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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廿八都,或许很多人都会觉得陌生。苏东坡词说:“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毛泽东词说:“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在中国的浙南大地上,有一处锦绣河山,它的名字就叫“江山”。而廿八都,则位于江山市区西南端60公里处,是浙南最西的一个边陲小镇。
在地图沙盘上看,有着“浙江山脉之祖”之称的仙霞岭山脉横亘于浙闽之界、绵延了百余里,它一头挑起了浙东天台山,另一头又肩负着福建武夷山,就像一道分开两省的千寻高墙。若有幸能从高空俯瞰,廿八都,就是这苍茫大山里的区区一丸之地。
这个孤悬世外的边镇,在山体隧道没有凿穿之前,进出一趟,须在云深雾浓的山间盘绕数日之久。直至一个私盐贩子的到来,才彻底打破了这里的沉寂。
金戈铁马,总被雨打风吹去
旧时,有人形容仙霞岭“千盘鸟难度,万岭欲藏天”“独步青云最上梯,八闽如井眼中低”,这并不是一种夸张,而是它最为真实的写照。郁达夫在《仙霞纪险》中描述“五步一转弯,三步一上岭,一面是流泉涡旋的深坑万丈,一面是鸟飞不到的绝壁千寻,转一个弯,变一番景色,上一条岭,辟一个天地。要看山水的曲折,要试车路的崎岖,要将性命和命运去拼拼,想尝一尝生死关头千钧一发的冒险异味的人,仙霞岭不可不到。”早年,我曾有幸攀登过仙霞岭。粗石垒砌的古道在脚下蜿蜒,一路草木葳蕤、篁竹遮天蔽日,苍凉得深邃。行至半山腰,汗透重衫,俯仰之间,崖深壑秀,陡然生出一种“云深不知处”的彷徨。这种幽谷里的清景,却绝对不像人间光景,而是一种太古的静、死寂的静,连飞鸟也不见半只。
唐乾符五年(878),黄巢率军逾仙霞岭“刊山开道七百余里直趋建州(福建建瓯)”。硬是在这崇山峻岭之间开辟了一条长达七百多里的山道,打通了浙闽之间的千古屏障。当仙霞飓风横扫八闽大地,“冲天将军”的人生也如开了挂般所向披靡,节节制胜。地理史籍《大清一统志》载:“自仙霞岭辟,诸将削平江、闽群贼,往往战于仙霞南北。元、明之交,处、建、衢三州,尺寸之间皆战场也。”也就是说,当仙霞古道从廿八都穿过,这里就成了历朝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清顺治三年(南明隆武二年,公元1646),郑成功受封“御营都督,赐尚方剑,仪同驸马,寻命佩招讨大将军印,镇仙霞关”。面对气数已尽的故国江山,骁勇善战的延平郡王,在竭尽忠勇之后,泣别古道。黄巢或许万万没有想到,当年自己的百战征袍虽为他人作了嫁衣裳,可伐山开道的清寒斧钺却为八百年后的郑氏家族留下一脉生路。郑氏由此踏上南下台湾之路,与清廷隔海对峙抗衡二十二年。清朝的铁骑、南明的弱旅,在历史的风陵渡口龙虎际遇,雄关漫漫、英雄末路,廿八都的上空,也曾鼓角震天、残阳似血。
马萧萧,车辚辚,有了古道就有了关隘,有了关隘就有了人烟。当各路英雄豪杰在此你方唱罢、我登场,当各地脚夫商贩客居此地、繁衍生息,当各色人流在此地汇聚生根、开枝散叶,廿八都,完成了它的华丽转身。这个“操七闽之关键,巩两浙之樊篱”的军事重镇一度成为闽、浙、赣三省交界繁华若市的商埠。
移民“百姓”,繁华过后成旧梦
廿八都,说是镇,其实就比寻常村落大一点。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拨一拨守军来了,他们落地扎根,安置家小。这个五方杂处的小镇,方圆不过十里,却有着十几种方言,人口不过万,却有着一百四十多个姓氏。天南地北的移民带来了中原的礼俗、云贵的菜蔬、闽川的衣饰……连民居建筑风格也呈现出亦南亦北、兼容并蓄的特色:徽派马头墙、浙式屋脊、赣式檐橼、闽家土墙、仿巴洛克西欧风格的秉书洋货店……堪称一座没有围墙的“民间建筑博物馆”。“古控迷”看古建筑,便如商人灯下数钱。排山倒海的马头墙,一面探长了脖子,好奇向往地眺望着远方的风景,另一面却又执着固守着脚下那一片已经老去的故土;江浙一带的街坊民宅墙檐相连、房廊相接,门门相通,足可体验一下“晴不戴帽,雨不带伞,行不出户,路不湿鞋”的妙处;当然,最吸引人眼球的莫过于“廿八都的名片”——家家户户门口的楼阁式木门罩,上覆黛瓦,飞阁流丹;檐角起翘,下临无地,错落有致的飞檐髙甍、目不暇接的牛腿斗拱,上刻活泼灵动的鸟兽、飘逸自若的神怪,无一不尽显匠工神意,有人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在廿八都,你只要随意一抬头,便是一曲悠美的旋律。
《龙溪石虹桥碑记》记载:“闽浙通途,攘往熙来,络绎不绝”。据说,鼎盛时期的廿八都,光酒家饭庄就有50多家,店铺商号40多户。从老街上现存完好的同顺号布庄、德春堂药店、姜隆兴钱庄、姜秉书洋货店、杨宝成商行……便可略窥一二。廿八都人靠自己的勤劳和智慧挣下了不菲的家业。有诗云:“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当你看到朱甍碧瓦的文庙鹤立鸡群于廿八都所有建筑中。就会明白,这些身在乡村的山野村夫,心之所向却是千里之外的巍巍帝阙。“学而优则仕”才是他们心底根深蒂固的情结。
如果说,文昌阁是古镇上最奢华的房屋,那么,国民党少将姜守全故居则是这里最神秘的宅邸。“女子特务训练营”门楣上的字迹开始旧褪,淡淡的木屑香渗入鼻端,那是岁月的味道。然而我关心的,并不仅限于眼前的建筑本身,更是潜藏在风景背后的故事。走进女特工训练班陈列馆,还是会被一些展品震撼到:枪械、佩剑、电台、奖章、军装……耳畔“滴滴哒哒”的电报声响,甚是应景地把你带回抗战的烽火硝烟或红或黑的女特工……一股亦清亦浊的气息扑面而来。
抗战结束不久,姜守全潜回故宅,携家带口,杳无声息逃往台湾。仓皇中,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曾经生他养他、而今却渐行渐远的故土。此去经年,一个甲子的光阴弹指而过,宅子的主人却再也没有回来。可我相信,客居彼岸的姜守全,他的梦境里出现最多的就是他的故乡。他一直都会记得,他本是江山男儿,他的根在廿八都。
改不掉的是乡音、剪不去的是乡愁、割不断的是血脉亲情。落叶归根是每一位败走台湾的姜守全们心中永恒的执念。驻足高墙大院内,在时光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似乎能听到旧主人黄鹤杳去时的一声长叹。
山里尘外,但见人间有烟火
日暮映溪连山,又照念珠桥上。太阳斜过半山腰,山林鸟鸣,桥上行人寥寥,桥下溪水汤汤,自有一番清远之意。此时,不知是谁吹起了横笛,笛声嘹亮悠扬,吹得“银汉无声转玉盘”,吹得溪山屋瓦皆成笛音。此刻,没有了兵戈剑气,亦不见草莽英豪。但见农耕渔樵、山色桥影、桑竹人家并日月山川,皆映在一溪水里头,人世间因是如此这般安定。
檐头廊下堂前,少妇们缝补衣裳或纳鞋底,小儿女绕膝嬉戏或帮着递剪刀、穿针线;清澈见底的枫溪穿镇而过,叫人童心忽起,忍不住挽起裤管、落溪踩水,溪里有两三寸短棍野生鱼儿,冲龄孩童正值顽皮年岁,他们下河摸捞几条养在清水面盆里,那鱼儿一如在溪水里那般精神抖擞,只听拔刺一声,跃出水盆,落在地上,溅起一阵浪花;负贩之徒肩挑箩箩担担,抖一落风尘,喝一碗粗茶,然后顶风担日,继续赶路;村里的老妇,有说话含笑,或檐头剥笋,更有在厨下,煎炒之声,响连四壁,炊烟袅袅至庭前院后,一抹亮蓝亦动人心扉,这大概就是村落人家现世应有的华丽。
窃以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想要深入了解一下当地的民俗风情,美食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铜锣糕是当地土特产,从街头走到巷尾,几乎随处可见。每个小店或摊位或多或少都会摆上一些。镇上每家每户都有一手做糕的绝活,他们先将糯米、粳米按比例调好磨成粉,把山上采下的佛耳草捣烂成汁,与米粉揉和拌匀,加上丹桂、茶油、枸杞、藕粉、山药、红薯粉、红枣等作料。在廿八都,蒸糕更像一种仪式,尤其逢年过节,一蒸至少三四笼,先把圆圆的大蒸笼一笼笼平放,再将箬叶一张张摊满蒸笼,把粉团抱入蒸笼,拍平后用红枣、核桃、枸杞拼出花朵、双喜等吉祥图案。蒸糕火要旺,当揭开灶台上的锅盖,热气腾上房梁,扑鼻而来的糕香味儿,让南来北往的旅客们下意识地止住脚步,咽下口水。成型后的糕以箬叶为底,似极了村里的大铜锣。
酒足饭饱,尚无睡意,索性坐下来,和老板娘闲聊一番,当我发现底楼门窗均未按防盗栏,好奇地问,在这人烟稀少、空旷寂寥的村落就不怕有坏人入室打劫?老板娘憨憨笑道:哪有那么多坏人。你看,翻过这座山头就是福建、江西,我一家子清晨驱车去三清山,大门敞开,晚上才回家,屋里东西一样未少,这里还从未发生过盗窃、抢劫哩。以前,三省客商会聚此地,一到晚上,灯红酒绿起来,宵夜是铁板豆腐,摆豆腐摊的人将豆腐摆在案桌上,自己先行回屋睡觉。一大清早出来取钱,拿去豆腐的地方多了一串钱,买家都规矩得很,未曾短了一文钱。晚上,入房安歇,我习惯性地顺手摸了一下床上被褥,有新洗的褶皱,还有一股淡淡的肥皂香,女主人很勤快,一看就是刚换下的新被单无疑了。
在这样的夜晚,一个人独处时,很容易感知光阴的浩瀚幽渺,不知不觉中,内心深处的某个暂停键似被轻轻按下,而人的潜意识则渗融入一种极其虚渺却又无比真实的氛围中。转眼间,1100余年——差不多50代人的时间过去了,山中岁月容易过。对于廿八都而言,这只是一部快进的纪录片连续剧,无论是黄巢、郑成功这样的大过客,抑或像我这样的小游客,都是胶卷上转瞬即逝的一格而已。可世上繁华已千年,一千年,天地玄黄,白云苍狗。在我所行走过的绝大多数的名城古镇中,除了极少数控制保护建筑还在那里挺着腰杆,大部分的陋室空堂已“衰草枯杨,蛛丝儿结满雕梁”,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但对于廿八都来说,时光似乎凝固了。窗格木雕虽年已久矣,却仍不失当年雍容之味。“成片成群,整条街整条胡同,保存着如此完好的明清古建筑。”实属难得;上古时代“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淳朴民风,亦为罕见,难怪被人誉为:“独一无二的古镇,是中国的独生子”。
如果说,江浙古镇的灵性是溪是河,徽赣古村的灵性是房是屋,湘黔山林的灵性是男女是衣饰。那么,廿八都的灵性又是什么?这个因武而起、因商而兴的边城,历经了血雨腥风,承载了金戈铁马,由小山村转身为大集镇,起承转合之间,从容淡定地接纳了四面八方的文化交融、演变,完成了历史、地理、人文三位一体的有机融合。倘若你问我:廿八都的灵性是什么?我的回答就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有人说,廿八都是“一个遗落在大山里的梦”。或许,正是有了黄巢、郑成功这样的追梦者,姜守仁、姜毅英这样的筑梦者,还有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守梦者,才有了今天的廿八都。千余年时光潋滟流转,关隘上的烽火狼烟早已烟消云散,古道上的驼铃走进了史册典籍,而廿八都,也势不可当地走向了衰落。它羞答答地躺在大山怀抱里的模样,似极了养在深闺、犹抱琵琶的小家碧玉。
责任编辑:谢宛霏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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