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雨出生在上海嘉定，她记事的时候，家里只有妈妈。妈妈每天出去扫马路，都是带着田雨，妈妈干活，就让田雨在附近玩。田雨的家是在一个破旧的房子里，每次下雨，妈妈都要把锅碗瓢盆摆得满地都是，用来接漏下来的雨水。家里一年四季都是吃糙米饭，蔬菜汤，很少吃肉。每次吃肉，妈妈都让田雨先吃，那一点肉，田雨还没吃够就没了，妈妈还吃什么呀？田雨知道肉好吃，后来就假装吃够了，留两块让妈妈也能尝尝。
家里有一本书，纸张都变黄了，但是很干净，妈妈平时用布包着。田雨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用这本书教她识字，用完了，就用布再包起来，跟妈妈的衣服放在一起。田雨最初学的几个字是，“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这几个字田雨一辈子都忘不了。因为这几个字她学了很长时间，妈妈反复地教她怎么念，念过多少遍都数不过来了。这些字的意思，妈妈是一个字一个字教她的，连起来是什么意思，妈妈一直也没告诉她。几年下来，这本书，妈妈只教她不到十页，田雨就上学了。妈妈就不再用这本书教她。
田雨是上学以后才开始学“东方红，太阳升”的，也是上学以后才知道，家里除了妈妈，还应该有个爸爸，跟她好的几个小伙伴，家里都有爸爸。放学回来，田雨就问妈妈了。妈妈告诉她，她也有爸爸，但是爸爸住在很远的地方，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爸爸，妈妈也不知道。妈妈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又把那本书拿出来了，说这本书原来就是爸爸的，是爸爸送给妈妈的礼物。还说，田雨也是爸爸送给妈妈的礼物。
上学以后，田雨的眼界就打开了，她在学校的阅报栏里就能看到报纸了，还能听到同学和老师说的很多新鲜事。上学以前，田雨知道的所有事情，几乎都是妈妈告诉她的。田雨家也有邻居，但是妈妈从不跟他们来往，也从不让田雨跟他们说话。
田雨上到小学三年级，就开始感觉到了外界环境的变化。学校的老师们总是聚到一起嘀嘀咕咕的，田雨还小，老师们说话一般也不背着她。但是，老师们原来说的内容都是学校附近的事情，东家长，西家短的。突然之间，谈话内容就变成国家大事了，都是田雨听不懂的。接下来，学校的板报就变了，老师在课堂上也开始公开地讲了。田雨能理解的就是，整个中国都变了，她们小学也要跟着变，要重视学习了。田雨没明白，不还是天天上课吗？重视学习是什么意思？原来那么上课就不叫重视学习吗？过了一段时间，田雨就明白一点了，老师讲课比原来难了，很多内容都是课本里没有的，如果有同学没学会，老师还不依不饶的，非得让他学会了不可。老师在课堂上反复讲，让同学们好好学习，多学会一些知识，就是为了考大学，好像考大学这件事原来没有，是新冒出来的。
回到家里，妈妈也有变化。晚上，田雨写作业，妈妈就坐在边上看报纸。妈妈原来从来都不看报纸的，现在不但天天看，而且还看得很认真。
家里家外的这些变化，在田雨的心里反响不大。因为大部分变化都跟田雨没有直接关系，就像语文课本里的那些故事，田雨是以看热闹的心态去看待这些变化的。真正让田雨的心灵产生强烈震撼的，还是爸爸。田雨从来没见过的爸爸，走入了她的生活，让田雨从物质到精神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严重地改变了田雨人生的走向。
有一天，田雨放学回来，刚进门就被妈妈抱住了，抱得紧紧的，田雨都感觉到骨头疼了。接着，田雨就感觉到了妈妈的身体在颤抖，还听到了妈妈的哭声。一时间，田雨懵在那里了。
妈妈从来没这么激动过，虽然妈妈是扫大街的，但是田雨早就感觉到了，妈妈要比那些农民和干部有文化，看妈妈的眼神和走路的姿势就能明显地看出来。妈妈对田雨一直都是心平气和的，就是对田雨不满意的时候，也是想尽各种办法给田雨讲道理，从来不像别人家的大人，对孩子张口就骂，伸手就打。
妈妈哭了一会儿，就松开了田雨，然后蹲在田雨面前，告诉田雨，爸爸有消息了，刚说了一句话，妈妈又哭了，又哭出了声。
从那天开始，妈妈就不去扫大街了，整天都待在家里。一天三顿饭，田雨都能吃到各种好吃的。妈妈也和田雨一起吃，没再等田雨吃够了再吃剩的。
这样的生活过了不到一个月，田雨就跟着妈妈离开了家，那个田雨从小就生活在里面的破旧的房子。田雨有生以来第一次坐上了火车，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妈妈说，要去的地方叫南京。下了火车，田雨就看到了那个留着大胡子的男人，妈妈让田雨叫爸爸，可是田雨努力了好几次也没叫出声来。爸爸就说，别难为孩子了，先回家吧。出了火车站，田雨又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坐上了小轿车。
爸爸说的家，在一个大楼里，要走楼梯上去。进门以后，爸爸先让田雨进了一个独立的屋子，说这间屋就是田雨的。屋里有个床，还有桌子椅子和柜子，这些家具差不多就把屋里摆满了。田雨偷偷地看看妈妈，妈妈就对爸爸说，孩子要上厕所。爸爸笑了，这是田雨第一次看到爸爸笑，笑得还挺亲切的。
田雨从厕所里出来，站在地中间，四面看看。这个房子有五个门，一个是通外面的大门，还有四个门是独立的屋子。一个是厕所，一个是厨房，一个是田雨的屋，还有一个应该是爸爸妈妈的屋。大门里，田雨站着的地方，也像一个屋子一样，有个圆桌和几个凳子。
这就是那个男人说的家？那个男人就是爸爸？田雨像做梦一样，在她心里，家，还是嘉定的那个破旧的房子。在这个陌生的房子里，只有妈妈是真实的，是有热乎气的，其他的都是冰凉的，生硬的，虚幻的。
田雨到南京的第二天，就去上学了，是爸爸妈妈一起送她去的。南京这个小学也是楼房，田雨他们班的教室就在三楼。不过，在这个小学上了不长时间，田雨就小学毕业了，就进了另一个中学，也是楼房。
在家里，田雨经常能听到妈妈和爸爸的对话，开始田雨听不懂，很多事情互相之间都对不上号。后来听的多了，田雨就能连起来了。
爸爸这些年吃了很多苦，一直被关押着，最近才落实政策，让他来到南京。爸爸确认了这个好消息，就给妈妈打了电报，告诉妈妈，一家人团聚有希望了。南京这个家，爸爸也是刚搬进来，就赶紧通知妈妈，让妈妈带着田雨来了南京。
爸爸妈妈原来住在上海市里，妈妈是受到爸爸的牵连，才去嘉定扫大街的。妈妈小时候可是跟田雨不一样，外公家里住的是大房子，好像是很有钱，所以妈妈从小就是被娇生惯养的。后来，妈妈认识了爸爸，爸爸那时候很穷，外公外婆都不同意妈妈和爸爸好。但是妈妈就是爱爸爸，爸爸那时候在报社工作，妈妈很欣赏爸爸的才华，非要跟爸爸结婚。
妈妈自从跟爸爸结婚，就没过上过好日子，所以爸爸一直都很愧疚，觉得自己害了妈妈。爸爸觉得最愧疚的还是田雨，因为田雨是爸爸给妈妈造成的最大麻烦。但是妈妈一再说，田雨不是麻烦，是爸爸送给妈妈最好的礼物。有了田雨，妈妈这些年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田雨上了中学，课业就越来越重，田雨觉得自己还是挺努力的，但是数理化三科怎么学也学不明白，所以上了高中她就进了文科班。历史和地理就比物理和化学好学一些，尤其是历史，她还是挺喜欢的。田雨最喜欢的还是语文，高中的语文课本里，有一些名著的节选，田雨学着不过瘾，就总想找到原著看看。在家里，爸爸有个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田雨经常趁着爸爸不在，偷着看看。好几部世界名著和中国名著，田雨都是这么偷着看的。在爸爸的书架上，还有一本《史记》，田雨看到封皮的时候就认出来了，小时候妈妈教她的那本书，就是《史记》，是中国古代很有名的一本书。爸爸这本《史记》，是新的，里面都是简化字，不像妈妈那本，都是繁体字。
田雨是1986年参加高考的，考完了，自我感觉还挺好呢，等分数一公布，田雨傻眼了，比本科线低了十几分。妈妈也傻眼了，妈妈一直觉得田雨考上大学应该是没问题的。家里只有爸爸不怎么沮丧，爸爸对田雨说，考不上就算了，爸爸在家里教你，你不是喜欢文学吗？还偷着看过我的书。现在，爸爸来教你，你按爸爸的要求学习写作，不会比大学中文系教得差。你看看中文系那些毕业生，有几个能写出像样文章的？
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妈妈告诉田雨，爸爸就没上过学。爸爸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后来为生活所迫，就进工厂做工了。爸爸的学问都是自学的，爸爸写了文章，到报社投稿，本来是为了赚一些稿费，可是报社的人看了，就非得让爸爸到报社工作。妈妈对田雨说，她现在有些犹豫，田雨是不是应该跟着爸爸学。爸爸的本事妈妈是毫不怀疑的，但是爸爸就是因为写了人家不让写的文章，才闯下大祸的。妈妈怕田雨跟着爸爸学，将来可别惹了麻烦。
田雨肯定是想上大学的，但是自己没考好，就没资格说话了。爸爸指定了名著让田雨看，然后每天都要写读后感，爸爸再品评其中的优点和不足。
田雨的爸爸在省文化局上班，官称是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田雨经常去爸爸的办公室，不是去找爸爸，爸爸通常都没空搭理她。爸爸的办公室里有一位阿姨，对田雨特别好，叫欧阳菁。女孩子在青春期的那些烦心事，很多都是欧阳阿姨教她怎么做的。欧阳阿姨的丈夫姓吴，在一个工厂当工会主席，这位吴叔叔田雨也认识，他也常到作协的办公室来，田雨碰见过几次。还有，每逢节假日，欧阳阿姨都和吴叔叔一起来田雨家，看望爸爸。吴叔叔应该是很有本事，爸爸经常夸他，在家里，在办公室，田雨都听到过。
1986年年底，快过新年了，吴叔叔自己到田雨家里来了。这还是他头一次自己来，原来都是和欧阳阿姨一起。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吴叔叔这次来，虽然还是和爸爸说事儿，但是特意要求田雨也一起听听。
吴叔叔说，他要从国营工厂辞职了，要去一家私营企业。为此，他专程去了一趟北京，刚回来。他本来打算去北京上班的，可是北京这家企业刚好要在南京办分公司，北京那边的意思是让吴叔叔直接在南京上班。
吴叔叔啰里啰嗦地讲了很长时间他自己的事情，田雨一直饶有兴趣地听着。但是她一直也没有察觉到，这些跟她田雨有什么关系。
爸爸在吴叔叔讲述的过程里，插空问了几个问题。等到吴叔叔基本上讲完了，爸爸就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了。爸爸的耿直，虽然田雨已经习惯了，但是她还是觉得对客人不够礼貌。爸爸直截了当地说，他不赞成吴叔叔的想法，强烈要求吴叔叔悬崖勒马，立刻放弃这个私心杂念，私营企业不会重视吴叔叔的书法才能，把这个才能荒废了，就太可惜了。
吴叔叔没有跟爸爸硬扛，只是田雨能看出来，吴叔叔不赞成爸爸的反对。临走的时候，吴叔叔跟爸爸说，他还是要辞职，还是要去这个私营企业。而且吴叔叔还说，他建议爸爸能再考虑一下，他还希望田雨也去这个私营企业上班。
吴叔叔走了以后，妈妈就和爸爸争论起来。妈妈认为，田雨可以去试试，也许对田雨是个机会。爸爸则认为，去试试就是浪费时间，田雨应该专心学习写作，不要受这些不靠谱的消息影响，继续努力，去争取当个作家，将来靠文学写作吃饭。（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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