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26日。
华语影坛发生了一件圈内“大事”。
备受瞩目的一个华语电影节,进入最紧张的竞赛阶段。
当晚评委见面会,记者架好长枪短炮,等待拍下评委们激烈讨论后的第一反应。
谁知。
评委会成员秦昊刚坐下,没等记者追问,激动抢答。
——“太他妈牛了!”
违反组委会规定提前剧透奖项,并爆粗式赞赏。
没完。
它确定过审后,一众大咖当即组成豪华义务宣传团。
秦昊、吴京、郭帆、姚晨、路阳、文牧野......
一鸣惊人,八方支援。
这么大阵仗,什么片?
一部华语“小片”——
《平原上的夏洛克》
Summer Detective
今年第十三届FIRST青年电影展的绝对黑马。
最佳电影文本大奖得主,跻身最佳剧情长片提名。
我们终于能在大银幕看到。
究竟哪里牛了?
翻翻剧照,这样的——
再看看演员表,这样的——
呃……
恶搞?
无厘头?
还是说“土味”?
Sir的好奇被推到顶点,正好前两天去看了媒体场。
负责任地说一句——
秦昊说得没错,牛。
牛就牛在,它是华语银幕上最稀缺的那种电影。
小电影
一部标准“新人导演”处女作。
穷。
新人导演徐磊,来自河北衡水农村。
当导演纯属半路出家,混过国企、当过助理、拍过婚庆、也写过电视台的栏目剧......
卡司名单也低碳环保。
零流量,全素人。
大多是导演的“关系户”:发小、同学、老乡......特别是男一号,正是徐磊导演的父亲,徐朝英。
在这个娱乐通胀的年代里,《平原上的夏洛克》的硬件配置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题材呢?
最容易被忽视的领域。
片名点题的关键词,不是代表侦探的“夏洛克”,而是“平原”。
即,华北平原。
那一片我们早已陌生的乡土。
60年前,这里是冉庄、赵家庄、马家河子的所在,是“武装起来千千万”的英雄梦想。
60年后,人们怎么说?
这片土地已经习惯在改革浪潮中销声匿迹,在首都北京辐射出的光芒中木讷、寡言。
以“没有存在感”的方式,存在着。
已经看出电影的特立独行——
地理坐标,摆在一个大多数人没听说过的地方。
河北,衡水,深州。
故事的精神坐标,也被同时安置好了:一个生长自平凡土地上的黑色故事。
用现在流行的词概括:土味。
土味代表什么?
不是“铁锅炖自己”的猎奇笑料。
在Sir看,它是华语电影未来的一片蓝海。
因为这里有牢牢扎根,却又往往被忽视的底层生活——
那些荒诞中的挣扎,那些麻木中的反抗,以及,那些掩埋在尘土中的欢笑与煎熬。
如果,有人执意为它盖上“土味”标签,Sir觉得导演也不会反对。
别光笑。
《平原上的夏洛克》,它近乎骄傲的证明着——
土味,可以是件庄严的事。
小矛盾
“夏洛克”是谁?
农村大爷,超英(徐朝英 饰)本本分分一辈子,翻盖新房,朋友占义、树河前来帮忙,为老兄弟打造着未来的幸福生活。
Flag立好,意外准时到来。
一场车祸,树河重伤。
肇事司机逃之夭夭,现场线索寥寥,警方无能为力……
树河还躺在ICU里深度昏迷,医药费变成了填不满的大窟窿。
两个老哥俩只好亲自出马,替天行道。
他们成了好兄弟的唯一希望,农村里的“夏洛克”神探。
故事并不稀奇。
但《平原上的夏洛克》偏让情节原地起飞,把这俩庄稼汉的人海追凶,拍出硬汉派推理的架势。
比如,分析案情。
一间破旧教室,一块黑板,成为了“侦探们”的情报中心。
众人围坐,一脸严肃地推理着案情真相。
比如,乔装潜伏。
安保森严的高档小区,是难以渗透的敌后基地。
为了混进去。
哥俩的乔装改扮,狠狠踩中时代脉搏。
再比如,推理片中常常做客的元素。
神秘主义与宗教元素。
这样的本土化植入,你不服不行。
其中一场戏,更是暴露了硬汉派推理的“野心”。
被“敌人”(小区保安)围追堵截的两人,被困于天台,穷途末路。
那厢,敌人疯狂砸门,随时破门而入。
这厢,二人无所谓地坐了下来。
在夕阳的余晖中,在城市的最高处,此时,也不再需要什么对白。
掏烟。
点燃。
深吸,接着吐出一口无奈,逼格拉满。
从情节到画风。
推理元素被一层层解构,又被一本正经地嵌进了恰如其份的关节。
目的不言而喻。
越假装正经,就越不正经。
“土味”,折射出荒诞。
《平原上的夏洛克》当然是一出喜剧。
但它不讲段子、不堆包袱。
真正让你发笑的,并让你在笑过之后陷入沉思的,是那些现实存在的错位。
呈现荒诞,从来不需要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只需要直白赤裸地呈现生活。
比起创意,它更考验着创作者的另外两项能力——
一,观察。
观察生活中的错位。
农村、城市,两套素昧平生又南辕北辙的生活态度、行为准则、价值观念。
老家的旧人情,城市的新规矩;朴实的小道理,沉默的潜规则;简单的小愿望,奋斗的“大成功”。
当它们被摆放在一起。
各自习以为常的对错是非,都变得扭曲而又滑稽。
一个细节,Sir印象太深刻。
来自超英身边,莽来莽去,带头冲锋的“华生”占义(张占义 饰)。
俩人在城市里四处碰壁时,占义心生苦闷,一口浓痰砸向地面。紧接着,城市规则拍马杀到——
“罚款50!”
哈哈哈。
但笑声还没来得及爆发,导演又让你马上咽回去——
交了罚款,占义转头就忘,又是一口浓痰运进嘴里。
这次,看着紧随其后的城管……
占义怂了,憋着。
这个细节,恰恰代表着另外一项关于荒诞的创作能力——
怜悯。
这只是一口痰吗?
不。
它代表的是那些被城市、被时代抛下的人们,难以发泄的苦闷与无力。
咽不下也吐不出,但总得有个出口。
怎么办?
占义用手接过了嘴里的东西,接着,对着城管做了个发型......
城管:别!
恶心?
但它绝非屎尿屁的廉价笑料。
一个小人物的无可奈何,和他笨拙自戕式的悲壮,瞬间立起。
注意,唯一的台词。
城管在情急之下,发自真心喊出的那声,“别!”。
哪怕只有那一瞬间,他也仿佛挣脱了那身制服,背叛了那制服所代表的新秩序。
“变”回一个人,懂得体恤,懂得共情。
这,也是一句温柔的提醒。
世界固然荒谬。
但它缺少的,不是猎奇的眼睛,而是那份尝试理解的共情。
大格局
在哲学家的定义下,荒诞的本质是悲剧。
如加缪——
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一部分必须摧毁的幻想和误会。这误会的根源在于人对自己的错误认识,对这世界的错误认识。
不是Sir刻意掉书袋,而是它恰恰高度概括着《平原上的夏洛克》的故事。
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故事,却撑起一个张力极大的力场。
黑色、荒诞的本源,来自城市与乡村之间的错误认知。
说白点。
他们的生活方式,我们总是看不明白。
比如,人情。
Sir不过多剧透,就说一个小情节——
占义和超英,请求镇上的一名店主,帮他俩调监控。
店主嫌麻烦,直接拒绝。
好言劝说?威逼利诱?
只见俩人不慌不忙,拨出一个电话:“***,有空吗?现在过来一趟吧。”(大意)
没一会。
一个老头,骑着电动三轮拍马驾到。
了解情况后,只见他不慌不忙,掏出了手机——
“***,有空吗?那家粮店是你女婿家的吧?现在过来一趟吧。”
过了一会,又一个老头,又一辆电三轮拍马驾到。
监控录像,就这样“顺顺利利”地看上了。
慢悠悠的“熟人社会”,要是放在分秒必争的都市节奏,保证能令你崩溃。
一言蔽之,效率太低。
可效率背后又是啥?
分析利弊,衡量收益,最后,还是最冷冰冰那一个字:利。
现在,是不是能理解他们了?
看似笨拙、低效、不惜成本的人情往来,不是因为那里的时间漫长。
而是那里的欲望简单。
太多我们看似平常的事,他们也看不明白。
在超英的认知中。
撞了车,怎么能不救人?
那点钱,怎么就比情分还贵?
为什么高楼越来越高,人情越来越薄?
那些连孩子们都在玩命呐喊的成功,又到底是什么?
我们要不要成功?
我要成功!
看不明白自己,所以不自量力。
看不明白世界,所以一意孤行。
太多的“想不明白”。
于是。
两个安分守己的农民,身披铠甲手持长矛,向着眼前的“时代怪物”义无反顾地发起冲锋。
奔跑,跌倒,奔跑。
上演了一出属于现代中国的《唐·吉诃德》。
当然,电影不是没有缺点。
反而都很明显,演技生涩,推理松散,尤其结尾,许多人说过于“圆润”。
虽然导演徐磊曾多次透露,现在的温暖结局并不是最初的设定。
原本故事中,男主超英被“黑化”了。
改成如今这样,原因很简单——
“不忍心看自己父亲变坏。”
Sir能理解。
无论结尾怎么结,它的意境已经铺垫到位。
剩下的,留给观众反思。
恰如木心老师所说——
“看清世界荒谬,是一个智者的基本水准。看清了,不是感到恶心,而是会心一笑。”
黑暗,或许能为我们带来更多警示。
但或许只有悲悯与共情。
才能真正读懂那一次次的冲锋。
和他们脸上,与我们一样的希望与迷茫。
小人物
说到这,本该结束了。
然而。
关于这个中国河北的“唐·吉诃德”,Sir必须得多聊两句。
导演,徐磊。
82年出生自河北农村。
从体制内的国企员工,到专业的影视人,为这颗文艺心买单的,是11年北漂生活的摸爬滚打。
靠着当编剧挣下的钱,自掏腰包开拍处女作。
素人演员,家乡取景,就连主人公超英的住处,也是徐磊小时候就读的小学。
即便如此,预算也已弹尽粮绝。
没钱做后期。
关键时刻拔刀相助的,恰好,是去年凭着《无名之辈》火起来的导演饶晓志。
挎刀监制,带资进组。
才成就了这另一个“无名之辈”的故事。
不一样的作品,但Sir却看到了一模一样的,对待电影,尤其是现实题材类型片的热情。
从《药神》,到《无名之辈》,再到这部《平原上的夏洛克》。
够了吗?
Sir认为并不。
对现实的关注,本就是华语电影长期躲闪的视角。
但我们尤其需要它的存在。
小人物、草根、边缘人物,落后地区......
反过来想想——
这些词于你,是什么?
不就是,你的发小,亲戚,亲人,家乡……
甚至,就是某一层面的,你自己。
哪怕它的故事再小,制作再穷,Sir也一定会挺。
因为现代人早已不缺精致与高级的熏陶。
缺的,反而是“土味”的真相,和“原生”的情感。
正如它的上映日期:11月29日。
国产银幕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档期”。
但对于某些活在边缘,角落,和被忽视的阴影里的“他们”。
这就是一个“大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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