了,一脸哭相。

大年初二,小规领媳妇爸妈进了城,见小矩膝上睡着长睫毛的孩儿。

姨说:“小鱼电话还是打不通。”

小矩垂下眼帘,清水眼一闪一闪,似没遮挡的屋檐。

白白的月光挂在窗上。空落落的天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一会儿黄。小规茫然出门,任雪光横扫眼底,瞳仁翻转似烤地瓜。沿街的玻璃黑乎乎地,似噙满了不为人知的秘密。小规刚想转身,一阵呱啦呱啦的说话声似零星的鞭炮炸响在北边。小规蓦地攥紧拳头——那个摇摆不定的身影像极了长虫,边儿还有一只耸着翅膀的“蜻蜓”!

“这次说话算数?”“蜻蜓”娇滴滴的腔调似迷人的毒药。

“好好好,”“长虫”甜腻腻地回应。

“蜻蜓”笑起来,四行脚印瞬间变成了两行。

小规气急,三步两步挡在两人身前,看那两张展展的面孔瞬间拉成对联。

“你咋来了?”男人问。

小规说:“你说哩?”

男人拍拍女人肩膀:“先回吧,这是我……亲戚。”

女人一步三摇地走了,高高的垫肩翻着白眼。

姨的房子似沉默的大地。男人冷冷的目光盯着漆黑的夜。叮铃铃,“大哥大”响了。男人一脚跨到门槛外。

电话那头娇媚的女声像崭新的钩镰:“老公,方大夫约咱吃饭。”男人说唔。

女人撒娇道:“产检还靠他哩——对了,我刚跟小组长请完假,人家还纳闷我啥时发的喜糖哩,嘻嘻。”男人说呃。

女人又说:“还有,钱主任批假忒费劲,找人跟她唠唠——人家都十次八次地产检,我恐怕也得天天跑医院,别让她扣我工资呀。”男人说好好。

小规劈手夺过话筒,闷声闷气地说:“喂?喂!”

那边女人有点诧异:“你是?”

小规说:“鱼他哥。”

女人顿时嘴甜得像抹了蜜:“哦,是亲戚,刚才忘了给你拜年哩。”

小规鼻孔翕张,说:“钱主任是不有个侄儿叫青麻?”

女人说:“是哩是哩。”

小规说:“那是我哥们儿,让他跟钱主任说,好使。”

女人说:“好呀好呀,谢谢哥。”

小规哼了一声:“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哩?你小心点,可别动了胎气!”

小鱼蹿过来想撂电话,猛地给小规推了个马趴。

夜深了,万籁俱寂,两朵云哆哆嗦嗦抱着月亮的脖子哭泣,不知谁家狗哼哼一声,转眼悄无声息……

怎么定义规矩(规矩)(4)

​ 小矩到底离了婚,将黄头发染回了黑色。妈劝她回家,她不干;姨让她跟自己住,她也不干。

村口的树站着,从春到夏,从秋到冬,望着同一个方向。可雨下了几场,雪化了几回,连小矩的影儿都不见。

青麻有天假装买烟,去那个赫亮的超市扫了好几眼,出来时蔫头耷脑。

眼瞅爸妈越来越沉默,小规只得把俩宝贝儿子推上前。

一连几晚,小规都看见大把槐花挂在耳边。妈当年的嘱托又似水库的涟漪一闪一闪——“你是哥,护着点儿矩。”小规惶惶抹了把脸。

次日一早,他把地托给二牛,四个衣兜宝贝儿一样捧着几摞儿照片出了村。喇叭追着他屁股喊——“动迁啦,动迁啦!”小规脚步不停,身后媳妇的电话爸妈手里的通知单像成排的大雁。听说,二牛媳妇开了“农家乐”,光青麻就包流水席三天,身旁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咋看咋像顶着高垫肩的“蜻蜓”……

立秋,小规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家,四个衣兜空落落地,像吞吃小矩和她儿子的班车的四个轮儿。

淡淡的晴空下,老房子顶着残砖断瓦一言不发。松树呜呜叫,黑黑的浪头晃得小规眼底发酸。槐树已没了踪影,白白的念想跟小矩一样,不知飘到了哪边。

夜幕降临,爸哆哆嗦嗦点着打火机,一缕青烟穿过妈没着没落的手,像探头探脑的仓鼠。

“饿!”小规的儿子齐声喊。

噼噼啪啪的柴火叹口气。烙饼的香味像五根黄黄的火柴棍儿,缓缓地支起老房子昏昏欲睡的眼。

怎么定义规矩(规矩)(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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