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郭英德 责编 | 廖玥
郭英德，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兼任北京大学中国古典文献学研究中心、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等国家教育部重点研究基地的学术委员会委员。2000年被评为国家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跨世纪优秀人才。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中国古代戏曲、中国古典文献学、中国古代文化、中西文化比较等方面的研究。出版《痴情与幻梦：明清文学随想录》《明清传奇史》等多部专著。
总体上看，《红楼梦》在艺术结构上有几点可以说的。
纵横交错，网状结构
《红楼梦》小说内容丰富，几乎包罗万象。书中人物众多，事件纷繁，上至皇妃王爷，下至村妪农夫，大到省亲仪式，小到日用家常，全方位、多层面地展现了一幅立体式的生活风俗画卷。为了展现生活的丰富性、复杂性，小说借鉴并发展了《金瓶梅》的艺术经验，建构了一种精致细密、包容广大的结构布局方式，这就是网状结构方式。
在小说中，石头故事和太虚幻境的神话世界、大观园的理想世界、贾府的现实世界，这三个世界相互映衬、相互沟通，构成全书虚实相生的宏大的象征体系。青埂峰下的顽石由一僧一道携入红尘，经历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又由一僧一道携归青埂峰下；太虚幻境中的十二金钗下凡历劫，最终又归入“情榜”——这一神话世界为全书形成了一个契合天地循环的严密的圆形结构。在这个神话世界的统摄之下，以大观园这个理想世界为舞台，着重展开了宝玉、黛玉、宝钗三人的情感纠葛和婚恋悲剧；以贾府这个现实世界为舞台，主要展开了贾府及整个社会由鼎盛而衰败的过程。
这两条情节线索紧密扭结，互为表里，贯穿全书，其间又穿插一些小的情节线索，错综交织。全书的结构有如一张精致、细密的网络，主次分明，几乎每个人、每件事都联系着方方面面，牵动着各种矛盾，可谓“提一发则五官四肢俱动”。
从横的方面来看，《红楼梦》小说展示的几个结构层次也是比较清楚的。
第一个层次，就是和贾府相关的最高的层次，上到皇宫（皇宫是隐性结构，作为一个隐性存在的空间出现），下到“四大家族”——贾、薛、王、史。“四大家族”中，实际上其他三家都是隐性结构的写法，没有直接在《红楼梦》里介绍他们家族的变迁过程，而是借助于贾府的空间，把“四大家族”拉入贾府空间中去加以描写。贾母是史家的人，王夫人、王熙凤是王家的，薛姨妈是薛家的。薛家所有的活动都不是独立的活动，除了薛蟠的一些特殊的活动，如后面写到的经商、家里闹矛盾等以外，薛家的活动大部分是在贾府展开的，和贾府相关的。
小说中这个横向展开的幅度，构置了多层的叙事空间，皇族的空间，“四大家族”的空间，还有甄家的空间，甄家是和贾家相映衬的。这些空间都存在，但除了贾家以外，其他的家族都不是实体性的存在，而是虚拟性的存在，借助贾府的空间，把其他几个空间融进去。小说不是采用转移视角的方法，分别写几个空间，而是采用了融入式的写法，在贾府的家族变迁中同时写其他几个家族的变迁。
第二个层次，通过贾府中一些下层人物的社会关系，展开社会的多面相。小说主要是通过那些跟贾府沾亲带故的人，比如刘姥姥啊、贾芸啊、柳湘莲啊等等，通过这些人来展开社会的丰富面相。这些丰富的社会面相，既是单独的，又和贾府息息相关，所以这就展开了多重的空间，比如私塾的空间，“葫芦官乱判葫芦案”的空间，卖扇子的石呆子的空间，尤二姐、尤三姐的生活空间，袭人、晴雯的家庭空间等等。
这种横向铺展，主要是借助于跟贾府的千丝万缕的关系加以实现的。“纲举目张”嘛，贾府是纲，和贾府有关系的就展开，没有关系的就不展开。这也不是一种视角转换，而是由贾府的人与事拓展开去，展开了新的空间。比如宝玉去上私塾，就展开了私塾的空间；贾瑞觊觎凤姐，就展开了贾瑞一家的生活空间。
以上说的是《红楼梦》纵向与横向交错的展开方式，构成一种网状的小说结构。这是《红楼梦》艺术结构的一个很突出的特点。
有张有弛，血脉相连
《红楼梦》艺术结构的第二个突出特点，是在结构布置上有张有弛，既有大的事件，也有小的穿插，既有热闹的场面，也有冷清的场面。
从整体《红楼梦》的描写来看，是高潮迭起的。因为小说和戏剧一样，在结构上需要有冲突，高潮迭起，最后趋向最高潮。《红楼梦》也是这样。它有几个高潮，就是几个大的事件，通过几个大的节点把这张网拢起来。在几个大的节点之外，还写了大量的小事情。
有几个大的节点呢？比如第十三、十四回，秦可卿出丧；第十八回，元妃省亲，因为元妃省亲盖了大观园，之后大观园又成为小说人物重要的活动场所；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也牵动了很多人物；第五十三回，出祭宗祠，过年时祭祀，是最讲礼节的大场面，在这个最讲礼节的大活动中，描写了各种各样的人物；第五十六回“三架马车”理家，展开了有关探春、宝钗、李纨的种种描写，还有其他小人物的活动；接下来就是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还有一个大事件，是第九十六回黛玉之死，前前后后，包括对宝玉使的掉包计；还有就是一百零五回，查抄宁国府。这几个大事件，展开的前因后果，非常复杂，也非常出色。
《红楼梦》作为一种网状结构的小说，有一个特点就是情节与情节之间血脉相连，所以这几个大的节点就很难独立地割裂出来，这是和《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小说完全不同的。《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小说，大的节点可以独立出来，单独欣赏，比如《三国志演义》中的“赤壁之战”“七擒孟获”“六出祁山”等，《水浒传》中的林冲故事、宋江故事、武松故事、“三打祝家庄”等，《西游记》中的“九九八十一难”更是如此，这些都可以独立地割裂出来而不影响小说的整体结构。但是，《红楼梦》不行。
在《红楼梦》中，任何一个事件都很难独立地割裂出来。比如第三十二、三回写宝玉挨打，怎么独立呢？这个事件的前因很远，宝玉被薛蟠骗出去喝酒，在那里认识了蒋玉函，从那儿就埋下了祸根。还有贾环为什么嫉恨贾宝玉？他的母亲赵姨娘为什么嫉恨贾宝玉？它的来龙去脉也是很长很长的。而且“宝玉挨打”这件事情的后果又埋得很深，激发了宝玉和贾政父子之间的矛盾，促成了宝玉与黛玉爱情的确立。所以即使可以割断，独立出“宝玉挨打”这一片段，但读者却无法完整地加以欣赏。
《红楼梦》的这种血脉相连的结构方式，表现出一种很复杂的思维方式。可以说，中国古代的小说直到《红楼梦》才真正出现了生活原生态的结构方式，展示了像生活一样复杂，像生活一样千丝万缕的生活面相，而作家的艺术构思则深藏不露，这是一种像自然一样的描写方式。小说中的大事小情，几乎没有一个可以独立出来的。比如在抄捡大观园时，王夫人为什么对晴雯有看法？原来袭人早就在那儿打过小报告，王夫人早就先入为主了。小说中的很多描写都可以找到很早的根源。
《红楼梦》小说由大事件、大场面形成一些高潮，在大事件、大场面之外，还穿插着大量的小事件、小场面，形成有疏有密、有张有弛的艺术结构。这些小事件都是伏笔，都有照应。这就构成了整个作品的节奏感，使阅读整个作品的时候有张有弛，有松有紧。阅读时有高潮，才有期待，对后面情节的发展有种预感，这就大大增加了阅读的兴趣。这是非常高超的写作手法。
小处起笔，推进情节
另外，《红楼梦》在结构上还有一个特点，是比较细微的，也应该予以注意。《红楼梦》每一回的回目的设置和情节展开中小物件的串联方式，也是很有意思的。《红楼梦》结构呈现一种原生态的特点，它不是一落笔就从大事件写起，而是从很细微的地方慢慢道来。
比如贾府中的故事，怎么展开呢？先从刘姥姥进贾府这个闲笔写起，透过刘姥姥的眼睛来看贾府中的人物和他们之间的关系。那么，刘姥姥和贾府中的故事有什么关系呢？慢慢写来，写着写着就有关系了，有关系的事情就出来了。《红楼梦》就是这样，往往从小事、闲笔写起。尤其在对大事的过渡的地方，特别注重小事的引领作用。刘姥姥在情节结构上的作用，很多文章都写到了。刘姥姥三进贾府，每一次都是很关键的时刻，第一次介绍贾府，第二次写贾府由极盛转衰的过程，第三次贾府已经衰败了。刘姥姥作为一个历史的见证人，在情节发展中起了重要的推进作用。
《红楼梦》中小物件的穿插也很多，比如写到探春理家的时候，丢了一个茶杯——当然不只是丢了一个茶杯——这就引发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故事。穿插的故事有时从小说的标目上就能表现出来，一把扇子，一双蝴蝶，一个玉麒麟，诸如此类的这些小物件，都能引发出一系列的故事情节。从这儿也可以看出《红楼梦》作者的匠心之巧，文心之细。
终
本文选自郭英德《中国四大名著讲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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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人 李山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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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廖玥
美编 薛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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