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乞丐的故事大全(故事她是街头乞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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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日京都碧空如洗,天气晴好,不见半点风丝。人人皆赞天公作美,王孙贵胄们奔于游兴玩乐,连苏皌这个素日不喜热闹的人也难得出来走走。

与此同时,南方饥荒严重,百万流民背井离乡。

虽是出门了,苏皌脸上始终不见怡然之色,一直垂眸摆弄手上的扳指,神情阴冷得足以叫身后众人在三伏天里打起寒颤。

街道熙攘热闹,行走其中的这一队人却死寂无声,随从们心里都有数:大人刚痛失爱犬,阴怒数日,此刻千万不要惹到他才好。

就在五日前,苏皌亲手虐杀了户部侍郎董白杨,罪名是贪墨。

然而董白杨为官清廉妇孺皆知,一双靴子穿到露趾,虽因此在殿前失仪却也成了一时美谈,如此清官,贪墨之罪简直子虚乌有。

惨死于苏皌手下的性命不止这一条,百姓们敢怒而不敢言,朝官们见到苏皌亦是退避三舍,都怕被他一句话便送进诏狱。

诏狱之可怖,甚于地狱。而苏皌,就是自地狱而来的厉鬼阎王,骨节分明、细长如竹的十指,不知曾将多少人折磨到魂飞魄散。

可恨,苏皌摩挲着扳指暗暗痛骂——董白杨那个老滑头临死前抓起地上一支铁钩子,当即划破了无常的喉咙。

这世上不会有比无常更称心的狗了。

每思及此,苏皌脸上便会更阴一分,眸中似隐隐闪过几道雷电,足以将人劈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街上的百姓遥遥望见有人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白衣男子过来,便都知那是活阎王苏皌,皆慌忙避让。苏皌依旧不抬首,目光只在自己掌间,直到街口起了一阵骚乱。

一团烂布自街口横冲直撞而来,后面追着三个手举木棍的大汉,所过之处人仰马翻,留下一地狼藉。

苏皌的护卫见状赶紧挡在他身前,横刀拦住来者,三个大汉看清前方的景象赶紧刹住脚步,跪地求饶:“小民不是有意冲撞苏大人的,恳请大人饶命!”

苏皌这才懒懒抬眸,薄唇轻启:“怎么了这是?”

其中一人抖着声音说:“回大人,这个疯子接连几次偷了小人的包子,被逮现行之后还下口咬人,您瞧,这就是它咬的……”

苏皌瞥了一眼那伤口,齿痕分明,险些见骨,旁人看了都觉得发瘆,他却被那滩血红激起了兴致。

侧头朝那团乱麻看去,几缕碎布间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珠子,居然是个人,蜷缩在地上毫无常人之态。苏皌长眉轻挑,伸手指向旁边一个包子摊。

随从会意,立刻去买来一屉包子呈在苏皌手边,苏皌从袖中掏出一张丝帕,裹着包子朝那疯子晃了晃。

那双深埋在破布里的眼睛立刻燃起一缕本能的欲望之火,是野兽最原始的猎食天性,苏皌深知那意味着什么,心底随之升腾起一股兴奋。

他将包子抛了出去,那疯子瞬间一跃将包子抢入怀中,苏皌嘴角弯起弧度,又接连抛了几个,无论抛出去的角度多么刁钻,疯子都能一击即中,苏皌不禁朗声大笑道:“真是条好狗!”

就在这时,一支利箭凌空朝苏皌袭来,苏皌毫无惊慌之色,眼中甚至流溢出一丝轻蔑。

他不动声色地脱下扳指,正要朝利箭掷去,疯子却纵身一跃挡在他身前,用胸膛接住了那支箭,护卫们这才后知后觉,齐齐拔刀指空,寻找刺客方向。

中了箭的疯子瘫倒在苏皌脚前,胸口洇出一圈血红,眼中的野性逐渐褪去,没了光芒。

苏皌从齿缝挤出四个字:“带它回府。”

2

苏皌命人请太医过来治疯子,太医认为自己贵为皇家御医,被叫来治一个街上捡到的疯子实在屈辱,心里千百个不愿意,可他不敢得罪苏皌,还是费心地查看处理了一番。

苏皌得知疯子无碍才终于缓和了面色,后知后觉地嗅到弥漫在空气中酸臭味,他抬手掩鼻,对婢女道:“把它洗干净。”

再见到疯子的时候,她正在在后院上窜下跳,婢女们在苏皌脚前跪成一排,求饶道:“大人,这疯子实在凶狠,奴婢们刚脱完衣服她就醒了,睁眼便要咬人,怎么都不肯进水里……”

居然还是个女的。

最后是苏皌亲自将疯子洗净的,换上干净衣服,又将她按在镜子前细细修理了头发。彻底收拾整洁后,苏皌捏着她的下巴细细审视,发现此女倒是长了副好面容,容貌简直倾国倾城,可惜疯了。

她是街头乞丐,被富公子带回府梳洗后,没想她容貌倾国倾城。

疯子并不知道名字为何物,只知一旦苏皌唤了此二字,她就必须尽快出现在他面前,那样他才会面露笑意,赏她些吃食。

如同所有的狗一样,苏皌给她吃的,她便一心只黏在他的身后,即使入夜就寝也要卧在苏皌的榻下,婢女怕她搅了大人休息,要赶她出屋,可只靠近一点就会被她呲牙恐吓,于是无一人敢上前,皆站在帷前面面相觑。

苏皌见状淡然道:“无妨,就让她睡在这儿。”

在婢女的搀扶下,苏皌艰难从轮椅挪到床上,阿叶立刻将下巴搭在他膝间,眼神哀伤地仰望着他,苏皌摸摸她的脑瓜顶,安慰道:“这腿废了多年,我早都习惯了。”

言罢,抬手朝灯烛一指风戳去,屋内立刻漆黑下来,待明晨朝阳升起,便又是他断人生死的一日。

寂静暗夜里,深陷噩梦的阿叶忽感有什么在触碰自己,本能地瞬间咬住,直到腥甜的味道将她从梦中带回现实,她才意识到自己误伤了苏皌。

“唔……”她发出歉意,声音里还夹杂着惶恐。

月光映照中,她看到苏皌并未恼怒,反倒细细欣赏着伤口,心满意足道:“小东西,牙口不错。”紧接着垂手摸了摸她的头表示安抚,“做噩梦了?可是梦到有人欺负你?”

阿叶垂头不吭声,像极了一只无助无依的犬崽子。她并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只是记得那是很可怕的事。

苏皌低声对她道:“此后我是你的主人,若有谁欺负了你,我会为你报仇。”

这句话给了阿叶久违的安全感,但她不知道的是,苏皌也才刚从噩梦中惊醒,白日里将他人性命置于掌心玩弄的苏阎王,到夜里也会被梦魇折磨,终日不得安枕。

3

苏皌不记得自己昨夜何时睡着的,清晨醒来的时候便见着鞋边扔着一只血淋淋的死鸡,阿叶则满脸兴奋地蹲在一边看他,于她而言,这是表达爱意最直接方式。

下人远远站在她身后向苏皌禀报,说她如何在后厨咬死了两只活鸡,如何一只当场生吃了,又如何将另一只带回来给他。

苏皌很喜欢阿叶的这种野性,甚至说是兽性,指头轻轻点在她额头,道:“真乖,你自己吃就好,我不吃这个的。”又吩咐后厨以后多圈养一些活鸡。

阿叶每天都因为猎杀活鸡而弄上一身血污,苏皌日日都为她梳洗,一如过去每日给无常梳毛洗澡。

阿叶泡在浴桶的时候十分乖巧,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随着苏皌的移动而流转,到这时,她便不像白日里那个的小兽,倒乖顺得像只羔羊。

她疯癫而不知男女大防,他则从未将她视作人。

洗净了,苏皌给她的脖子上系上一颗铃铛,指尖轻轻拨动,弄出的响声惹得阿叶咯咯发笑。

苏皌从不带她出门,白日里就将她自己丢在府里玩耍,阿叶只能靠猎杀活鸡打发时光,整天叼着死鸡满府跑,下人们一旦听见铃响便知是她靠近,皆提早躲开。

那日她正蹲在前庭拔鸡毛,呼听得一声女人的尖叫:“这是什么东西!”

这声音把阿叶给吓到了,她愣在原地,鸡毛从忘记闭合的嘴里悠悠飘下。

“阿叶是我从外面捡回来的。”轮椅缓缓驶进大门,是苏皌也恰好回府,他风轻云淡地对苏彤解释道。

“哥,你捡个疯子回来作甚?”苏彤皱着眉问。

苏皌边摸着阿叶的脑袋边说:“她可是条好狗呢,不比无常差。”

“狗?”苏彤难以置信地指着阿叶,“你拿她当狗?”

“大惊小怪,不说这个了,马球会可还有意思?”

苏彤从随侍手里接过轮椅,推苏皌去花园走走,阿叶立刻丢下死鸡紧随一旁。

苏彤前几天去京郊参加马球会,玩了十日才归。“一群手下败将,也就那个孙书邈还有两下子,否则真要无趣死了。”

“孙书邈,就是定远侯的儿子?”

“管他是谁的儿子,赛场上我只看本事!”

“你啊你,什么时候能像个姑娘家。”

二人在后花园里说笑遛弯,好一幅兄妹亲昵的场景,阿叶从未见过苏皌对哪个人如此温柔过,感觉像是被人抢走了包子一样。

聊完了此行的所见所闻,苏彤的目光再次回到阿叶身上,她皱着眉问苏皌:“她不会走路的吗?”

苏皌瞥一眼四肢着地的阿叶,轻飘飘地回答:“大抵是忘记了罢。”

“走路还能忘的吗?”

苏皌的语气忽然变得深沉莫测,一字一句道:“世上多少人将人性都忘弃了,何况是走路呢。”

苏彤听罢也蓦然失神,眼前这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怪人,曾在十年前是这世上最璀璨不过的恣意少年,鲜衣怒马,弓刀骑射,脸上总是挂着灿烂明媚的笑容,如同一轮灼日照耀四方。

可一场变故将少年逼成鬼魅,连她有时也会恍惚认不分明,只觉他陌生。

令她感到陌生的,还有这个荒唐无理的世道。

4

自打苏彤回府之后,阿叶便不敢再拎着血淋淋的死鸡满府跑,她对苏彤有些莫名的怕意,或许是因为她看出来苏皌很在乎这个人。

于是苏皌每日出门后,她便蹲在门口等着他回来,跟守门的石狮子仿佛一对儿似的。

直到日薄西山,街角出现了苏皌被人推回来的身影,她便携着铃铛声响跑向他,将下巴放在他膝上邀宠,苏皌会摸摸她的头,扯出一抹疲惫的笑。

“喂,进来——”某日苏皌走后,苏彤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道。

她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跟着进去了。“我教你走路。”见阿叶兴致缺缺并不配合,她又说:“知道我哥为什么不带你出去吗?就是因为你这副四脚爬地的模样太难看了!”

晚上回家时,苏皌一如既往地望见在门口蹲成小石狮子的阿叶,阿叶的目光也很快捕捉到他,脸上露出欢欣的神色,而下一秒,阿叶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

“是你教阿叶走路的?”苏皌边为阿叶的膝盖上药边对苏彤说。

苏彤正端着婉自顾自地吃饭,漠然道:“她爬着走的样子太碍眼了。”

上完了药,苏皌也端起碗开始吃饭,阿叶则蹲在他脚边用头蹭他的腿。“曹绪下狱了,不出三个月,必死。”

苏彤听罢停住正要夹菜的筷子,而后抻头向门外喊道:“陈妈,让厨房加盘红烧肉上来,今儿有喜事。”

苏皌缓缓道来朝堂上的经过,“蠢老头子尚不知他早就自身难保,胆敢在御前呈封万民书为董白杨喊冤,说我陷害忠良,呵,他们贪下的是南州的赈灾款,京城的百姓有什么资格替南方灾民在万民书上签名。”

苏彤只埋头吃饭,并不吭声回应,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最为她所不齿,而嘲讽的是,此时此刻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就深陷在那潭沼泽里,融入其中。

她深知他的无可奈何,并为此心疼。

“再给我两年,所有对不起我们的人都会付出代价。”

“两年之后我们去哪儿?”苏彤难得回话,“我不喜欢京都。”

“也不知,人家孙书邈愿不愿意离开京都?”

“关他什么事!”

一股通红从苏彤的脖子涨到脸上,苏皌笑笑,不再吱声,心里却看得分明。

苏彤瞥到一只手正在把最后一块红烧肉从盘中抽走,蓦地弯下腰掀开桌布,瞧见阿叶那被酱汁糊得乱七八糟的脸,当即起身怒瞪着苏皌告状:“哥,你看她!我还一块儿没吃呢!”

苏皌只是抿着嘴笑,伸手摸摸阿叶的头,“让后厨再做一盘就是,阿叶喜欢吃,就给她吃。”

苏彤发现最近苏皌的笑变多了,自从腿废了以后,他已经很多年不怎么笑了。

5

学会走路之后,苏皌果然经常带着阿叶上街,更是在她学会了推轮椅之后遣退随侍,只留阿叶在近前,其余侍卫皆遥遥跟在后面,看上去仿佛真的只有他们两人似的。

除此之外,苏彤还教会了她怎么自己洗澡、穿衣服、在桌子上像常人一样端起碗吃饭。红烧肉已经取代了包子在她心里的地位。

一支迎亲队伍自街角转过来,吹吹打打地路过两人身畔,那亮眼的红色淹没了阿叶的视线,看得她呆愣在原地。

“那是在娶亲,就是……”苏皌试图找到可以让她理解的解释,“两个人行过一场礼,此后永远在一起。”

“唔……”阿叶向他比划了几下。苏皌看出来她所表达的意思,“你是说阿彤?不,阿彤不会永远待在我身边的,这不一样。”

竟然还有一种关系比苏彤与苏皌更要亲密长久,阿叶心中生出一渴望,如同渴望包子和红烧肉一样。

“说来,也该快些定下阿彤的婚事了呢。”苏皌喃喃道。

苏彤开始教阿叶识字了,纸上落着漆黑一字,苏彤指着它对阿叶念:“皌。”

“唔……”

“唔什么唔,跟我念,‘皌’。”

“唔……”

苏彤叹了口气,“这是我哥的名字,就像‘阿叶’是你的名字一样,来,念——皌。”

“唔……”

苏彤翻了个白眼,累得直接坐了下去,瞧着很没正形。“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沦落成这副样子的。”

有一天苏皌出门却没打算带阿叶,阿叶知道他上朝是在什么时候,穿出门的官服是什么样的,而此次他在午时穿着便衣出门,显然不是上朝,那又为什么不带她一起呢?

阿叶不想留在府里被逼着学字,悄咪咪跟着苏皌后面出门了。

穿过喧闹的街巷,苏皌的轮椅进入到一家满是漂亮女人的楼馆里,阿叶想要跟进去,却被门口的漂亮女人拦住,“哟,哪家的姑娘这是,这儿可不是你该来的。”

眼见苏皌的身影消失在帷帐之中,阿叶情急要往里冲,漂亮女人一把紧紧攥住她的胳膊,尖利的指甲抠痛了她,阿叶当即一口咬在那漂亮的手腕上。

“啊呀!”女人尖叫着甩开阿叶,阿叶一头往楼里钻,却撞在一个坚硬的胸膛上。

“怎么了,鸢鸢?”被撞的男人对漂亮女人道。

“陈官爷,不知哪儿来的疯子跑这儿撒野,您瞧给人家咬的,痛死了呢!”

“哎呦可怜人儿了,快让我给你吹吹~”

两人旁若无人地浓情蜜意,另一个男人则绕着阿叶打量了两圈,而后惊讶地对那个“陈官爷”说:“陈哥,这不是从南州来京里为父声屈的那女人吗?”

“傻了?傻了好,傻了就不会想着帮她爹喊冤了。”男人走下台阶,一步一步靠近阿叶,眼神逐渐变得色眯眯,“不过嘛,虽然傻了,但这女人长得着实不赖……”

话还未说完,阿叶一口咬住他那不安分的手,“臭娘们!”男人一脚踹在阿叶的肚子上,“给我打!”

两个男人当街对阿叶殴打起来,阿叶开始还有所反抗,但没过一会儿便失去了还手之力,蜷缩在地上任由他们折磨,旁观者众多,却无一胆敢上前阻拦这两个小官。

“住手。”

两个字从楼里悠悠传来,听上去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阿叶用尽力气睁眼去瞧,是他。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她听见苏皌对便衣侍卫吩咐道:“把他们带去诏狱。”

而后,便是两个施暴者跪地求饶的声音。

6

御医又被叫到苏府诊治,见到了躺在床上的女人之后,他庆幸这回不是那个脏兮兮的疯子。

半个月后,阿叶能正常下床活动了,只剩下一些擦伤和淤青还得些时日恢复。苏皌把她带出了门。

这回去的既不是热闹大街,也不是充满漂亮女人的楼馆,而是一座不见天日的地牢。

地牢的地面湿漉漉的,墙上的灯烛因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而摇曳恍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味,阿叶很熟悉这个味道,是每日苏皌回家时身上的气味,很腥。

“你不是想知道我每天都去哪里吗?我带你好好看看。”苏皌阴沉道。

其实只这一会儿阿叶就不想再继续待下去了,但她只能顺从地推着苏皌穿过一间间幽暗的牢房。途中她忍不住探头朝某个牢房里看去,里面一群没有鼻子的人把她吓出一个激灵,赶紧垂下头不敢再看。

“无常特别喜欢这里,它最爱吃人的鼻子。”

阿叶停下来,蹲在苏皌身前,朝他投去害怕和求助的目光,苏皌扳起她的下巴,脸上露出轻蔑的神情,“这就怕了?还有更好玩的没带你看呢。”

苏皌将她带到两具被鞭得血淋淋的躯体前,道:“这就是欺负你的那两个人,我已经叫人把他们打残废了,顺便还拷打出了你的身世。”

阿叶忍不住退后两步,想要离两具血躯远一些,却被苏皌一把抓到近前,逼她仔细看清这一切。

“阿叶,知道你为何会变成这样吗?”苏皌露出她从未见过的狰狞面孔。“三年蝗灾,三年旱灾,南州连续六年几乎颗粒无收,起了饥荒。”

“你父亲作为南州州尹接收了朝廷拨下来的赈灾款,可自中央到地方层层盘剥下来,到你父亲手里的时候只剩不到一成,救济失败,灾民暴乱,他们便推你父亲出来当所有人的替罪羊!”

阿叶听不懂他所说的一切,只一心想要逃离他的禁锢,从前对她温柔的人如今让她畏惧无比。

苏皌继续咬牙切齿道:“你带着状纸进京为父伸冤,怎奈官官相护、一丘之貉,最后……你投路无门,患了失心疯症,沦落到与野狗一起求生。”

说罢,苏皌又拽着她进到另一个牢房,里面是另一具更不成人形的血躯。

“好好看看这个人,他叫曹绪,你中的那支箭就是他派人射的,他与董白杨联手做成了这场贪污案,是害得你家破人亡以及南州数万饿殍的罪魁祸首,你好好看看他,好好看看他啊!”

阿叶的恐惧到达了极点,到这时,她才第一次见到他那所谓的“阎王”面目。一声嘶哑的尖叫之后,阿叶昏倒在了苏皌怀里。

7

御医对苏府已是轻车熟路了,他在房内为阿叶诊治,苏彤在房外对苏皌大加指责:“哥,我真的是越来越不明白你了,为何要带阿叶去那等腌臜之地?你清醒一点好不好,她不是无常,她是个人,是个人啊!”

“她不是想跟着我吗?我让她跟着去看个分明,有什么错?”苏皌低着眸不看她,下巴却倔强地扬着,流露出的并非是往日那种专断狂傲,反而像做错了事却嘴硬不肯承认的劣童。

“我知你的恨意有多深,也知你如今身不由己,可是哥,”苏彤已然哽咽,“我只求你起码还记得你原来的模样,哪怕回不去了,只记得也好。”

苏皌面不改色,但手里将扳指攥得更紧了一些,攥到指尖都已发白。

他依旧浅眠易醒,午夜梦回,徒留一身虚汗淋漓。伸手探向床下但只摸到一片虚空,愣了片刻,发觉到屋里并无那个熟悉的鼾声,这才想起阿叶被接到苏彤屋里照顾着了。

苏彤很生他的气,不肯将阿叶归还。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早已习惯了阿叶的存在,每至深夜惊醒都要摸一摸她的头才能安心再眠。原来,相比于阿叶依赖他,其实他更依赖阿叶。

阿叶从昏迷中苏醒,她做了一场模糊的梦,好像是一个少年骑着大马驰骋,模样十几岁,笑得很明媚。

苏彤就睡在她的身边,因为劳累而睡得很沉,她小心翼翼下床以免把苏彤惊醒,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慢慢推开门,然后愣在原地——只潦草披了件外衣的苏皌正在屋前坐着。

他也没想到阿叶会突然出来,有些无措地解释道:“我想给你送些药来,又不想吵醒你和阿彤,所以坐在这里看月亮。”

其实作为主人,他不需要做出任何解释,但苏彤今日的话刺痛了他。苏皌轻轻摩挲着她臂上的淤青,“阿叶,我只是太生气你擅自出门,若你乖乖待在家里,便不会被他们伤害这一番了。”

阿叶蹲下去将下巴放在他膝盖上,目光纯粹而澄澈,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苏皌摸摸她的脑袋,柔声道:“阿彤真是把你照顾得很好,她说得对,你是个姑娘,不是无常。”

听到他提起苏彤,阿叶脑子里隐隐闪过她的声音,好像是她在自己昏迷时守在床边呢喃的一些话。

“阿叶,你不要怪他,他实在是太恨那些人了,其实,我们俩是和你一样的受害者。”

“阿叶,他并非我的胞兄,而是我父亲收的义子。他以前很喜欢笑,又有武学天分,兵法骑射无人能及,父亲举荐他到军中任职。”

“那一年,边况紧急,父亲受命成为押送军粮的粮草官,可到了营中才发现军粮被人动了手脚,只有外层是粮食,里层却换成了沙子。”

“那一仗,死伤惨烈,兄长的腿就是在那时废掉的。”

“董白杨和曹绪连军粮款都敢贪下,我父亲被陷害,成了此事的替罪羊。”

“兄长从死人堆里捡回一命,他带着我改名换姓,重回京都。为了报仇,他慢慢变成了如今模样。”

“地狱里回来的人,可不就是阎王么。”

8

有时傻也是一种福气,至少让人不会记恨,转眼就能重归开心。

大批箱子陆续送进苏府,全盖着和那天街上所瞧见的一样的红,阿叶穿梭在箱子间,左翻翻、右翻翻,苏皌任由她动来动去,只在一旁瞧着笑。

里面有很多漂亮的、亮晶晶的石头,阿叶觉得苏彤一定会喜欢。

可是苏彤怒气冲冲地跑到苏皌面前,忿忿道:“我才不要他被逼着娶我!”

如今京里已然传遍:苏皌在殿前借重臣联姻为陛下冲喜的由头请旨逼婚,皇帝缠绵病榻多日,轻易允了此事,赐婚苏府与定远侯府。

苏皌在京中恶名昭彰,定远侯自然不愿让唯一的儿子与苏府联姻,直气得跳脚。

“你也如此认为?”苏皌平静反问苏彤,后者一时语塞,“难、难道不是?”

“其实是孙书邈想要求娶你,但定远侯不允,所以他偷偷来找我求助。”苏皌露出温和怜爱之色。

“我看得出你对他也有意,阿彤,我不在乎京里人如何想我,我只在乎能不能成全你,若将日定远侯府待你不善,随时回来告诉我,我为你撑腰。”

苏彤听罢扑进他怀里潸然泪下,“哥,我舍不得丢下你一个。”

苏皌轻抚她的背,又用自己的脑袋蹭蹭她的头,“傻丫头,你又不能待在我身边一辈子,总要去过你自己的日子的。”

苏皌聘了京中最好的绣娘为苏彤制嫁衣,成品送到苏府过目的那日,阿叶被那绝美的婚服给摄去心魂。

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穿的衣服,过去从没发觉到它有多普通。婚服在阳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仿佛浇满酱汁的红烧肉发出诱人的光泽。

苏彤打外边回来,听说婚服做好了,兴冲冲地奔回房里,推开门却看见阿叶正穿着它坐在镜前描妆,脂粉、口脂、眉黛在她脸上混成一坨浆糊。

“哥!”依旧是那骇人的尖叫,响彻整个苏府。

闻声而来的苏皌见到阿叶如此模样,捧腹笑得不能自已,苏彤气得脖子脸通红:“哥,你还笑得出来!我要被你们两个气死了!”

“看来阿叶也想嫁人了呢,哈哈哈——”苏皌笑到咳嗽,捂嘴缓了缓,赶紧收敛了去哄苏彤:“阿叶喜欢就给她罢,日子还来得及,我让绣娘给你织一件更好的。”

苏彤气得无可奈何,指着阿叶骂道:“看她画的那个鬼样子!”紧接着推苏皌出去,“走走走!我给她洗洗!”

阿叶以为她会趁苏皌不在对自己大发雷霆,但当她走过来去卸下自己那满头珠钗的时候,面色却蒙上一层怅惘。

“阿叶,我嫁出去之后,你要好好保护他。”苏彤一点一点仔细擦去她脸上的脂粉,温柔得像一位母亲,“别看兄长在这京都城里呼风唤雨的,其实他很需要被保护。自你来到苏府,兄长比以前欢欣了很多,阿叶,谢谢你。”

阿叶茫然地与她对视,良久只发出一句:“唔……”

9

苏彤嫁走之后,苏府像是突然大了很多,阿叶和苏皌的心里都总是空落落的。

后来他们发明了一个游戏,苏皌把箭射出去,阿叶把箭拾回来,看似无聊的游戏帮两人打发了很多时光。

最后一批人终于落马,他在京都里的声名更恶了一重。“即使当初董白杨的案子有真凭实据,京里人仍觉得那是我的栽赃,可谁又说穿破衣服的就不会是贪官呢?人们从来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多年以来,他的歹毒深入人心,可死在他手下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翌年秋后,开朝以来最大的贪墨案彻查结束,案犯被带往菜市口行刑。那时苏彤正被孙书邈带去游历大江南北,只有苏皌与阿叶两人前去刑场目睹这场祸事的收尾。

临行刑前,苏皌让阿叶把自己推离菜市口。“我们回家。”他不想这血淋淋的场面吓到阿叶。刚转过街口,就听到人头落地的“咚”声,苏皌阖眼深吸一口气,心中多年仇怨也随之尘埃落定。

可惜无论多少人头,都不足以祭奠那位死去的少年郎了。

阿叶不明白为何苏皌自那日后就肉眼可见地颓唐了下去,像是一只被人踩扁的灯笼,她只能没事儿就扯着苏皌玩游戏,他只在摸到弓箭的时候才能难得流露出一丝愉悦。

这日,苏皌将弓拉满,箭待射发,恍惚间他生出了自己回到过去的错觉,不由得嘴角弯起,笑得明媚。

忽然宫里的丧钟响彻京城,他手上一抖,箭斜斜的掉落在地。

老皇帝病重,崩了。

阿叶推着苏皌走在空荡荡的府中,明月清冷,把苏皌的脸映得更加苍白。白日里,他遣散了苏府所有的下人,此时此刻偌大府邸里就只有他们两个。

阿叶被他的哀伤传染,即使她丝毫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苏皌用手示意停下,阿叶蹲在他面前,把下巴放到他膝上。

苏皌对她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阿彤已有了归宿,诞子之后,定远侯府也完全接纳了她,如今我放心不下的只有你一个了。”

“阿叶,其实早在半年前我就派人去南州查访过,找到了你还有一位姑姑尚在,是我自私舍不得……”他的喉结抖了抖,“明早,我安排马车送你回南州。”

阿叶的瞳孔里发生巨大的震动,她不可置信地疯狂摇头,继而扑到苏皌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不肯松开。

苏皌强忍眼泪,喃喃道:“我早料到会有此一天,我替老皇帝清除了朝堂蛀虫,也因此留下口舌,而今我于朝廷仅剩的用处,就是作为老皇帝留给新帝的一份礼物。”

“呜呜呜……”

“阿叶,不是我不要你了,是我没法再陪你下去了。”

10

新帝登基第一件事,就是除掉在京中恶名昭彰多年的苏皌,以此笼络天下民心。

令人惊讶的是,唯一敢出头为苏皌说话的,是向来与他最不对付的定远侯。然圣意坚决,无可动摇。

锦衣卫奉旨到苏府拿人,刚要进门就见一支利箭自里面射了出来,插在打头之人的脚前,那箭浑身透露出凌厉之气,令他们不由得脊背发凉。

又提脚要进去,第二支箭当即射来,诸人不敢再轻举妄动。

“苏大人,请您跟我们走一趟吧。”他们在外面喊道。

诏狱是什么样子,他苏皌最清楚不过。里面传来一声回应:“儿郎死战,不死刑。”

众人不知府内眼下只有他一个,连阿叶也在吃了掺下迷药的红烧肉后被他送走。

锦衣卫们见状凑在一起私语。

“如何是好?”

“陛下有命,若反抗,杀无赦。”

一瞬之后,万箭齐发,铺天盖地射入苏府。

苏皌苍白一笑,闭眼迎接这场倾盆箭雨。

万箭穿心的刹那,他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铃声传来,而后跟着惨烈的呼唤:“皌!”

天晓得是多大的意志力令她抵抗住了药性,半途跳车奔回京都。

这声呼喊唤醒了两年来的一幕幕记忆,是阿叶让苏皌在人生最后的时光里有片刻能像人一样活着。

可他,再也没有力气睁眼看阿叶最后一眼了。

此行一去,终变回少年英魂,不复人间。(作品名:《绝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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