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开普敦,第一时间蹦进脑海里的竟是一碗拉面。为了扫去长途驾驶的倦怠,夏日的午后,临时起意在网上搜到一家评价差强人意的面馆。楼下的酒吧想必到夜里才人声鼎沸,二楼也空荡荡得像是没开。下午两三点的阳光晒在墨绿色的墙面上,蒸起些许微尘,别扭的饭点,熟悉的寂静。

一进门以为会听到一句日语问候、看到柜台后站着的东方面孔,但事实上都没有,是个黑人小伙,说不定曾负笈东瀛,又或在本地某家日餐学成出师。照例点一份豚骨拉面,没有惊喜,但已超出我对小伙的期待。人的味觉太强大,能把异乡一瞬变成故土,在非洲大陆最南端与东亚重逢。

夏天是一个每个人都躁动着在期待什么、但其实都不知道能等到什么的季节。这个广义上占地2500平方公里的城市像是巨大的嘉年华。贴着各种租车公司标志的车辆川流不息,赤膊的年轻人扛着舢板过街。

将近400万人挤在世界尽头,再往南就是南极。开普半岛是人类居住的边界,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扎进绵绵的海水里。一千米高的桌山像一道屏风坐落于中心城区的北端,总有上升气流造成云山雾罩。有一次我看到云层像水一样从山顶断裂的边缘淌下来,流进山脚绿意盎然的Kirstenbosch植物园,当地人说,这是上帝铺好了桌布。在这样的山海之间,很少人会觉得开普敦不美丽。

开普敦位于哪里(就此留在天尽头)(1)

桌山上俯瞰开普敦。(林方文/图)

即便是这样美丽的城市,也不能逃过南非备受争议的大环境。至少在市中心的夜里,扮作游客步行路过也有点胆战心惊,如此繁华的时代,路灯竟暗得好像为抢劫犯准备。就连把早已清空金银财宝的车停在路旁,都怕明天醒来要赔一扇窗玻璃。由不得叹息,江山如画,为何人心惶惶。

到了白天才看清是波卡普区——五颜六色的小房子,显然已成为Instagram红人自拍打卡处,日日能见到妙龄少女对着镜头甜蜜一笑。上帝在全世界到处都能不小心弄翻调色板,这里显然也被冠名作其中一处,单层半独立式小房子的原住民最早来自东南亚,是被东印度公司贩来的穆斯林。

移居非洲的伊斯兰民居似乎也沾了野性大陆的挥洒不羁。在中东多是朴实无华、色彩单调,换了水土竟变成色块雀跃的街道。这颜色上的肆意,甚至超出了开普敦自身的主流色调——由布尔人建成的南非,民居本也多是洁白或浅色,清新淡雅,少有浓烈,似清教徒的内敛克制。

幸好今天已不用再过清规戒律的生活,开普敦的七级大风吹来的是自由——走在各种肤色里,听着各种口音,这座城市抹去了它的国家属性,让你觉得它是全人类的公国。论菜系,有欧美、有印度、有日韩、有中餐,更重要的是有酒,产自Stellenbosch的赤霞珠。

这座开普敦郊区的小镇,是南非的葡萄酒之都。以前孤陋寡闻,以为只有欧美产优质红酒,波尔多、纳帕溪谷……诸如此类。后来去了阿根廷,才知道原来阿根廷、智利的酒不遑多让。住在西非时,朋友送了一箱南非康斯坦夏酒庄的红酒,才又再次开拓视界,得知非洲大陆也有酒徒的圣地。

去小镇喝酒,当然要住在小镇——难道你想酒驾?离开普敦一小时车程,逃出都市,又见山脉和平原,山脚下的群落幽静恬淡,好像停留在出产第一瓶红酒的1690年。小镇的名字,来自最初那些因表现不佳从前线被遣至此地的英国军官,没准正是那郁郁不得志,才有了醉生梦死的起头。

地远心自偏。躲在山里喝酒的逃兵,比起几百年后一个连酒都没得喝的孤岛,已经是快意的幸福。开普敦市区外海面上孤零零的罗本岛,就像旧金山湾内的恶魔岛一样,促狭的5平方公里是天然的监狱,关押极度重犯。可真正闪耀着自由光辉的思想,如羽毛般借风而起,远渡重洋,星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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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山上俯瞰罗本岛。(林方文/图)

是的,你想得没错,是那个在南非无论何时何地都绕不过去的名字,纳尔逊·曼德拉。自1964年入狱,足足坐牢27年,曼德拉有差不多18年是在罗本岛上度过的。他见到美国前总统克林顿时说,“大西洋的景色真是非常壮观,如果透过铁窗看上18年,你对人生的看法会有所不同。”

1967年,罗本岛上的犯人们开始有权利每周六踢30分钟足球,当时有个健壮的后卫叫祖马,不仅防守得力,还能插上助攻。2018年的情人节,昔日的球队队长祖马宣布辞去南非总统职务,他的贪腐已让执政党非国大分裂,也失去了老百姓的信任。一个不再守护球门的人,观众投票把他换下了场。

坐上桌山永远排着长队的缆车,直升数百米,就能在平坦如桌的顶上遥望罗本岛。这山陡峭,爬上去最快也要三四个小时,颇费脚力,路也不好走。还是缆车好——联合国一般其乐融融,上升过程中车厢还可360度旋转,就连拍照机会都天下大同。登顶桌山,好像一个筋斗云翻上了另一重灵界,比肩十二门徒峰,俯瞰开普半岛,语言无法描述的瑰丽和壮阔。

开普敦的房产市场永远都那么兴旺发达,就是因为这里有太多心动的游客。桌山正对面的Table View,一套小公寓不过人民币数十到上百万,即便一套大House,在富人看来也不过香港、北京、纽约、伦敦的蜗居之价。

有一日在开普敦市郊的坎普斯湾吃日本料理。回转的寿司背后,是忙碌的师傅。我正细想他到底是东亚哪国人氏,师傅开了口:“中国人?”果不其然,开普敦的刺身,十个里可能有五个逃不开中国人的刀。借着酒意和他聊起,也不知道冲锋衣在身的我到底何处令他产生错觉,师傅拍拍我的肩:“投资高尔夫球场吧!开普敦现在这个最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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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普敦市郊坎普斯湾豪宅。(林方文/图)

住在开普半岛的西蒙镇,晨光微熹,波澜不惊,开车下山到海边,高尔夫球场上已有忙碌的球童。靠山面海,一杆小鸟出去,那个飘飘悠悠的白色小球,好像真的会变成一只海鸥。粼粼的水面上,三三两两滑水板,在海的肌理上划出一道道浅痕。我推开一扇小木门,走在沙滩深处,草丛里悉悉簌簌,钻出来一群企鹅。

差不多有4000只非洲企鹅生活在西蒙镇的保护区里,团伙数量可观。黑色的脚丫子,叫起来像驴,听起来好像不怎么样,但身材袖珍、摇摇摆摆的它们是游客们的宠儿,也是开普半岛生态保护成果的有力证明。在保护区内栈道的尽头,自拍杆林立,人们排着队在黄金位置和企鹅合影,它们眼都不抬地玩水,像是无视狗仔队的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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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企鹅。(林方文/图)

和西蒙镇静谧的田园诗风格相反,邻近的考克湾(KalkBay)完全是一副郊县洗浴中心的派头。从开普敦市中心来的短途火车隔三差五地呼啸在镇中心的铁轨上,即使是白天车厢里也黑乎乎的看不清状况。炸鱼薯条店火爆得找不到座位,公共海滩的卫生状况则令人皱眉,垃圾桶不须半天就塞爆。

从西蒙镇和考克湾往南,开普半岛终于学会慢慢抛弃开普敦。商贩不见了,民居不见了,甚至渐渐地不再见到人类的痕迹,除了一往无前的公路带着车辆丝滑般驶向陆地的尽头。开普敦想要证明它不只是一座城市,同样也忠实于自然。车子们约好了不打鸣,一道沉默地抵达其实是开普半岛最热门的景点,好望角。

东经18度28分,南纬34度21分——在这块人人争而留影的牌子之前,游客们根本没想到的是,售票处之后竟然还要自驾半小时穿过莽莽苍苍的荒原。极目远望,只有遍布野生植物的苔地,海浪冲刷出天然的曲线,马达的轰鸣输给涛声,大地和暮色交错。这里是开普半岛的无人区,人们心甘情愿地充当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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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相留影的好望角木牌。(林方文/图)

今天在好望角的灯塔旁,还可以微弱地寻觅到一丝达伽马的脉搏。虽然身边的游客密密麻麻得像礁石上的海蟑螂,每一张自拍里都可能有不止一张脸,但这高出海面上百米的山头,自有其世界尽头的神气。风暴角下的层层杀人浪,背阴处看得更分明,即便是正午最平静的时分,也如同一盘诡秘的棋,可以目不转睛屏息静气看上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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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望角。(林方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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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望角。(林方文/图)

不知苏伊士运河湮灭了多少中古欧洲对于东方的想象。过去的航海家沿着非洲西岸一路南下,从大阿特拉斯山脉到几内亚湾,再经过纳米比亚数亿年的红色沙漠,迎接他们的是穷山恶水一样的好望角。

开普敦一度是七大洋的酒馆。奴隶、水手、歌女、海盗熙熙攘攘、擦肩而过、醒时交欢、醉后分散。从西边来的冒险家,努力拐过好望角,就是温暖的印度洋,在没有台风的季节里一路坦途,想象中东方的佛国如极乐世界。

离开好望角的时候,我瞥见远处的海面上有一处黑色山丘,海鸥盘旋其上,错认为是迁徙途中嬉戏的鲸鱼,痴痴地望了很久。黄昏时荒野仿佛在驱赶人们离去,光线射入尘土,正午的花有的已经收拢,手机信号也鬼使神差地越来越差。风越来越狂,水滴被挟裹着飘到脸上,涛生云灭,沧海茫茫。

少年时玩一款游戏叫轩辕剑,其中某一代有个古意盎然的名字,叫“云和山的彼端”。在太阳落山之前,从好望角沿着开普半岛西线,走M65再接M6公路,便好像在一路追逐云和山的彼端。行至Noordhoek的观景台,看到一片不真实的沙滩,惊人的辽阔,海水湛蓝如诗,有人骑着高头大马在长焦镜头里走,如以梦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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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ordhoek海滩。(林方文/图)

全开普敦唯一的一段收费公路就在M6上,从Noordhoek到豪特湾,短短9公里。这段路在查普曼峰的脚下,所以干脆就叫查普曼公路。不过,几乎没有人抱怨收费这件事,因为这段包含144个急转弯、修成90多年来因险情屡次封闭的工程,成就了世间最美的公路风景。头顶是高山,轮下是怒海,而车就爬行在山腹中的悬崖边上,道路很窄,心却很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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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普曼公路。(林方文/图)

于是忍不住把车停在这里最大的一处观景台,和一些愿意把时间浪掷的人一起等待一场落日。一生中,无非几万次日落,几万个黄昏,有些庸庸碌碌,有些不知不觉,有些不堪回首,真正永世难忘的又能有几回呢。山峦如同巨大的手掌,将手指逐个伸进海水的深处,在昏黄的光线下,豪特湾的山尖画出言语无能的温柔曲线。

在美的面前,人的口舌从来都是无力的,所以在那些大美不言的时刻,周遭即便挤满了人,也常常齐刷刷地陷入沉默。日落月升,霞涌风寒,天空在黑幕之前的那层湛蓝最为温柔,配着山间星星点点的灯火,每个观者的心中都在或缱绻或怅惘地想着归途,大概铁石心肠都会有所悸动吧。

游客们的另一个热门选择,是开普敦市区的信号山顶。离落日还有个把小时,就开始塞车。用于滑翔伞起飞的斜坡,是落日教徒行礼的蒲团,若逢深秋,日头就在你的前方,城市匍匐于你的脚底。有一回,日落西沉之后,瞬时竟起了大雾,前一秒灿烂,下一分钟就不辨西东,被时间和物候玩弄于股掌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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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号山日落。(林方文/图)

记得刚结束花园大道、驶进开普半岛的那天,我就被Muizenberg小镇的黄昏震撼。大概遇上周末,漫长的沙滩长出一片鱼竿的森林,与海岸线平行的公路,车停成一线到天边。丁达尔效应罕见地浓烈,整个海滩的斜射光里充满了一条又一条通道,如同铺往天国,漫天海鸥只余剪影乱舞,一切犹如神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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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izenberg黄昏。(林方文/图)

告别开普敦之前,最后一次参拜落日,是在桌山对面的Bloubergstrand海滩。此处风浪滔天,是风筝冲浪爱好者逆风飞扬的圣地。夕阳时沙滩得以镀金,成百上千的风筝迎着云海和落日,一次又一次冲向天边的桌山,新手在空中翻滚又落回海里,老手则被狂风带上半空飘荡数秒,短暂地脱离地心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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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oubergstrand日落。(林方文/图)

在开普敦的每一天,我都像一个追逐落日的人,不自觉地以仪式感膜拜每个黄昏。犹如每24小时轮回的狂欢节,在结尾迎来盛放的花车和倾城的姑娘,尔后再焚身以火付之一炬。日落像一句永远充满悬念的对白,流转于尘世间那些不舍分离的恋人。渺小的灵魂,在余晖里获得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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